燕京名姬杜十娘

我曾經是燕京名姬杜十娘的貼身侍女。

我從小就被買到教司坊作人家的丫鬟,九歲生辰那晚,我給媽媽端洗腳水,一進屋看到媽媽旁邊站著一個姑娘,跟所有剛來這的姐兒一樣,她穿的破破爛爛的,但她比所有姐兒加起來都好看。她說她叫杜?,按院里姐兒們的年紀排行,她是第十個,所以媽媽讓我們管她叫十娘。早晨媽媽給她換上綢緞衣裳,當夜就有一個小爺為她花了一大袋銀子,媽媽很是高興,于是把我賞給十娘當貼身丫鬟。

很快的,就有很多公子哥兒專門來找她,又過兩年,只有王爺官爺能見上十娘了,為什么呢,那些平民小吏錢不夠呀,十娘到教司坊的那幾年,多少人為她花光了家產,最后流落到街頭。他們都說,見過杜十娘以后,其它女人的臉,那都不能算臉,連小孩子們都會唱:院中若識杜老?,千家粉面都如鬼。

十娘待我很好,她說我小她三歲,正是和她妹妹一樣的年紀。沾十娘的光,我的吃穿用度比其他做丫鬟的姊妹們好很多,后來媽媽也不打我了,對我都和和氣氣的,那段日子我過得可好。春去秋來的七年轉眼就過去,我還是和從前一般的粗糙長相,十娘卻越長越美,剛來時的畏縮、羞怯全不見了,她很聰明,彈琴、唱曲、都學的又快又好。舉止帶著嬌艷,她不怎說話,但她一雙湖水似的眼睛全替她說了。眾人面前的她又得體又溫柔,如果穿的素凈一點,就跟大戶人家的小姐似的。真是可惜了,到了這腌漬地方。

十娘離開教司坊,是我十七歲那年的事了,那一年街頭巷尾討論的都是她的事。按理說,像十娘這種紅人,在哪都是當搖錢樹供著的,媽媽怎么肯放她離開呢?這事,還要從李甲說起。

李甲是從紹興來京城的太子監捐學的,那時候的王孫公子都流行拿錢給朝廷換在國子監讀書,方便以后考科中舉,李甲就是其中之一。他們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也在,那個春天梨花開得盛,牡丹也開得嬌艷,我和十娘在院里頭踢毽子呢,有個穿著一身銀白紗衣的俊俏少年,就是李甲,站在梨樹下一直癡癡的盯著十娘看,十娘發覺了,故意的把毽子踢到李甲懷里,李甲兩手往前一伸,毽子就穩當當的落在他手心。十娘走到他跟前,身體面向他,卻把臉撇向一邊:“煩請公子把東西還我?!崩罴椎哪?、耳朵全紅了,好半天才開口說:“我是第一次來此地,請姑娘不要見怪,請姑娘告知芳名”,你聽聽,這好好一個俊俏的少年郎,卻是個可笑的呆子。十娘笑了笑,左手把右邊耳朵的幾根發絲撫到耳后,拿起李甲手里的毽子,轉身就走了,李甲還傻傻看呢,要不是他朋友拉他走,他說不定能在那站上一天。

到晚上,眾人都在大堂吃酒,李甲也在,十娘被媽媽拉著,見這個,陪那個,絲毫不得閑。有個人拿出一塊頂大的金子丟給媽媽,專要十娘陪著,李甲不知從哪變出兩塊更大的金子砸在桌子上,喊道:“我出雙倍!”其實如果十娘不愿意,就算她拒絕那個呆子,媽媽也不好多說什么,但是十娘沒有拒絕的意思,現今想來,若是當初拒絕,也不會生出以后這些事。

接下來一個月每天晚上都是這樣,不管別人出多少錢,李甲都能拿出雙倍來,聽姊妹們說,他爹是紹興數一數二的大官,原來是位有權有勢大家族的少爺,怪不得出手那么闊綽。到夏至的時節,十娘不再去大廳見客了,每晚梳洗過后在房里等著李甲,到后來李甲干脆就住在十娘廂房,學也不去了,兩人整日膩在一起,我見過的新婚夫妻都沒這樣恩愛的。十娘倒跟個新婚的小娘子一般,臉總是粉撲撲的,笑都是嬌羞的了,李甲跟十娘一起時還是那么呆,但跟旁人就不一樣的,說話也挺機靈,對媽媽或我們姊妹們都是溫和有禮,所以就算后來李甲錢給的少了,我們對他也還是客客氣氣的,但沒錢可過不了媽媽那關。想想可也是的,自從十娘跟李甲好了,就連那大官都見不上十娘,媽媽為這可賠了不少人情,對十娘好言惡語都勸過了,也拿她沒辦法。眾人都知道十娘不見客,漸漸的整個教司坊都沒人氣了,從前院里的門檻夜夜都被踏壞,如今冷清的竟不如別處酒家。

而李甲的錢袋很快就見底了,他和十娘相好的事傳遍了街頭巷尾,也傳到了遠在紹興當大官的李甲他爹那里,兒子不好好求學,反而長久的留戀煙花地方,當然就不會再給他銀子花了,找人傳信讓李甲盡快回家。李甲看到家信,臉色都變了,手里的茶杯也握不穩了。大概害怕被責罰,他沒有回家,而是把身邊的衣服、配飾都打發小廝去當了,才又勉強住了些時日。錢花完了當東西,東西當完借朋友,但終于山窮水盡,拿不出錢來。媽媽老早想趕他走,畢竟他家的權勢遠在紹興,怕什么呢?這一次,抓著李甲沒結賬的由頭,媽媽在十娘房門口追著兩人罵,什么難聽的話都喊了出來。罵完了歇一會,說道:“我本也不愿做這潑婦損了情面,但凡你出三百兩銀子,把她買了去都行!”

兩人本來一言不發的下棋,十娘突然接了話,眼里都有光彩了:“當真嗎,你可說話算話?”媽媽咬死李甲再沒錢了,冷笑一聲道:“十日內拿出三百兩,你們都走吧,我也不必養著這閑貨,賠掉這些白花花的銀兩,我要是反悔,就做豬做狗!”

媽媽想的沒錯,李甲錢都借遍了,哪里還有人肯借他,更何況要是借他錢去買女人,就惹到人家做大官的爹了呀,所以他出去是到處碰壁,也沒好意思回來見十娘。十娘呢,前五天是天天等,夜夜盼的,后來就只是呆坐在房間里出神,不吃不喝也不跟人說話,這樣過了兩天,我看不下去了,就去街上找李甲,這成不成的他得當面給十娘講清楚呀。

雞一打鳴我就起床,給十娘把早餐做好,服侍她起床,那幾天她整個人都懶懶的,做什么都沒氣力??唇稚蠠狒[起來,我就趕緊出門,一直找到天快黑下才找到那廝,他可好,正和朋友喝酒呢,我上去拉著他就往回走,拉不動,他說他沒臉見十娘,我只得好言好語勸他,這湊不夠數,怎么也得跟人家告個別吧,往日情分還在吶,口舌都費盡了,才把他帶到十娘跟前。

李甲見到十娘,眼睛不敢看她,半天不言語,十娘拉他坐下,給他倒酒添菜,握著他的手說:“不要緊,總有辦法的。”兩人就這樣無言對飲了幾杯,李甲才開口道:“我無用,只湊到一百五十兩,再也借不到了,實在沒臉見你”。十娘看了我一眼,我便知道了她的心思,她這是要拿錢給李甲。這些年來,媽媽看的緊,客人送的禮物,給的銀子幾乎都給媽媽拿走了,好不容易得了一點銀子,怕媽媽搜去,就都交給我縫到我幾張寢被里,大概這些錢加起來也夠的上一百五十兩,可都給了李甲,她將來真的靠那呆子過日子嗎。

到了約定的第十日,在大堂里頭李甲把銀子遞給媽媽,媽媽眼睛瞪得如牛一般,拿秤細細的稱了,不多不少,剛夠三百兩。媽媽剛要開口,十娘搶先說了:“當日媽媽當著眾人許下的承諾,現今是期限之日,金子也足數,想必媽媽是不會做豬狗的,如若反悔,銀子自當是李郎拿去,而我自刎便是,怕只怕,媽媽落個兩空!”媽媽氣的直哆嗦,把兩人推搡出了院門,說道:“要走現在就走,你的衣物首飾,都是我供的,分毫都休想拿走!”又叫小廝拿鎖把十娘房間鎖起來,已是冬日,兩人穿的都單薄,沒有外衣可不得凍壞嗎,我要追到街上,卻被小廝們給拉回來鎖在柴房,就這樣,也沒能說幾句體己話,我跟十娘再也沒見上面。

三天后我被人從柴房拖出來,餓得一點力氣沒有,被媽媽打了好一頓,她解了氣,才肯放過我。聽說當日十娘離開教司坊,兩人身上并沒有多少銀兩,多虧幾個平常與她相交密切的姐兒接濟路費,兩人才能上路,我那時還想著,總算她是離開了,在大戶人家就算當妾,也總不會比這地方差的。

再聽到十娘消息已經是一個月以后,那個冬天冷的出奇,街上還有凍死的人,臉色都是黑紫的。我去給新來的姐兒采買胭脂綢緞,剛進布莊,伙計就對我喊:“你是杜十娘的丫鬟吧,你可知她投江啦!”

我驚得撞到門框,顧不得痛:“你說什么,可不要亂說!”

那伙計說:“這事都傳遍啦,那李家少爺要把她買給一個姓孫的公子哥兒,杜十娘不肯,把隨身的珠寶箱都沉了江,自己也跳下去啦,可惜了,聽說那箱子里全部都是價值連城的夜明珠哇?!?/p>

“那人呢,人救上來沒有?”

“救不上來啊,那冰天雪地的怎么救,就是救上來也凍死啦!”

我一直搖頭,不對,他說的不對。這世上,有千萬張嘴就有千萬種說法,人人都摻一句,事情就全變味了,哪能全都信呢是不是。何況十娘哪有什么寶箱,簡直可笑,我當是聽個別人的故事,聽完就算了,買好了東西,我回院里了。晚上在大堂里,本來是各桌喝各酒,互不搭理,有人說到十娘,大家就東一嘴西一句的吵吵起來。

“我曾見過她的,嘖嘖嘖,好一個花容月貌!可惜見不到咯,月前跟浙江李布政的少爺走啦,現在在紹興享受榮華富貴吶?!?/p>

“不知這李公子有什么本事,能抱得如此美人歸去?”

“哼,不過是相中人家中有幾個臭錢罷了?!?/p>

“這位仁兄說的不對,多少王公貴族為杜十娘散盡千金,銀兩都是送上門給她的,怎么愿意委身做妾?”

我看到媽媽冷笑了一下,

“怎么你們還沒聽說嗎,京城名姬杜十娘已經葬身魚腹了啊”有人忽然來了這樣一句,眾人吃驚一片,都催他細說,我也故意的湊上前添酒,

這人抿了口酒,說:“杜十娘跟著那李家公子意欲回紹興沒錯,但行至瓜州渡口,風雪交加,天陰暗如黑夜,實在無法開船,兩人準備歇息一夜再走,可誰知,就有了變故?!?/p>

我心里一沉,酒灑了一桌,也沒人在意,我擦桌的時候,發現這人雖穿著錦緞衣裳,鞋子上全沾滿了黃泥。大家都催著他往下說,

“那夜李甲與十娘溫酒對飲,酒至半酣,十娘唱了一首曲,那絕妙的嗓音傳到臨泊的其它船只,其中離李甲最近的那只船是孫富的,你們有聽過他吧,那個家財萬貫的徽州人,人家祖上是揚州鹽商,家底可想而知有多豐厚,這種富家子弟,向來是追紅獵艷的。早先他開窗觀看雪景時,發現了立于舟頭的杜十娘。那冰天凍地的時節,白雪柳絮似的紛紛往下灑,頭上的天,身下的江都是灰暗的,岸上白皚皚一片,雪把什么都蓋住了,杜十娘立于船頭,她披著血紅的斗篷,天地間唯她這一抹艷,那孫富見了這等國色天香,七魂都少了六魄,夜里又聽聞這等天籟,自然恨不得把美人據為己有?!?/p>

新來的姐兒嗤笑道:“說的跟你親眼見到似的,我竟不信杜十娘有這般好”,我在心里嘆氣,這姐兒太年輕沒見過世面,十娘就有這般好。她總在煩惱的時候一個人呆著,不知她站在船頭之時,是在煩惱什么。

講話的人沒理那姐兒,用他粗糙黝黑的手握住酒杯,喝口酒繼續講:“當夜孫富心生一計,打開窗高聲吟詩,果真把李甲引的開窗探頭,孫富乘機攀話,順勢將李甲請到自己船艙,兩人暢談一夜,從詩詞科舉談到花柳之事,李甲這傻子還把孫富當知己吶,甚至炫耀自己將燕京名姬迎回家,暴露了杜十娘的事,又吐露自己擔心父親責罰,這就被孫富鉆了空子。孫富倒是聰明,花言巧語的令若李甲相信,若是將杜十娘帶回家,李甲老父將會把他趕出家門,落得野狗一樣凄慘下場,又說若是不帶杜十娘,李甲錢袋空空回去,老父聽信傳聞,知道李甲在外不學無術,亦會勃然大怒。李甲聽過,竟留下淚來,不知如何是好。孫富知道李甲已經中計,告訴他現下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花在十娘身上的錢帶回去,一定不承認自己去過那腌漬地方,在燕京只是好好讀書,如此這般這般,才能與家人和睦。又勸他,說他官權人家,前途一片大好,何必為個女人去做個街頭小廝,到時沒錢沒勢,杜十娘定跟別人跑了,要是討的父親歡心,未來多少美人沒有。孫富的話句句戳中李甲心事。最后又說到知己難求,自己愿意出千兩黃金,助李甲與家人和睦,又說自己會護送杜十娘回燕京,若是她不愿回,也可跟他去徽州,讓李甲不必太擔心她往后前程?!?/p>

有人插話道:“這孫富說的在理,李公子權仗著他爹,才過的如此快活,若較真起來,他還真沒這能力娶這美人?!?/p>

又有人道:“瞧他瞎說呢,他又不是李甲,怎知道這樣詳細?”

那人等周圍安靜了,冷笑一聲說道:“我如何不知?當時可是我給孫富掌的船!”

“真的?!那杜十娘后來如何要跳江?你快些細說!”

“唉,經這一番勸說,李甲哪還有憐香惜玉的心,當即就應下了,孫富也爽快,直接就讓李甲把那一箱黃金抱走,就等李甲回去跟杜十娘細說了。到了第二日清晨,雪已經停了,風還是凜冽的刮著,因天亮的晚,各個船只只有微弱的燈火,沒幾個人看到這千金買美的場面,杜十娘還是披著那血紅的斗篷,坐在船頭,李甲抱著裝滿金子的寶箱,喚孫富出來迎接,孫富從船屋里出來,正對著杜十娘作揖,杜十娘搶過李甲懷里的箱子,就往那冰冷的江里跳!”

“后來呢?”我也顧不上伺候客人和姐兒們了,只追著那人問,媽媽聽得入神,也沒管我,

“哪有后來!風大浪大的,人一下就不見了,就留下那血紅的斗篷在江面上浮浮沉沉的,孫富急忙叫人去撈,說見人見尸都賞金子,有膽大的船夫下江找了,那都是沒經驗的傻年輕,且不說這水冰冷的能帶走人半條命,浪那么大,又昏暗,這怎么找的到呢?”

我的心像是被裝進了那箱子,沒盡頭的往下沉,后面他們在說什么我也聽不清了??蓱z的十娘,最后還是沒個歸宿!

到我二十二歲,浙江一個富商買下我那時伺候的姐兒,帶著我一起回浙江,路過瓜州渡口,發現有個十娘碑,向人打聽,人說這是京城名揚天下的杜十娘三年前投江的地方,自從十娘投江,風不平浪不止,幸得高僧經過,立了這個石碑,平息十娘的怨,船只才好往返。

姐兒本以為跟著那富商,能不再受客人的氣,可家族各人無一不給她氣受,畢竟是個出身低又沒背景的,誰不挑這軟柿子捏?兩年后就她香消玉殞,我被賣到瓜州一個漁夫家里,每晚都能聽到江風呼嘯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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