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初夏,空氣干得噼里啪啦,透出隱隱的燥。沒有空調,老式電扇像挑著扁擔的腳夫,被人催趕似的踉蹌里,傳出內里不靈活處的吱呀。母親向來不喜歡買冰糕,解暑的綠豆水熬了三遍,豆子早已爛成了渣。
我心不在焉地做著功課,不時望一望窗外,盤算如何去姐姐臥室蹭一會電扇。樓上癡傻的男孩一直在菜園旁擺弄放大鏡,看著太陽調整鏡子角度,突然在某一處停下,耐心地等待起來。我實在好奇,趴在窗邊想看個究竟,還沒探出腦袋,就看到一縷白煙,興奮到扭曲的神情爬上男孩原本淡漠的臉,尖利的笑聲穿過洞開的窗戶沖到耳邊,我不禁打了個寒噤,皺一皺眉,好奇心也散了。
晚飯時候,母親發現沒了醬油,讓我帶上油桶去商店打八毛錢醬油。小時候熱衷通過這種方式顯示對金錢有控制權的熱忱在這幾年被慢慢稀釋,商店老板看到我就下意識掀開油桶蓋的動作和接過一沓毛票時嫌棄的神情,常常讓開始通過彎腰駝背掩飾已經發育身體的自己手足無措。
打開門,一股腥臊味竄入鼻孔,樓道拐角處的水泥墻面和地面顯出剛被打濕的深灰,地上的一灘濕里,被灼去部分的蟲隱秘卻刺目,騰空的細腿好像彈動了一下,胃里突然翻江倒海,止不住的惡心,急急地打了醬油,我就跑回了家。
難得功課少,一家人早早睡去,蛐蛐的叫聲和著夜晚的涼風,說不出的愜意。
不知睡了多久,空氣變得熱且悶,風似乎是停滯并灼燒了,一股股熱浪把人從睡夢中憋醒。待意識從夢里一點點抽離,濃的煙散了一屋,眼睛干且痛,口鼻也說不出的澀,像灌了一把灰,發不出一點聲。我用盡氣力將父母搖醒,母親意識模糊得厲害,半天沒能起身,一點點撐起身體,便嘶著嗓子喊“恩賜”,奈何聲音小到我跟父親將將聽清。父親扶著母親下床,母親指著姐姐房間的方向晃了晃父親。看到母親瞳仁里的渙散,父親有了遲疑。母親轉向我,沒等她抓住我的手臂,我就奔向了姐姐的臥室。
姐姐的臥室緊鄰陽臺,而火舌正從陽臺邊舔舐下來,被灼到變了形的空氣將火焰彌散成一片紅火,一股股熱浪透出破壞的力量。失去意識的姐姐重成了一麻袋番薯,幾乎是拖著,我才爬到了門外。恢復些許精神的母親緊張地摸索姐姐的身體,繼而重重地搖晃,眼里淌出疼和愛,有那么一瞬間,我想大喊一聲“媽媽”,卻不知是為自己,還是替姐姐。
消防車和救護車艱難地通過了小區狹窄的行車路,姐姐被抬上救護車的時候,母親的眼淚出來了。彷佛剛剛的不言語只是為此刻的爆發積蓄力量,那些淚珠子一開始還是壓抑著的慢慢滾落的石塊,滾著滾著,山洪就爬上了母親的臉。
父親拍著母親的背,目光落在姐姐身上。我站在救護車外,敞開的車門變成了巨幅畫作的邊框,而我成了一名欣賞者。“一家人”這個詞像畫作的題目一樣橫在我的意識里,那一刻,我饕餮著孤獨,像面對一頓吃不完的大餐。
很多年之后,《請回答1988》里德善被家人遺忘在散滿一氧化碳的屋中狼狽爬出的時候,那些蒙了塵的記憶抖抖灰站了起來,嗆得我幾近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