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明天就是除夕了,這個入住了三百多名老人的公辦養老院充滿了辭舊迎新的年味兒:大燈籠掛上了樓棟的門旁;小燈籠掛上了樓道的走廊;各種吉祥的拉花,各種祝福的拉旗填滿了公共走道的上空;大大小小的中國結掛上了梁貼上了墻;老人的房門上貼好了對聯,窗戶貼上了福字……連院內枯凋的木本植物上都掛滿了小燈籠。進入養老院后便見一大片中國紅鋪天蓋地而來。
院內環境熱烈喧騰,人氣較平時卻冷清了許多:行政,醫護大半都放假,休息。護工們也已是三減其二回老家過年了。部分腿腳便當被家人重視的老人也都已經陸續被接回家團聚去了。
留崗值班的護工都是以一當二甚至當三,身兼數職二十四小時在崗。除了伺候老人的吃喝拉撒之外,還要撫慰老人的情緒穩定保護老人的身心安全。
午餐后護工小張去食堂送完餐車洗好了碗盤揩凈了餐臺,將坐輪椅的老人依次推運送回房間。
老顧抬起屁股從包圍住他的圈椅和桌子之間站起來,推撞得椅子腿蹭著地面咕嘰咕嘰響。他拖著腳踏著散落在地上的飯粒菜屑向餐室外面走去。
老顧吃飯手抖頸硬舉止笨拙,一頓飯吃完桌上身上地上到處是。他和另一位帕金森吃飯抖手的公公同坐一張方桌,那位公公回家過年了,他便獨開一桌。雖然他幾次挨挨蹭蹭將自個碗搬到能坐下十六人只坐了八人的大餐桌邊都被老太太們七嘴八舌反對讓小張又攛哄著坐到自己一貫坐著的方桌邊。
老顧不到八十歲,算是半個失智老人,院里舉行手工制作節日慶典聚會聚餐各項活動都不敢將他安排在內。他隨地吐痰大小便不好控制,參加活動遭人嫌棄凈添亂。
今天又忙忘了,沒給他系上圍裙也沒將椅子向飯桌前推緊,又弄臟了早上剛穿的衣服。
小張跑過去抖擻他的衣襟將鉆進脖領粘在身上的米粒菜屑抖擻出來。再從袋中掏出張草紙揩拭他衣襟上的菜湯油漬,一直揩拭到那張毛烘烘的臉上去,揩掉欲滴下來的清鼻涕。
又有幾天沒剃胡子了。他兒子和大女兒昨兒來了也不幫他剃,連個剃須刀都不舍得買過來。他的小女兒每周來一次,來了會拿刮眉刀給他剃。
老顧閉上眼張著嘴流著涎弓著腰矮身下去像個小孩子樣接受小張的擦拭。
妥妥的巨嬰,卻是半護理的等級。
小張將紙捂在老顧的嘴巴上大聲說:老顧,自己擦嘴巴!你看我忙得不得過,還要給你打掃戰場哩。吃一碗撒半碗,有誰像你這樣兒的??
老顧便伸出肥大的右手接替了小張的手將紙胡亂在臉上按壓搓揉了兩下隨手扔在地上。他前傾身子趔趄著腳步喝醉酒樣向前走。小張趕緊將桌旁的四腳拐杖遞到他手上:老顧,拄著拐棒走!
老顧中過風,左手失能。左腳也僵硬麻木不靈活。自從這兩晚吃了藥后更僵滯無力了,一不小心就跌跤,已經跌過好幾次了。他塊頭大跌倒了一個人根本拉不起來。他一跌倒便要打電話叫人來協助拉他起來。小張煩不勝煩。
阿姨!阿姨!快瞧瞧唦—-老顧又往地上吐痰了。
老顧一走動,坐在大餐臺邊聊天消食的兩個老太太便如臨大敵站起來,緊走幾步目光如炬追攆著老顧的背影喊口令:老顧!向前走,向前走!再向前……
老顧來到每一間屋門前都停頓一下腳步,如果后面沒有口令指揮他便會拉開紗門推開木門進入室內。
他總辨不清自個的房間,進了別人屋之后拿起東西就吃端起水杯就喝坐椅子躺床還會對著壁角呲尿或是在陽臺上大便,吃喝便溺一樣不拉下。老太太們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繩,對他極盡戒備之心,不再給他犯錯誤的機會了。老顧一開始拉門她們便要咋呼喧嚷起來,喝止老顧呼喊護工。
阿姨!阿姨!快來看唦—-老顧又往地上吐痰了。在老顧走遠了之后,一個極愛干凈有潔癖的老太太尖細著嗓子使勁地叫喚。她守在老顧的痰跡邊等小張過去處理。
小張抓狂尖叫:老顧,你又往地上吐!不許吐—-再吐!再吐就罰你的款。
對失智老人的敬重和客氣實屬浪費。院里八九十歲的老人叫他老顧;五六十歲的護工叫他老顧;二三十歲的醫護和管理人員也叫他老顧;所有人都叫老顧。當著家屬面才會稱他一句公公。以至于大家對老顧的名字都生疏得很,小張去藥房開藥單報老顧名字時想了分把鐘才想起來。
老顧通常情況下不將小張的話入耳,她急歸她急,他吐依舊吐。他啐出的不是嚼碎的飯渣就是從鼻腔倒灌回去的稀涕。老顧有鼻炎,整天淌稀涕。
小張匆忙打掃完老顧就餐的地盤,拿了掃帚畚箕去打掃老顧的痰液??吹嚼项櫟倪鑫锶滩蛔∴G訥:哪輩子作下孽來,攤上這么個活寶,侍候你吃侍候你拉還要侍候你吐…….
一邊口里嘟囔一邊從袋里掏出草紙來,扔在啐出物上用腳一踩一碾揩凈地板,就手掃到畚箕上再向前搜尋下一攤。
小張在后面忙著揩地,老顧將棒拖起在前面大一步小一步碴磕沖沖走得恁快,經過自己屋依舊向前。
小張在后面叫:老顧,回來!回來!你走過了!
老顧不聽小張的召喚走到走廊盡頭的防火門邊。使勁地推搡防火門,防火門被小張鎖上了推不開。老顧便焦燥地在門上拍叫:開門,開門!來人開門,來人,來人!開門……
這可怎么好?又犯病了!還未到二十四小時,昨晚上吃的藥就已經完全失效了。
小張拄著掃把憂心忡忡望向老顧的背影。
上午拖地后打開防火門通風散濕,老顧便走出去遛彎兒去了。他一會兒跑到前面的樓棟里一會兒跑到后面的樓棟里。將一張毛胡子拉碴的臉伸進房間嚇煞人了。他進了護理房躺了六個老人的大房間一張張床上尋看:細河,細河……
腦筋稍省人事的老人不被他嚇哭就被他嚇傻。護理房護工憚嫌死他了。每次都把他攔在門口再呼叫護工去帶他回去。今天上午同一地方已經去帶他兩次了。
前天晚上他徒手將自己房間的木門拆掉半截,將上半截身從門框中探出來嘴里蠻嘰咯啦咒罵小張不替他開門只作壁上觀。
小張遠遠站著給他拍照發工作群,引得群里翹出好幾個大拇指,嘖嘖驚嘆連呼厲害!
前兒晚侍候了老人晚飯后,小張忘了關上防火門便開始服侍起自己來。她倒好洗腳水脫下鞋襪把腳浸在溫水里摸出手機點開瀏覽,工作群里彈出好幾條視頻,她依次點開看。
老顧將那張毛胡子拉碴的胖臉扺在護理房的玻璃門上,紅紅的鼻頭像顆被壓扁的爛草莓,黑頭畢現;一雙摳眼睛露出不知是恨惱還是驚恐的光芒。
劈哩叭啦的背景聲音急促響起來,夾雜著尖厲的女聲喧嚷起來:快來人啊!快來人?。砣俗ダ项^子啊……快來人抓老頭子啦……
那個全院第一厲害的大潑辣定然在拍手打掌加跳腳地轟趕驅逐老顧離開。順便將他拍了視頻發在工作群里了。
小張坐著沒有動身,只將雙腳在水里慢慢搓動讓這雙一天走了快兩萬步的腳好好放松一下。?
不一會兒,來給糖尿病人打胰島素的值班員在走廊里大聲叫起來:阿姨!阿姨!阿姨沒在樓道嗎?小張趕緊答應:哎!哎!我在!我在洗腳!她顧不上擦下腳便趿了拖鞋跑出房間。
今天的值班員是位小領導,領導越小越愛管事操心,只有這樣兒才有更多機會升遷。
小領導對小張說:阿姨,我把老顧領回來了,你把門鎖上吧。都這個點了,別讓他再亂跑了。會嚇到別的老人的。天這么黑,跑出去怎么找呀?他腿腳又不好,隨時會跌跟頭的……?
小張辯:他不讓關呀,-鎖上就把門捶得震天響,吵得別的老人…..
凡是領導教訓總不喜歡下屬出語辯解的。
小領導眼風向上一揚打斷小張的話:你把門鎖上吧。隨即邁步轉身而去。
小張過去鎖門,發現小領導已經把門反鎖過了。
小張匆忙踏著的塑料涼拖鞋落地聲比較響。老顧想是聽到她的腳步聲了便又在里面拍著門叫:開門!開門!開門哪!
小張聽得老顧拍門喊叫起來在心中說:剛才領導在你咋不叫,領導走了你又叫起來,拿你一點錢沒日沒夜受你虐。
她只得高抬腿輕落腳悄無聲息地離開老顧房門口。老顧的拍門聲愈加響亮,口中的叫喊變成呼號:開門哪!開門哪!…..
小張繼續漱洗刷牙。
老顧的聲音由強到弱不再響起。當她忙好自己去查房時驚得嘴巴差點撕裂開,老顧已經將木門上半截中間拆了,雙手扒住兩邊的門框,在昏暗的廊燈下像是幅裱好的遺相。
小張當即將他拍照發工作群立刻收到幾個護工的贊,她便又打電話給行政管理值班員了。
值班員過來看看情況,去尋了把榔頭將門框上的芒釘砸進木頭里去叫小張關上所有燈甭去刺激他。
老顧見有人來砸門之后便安靜下來呆呆相看,直到值班員走了之后才又扶住門框對外吼叫:開門!開門!
當外面陷入黑暗之后他便轉變方向拖了椅子去了陽臺,陽臺底下是全封玻璃,上層做了限窗只好打開十公分縫隙通風。
小張伏在門旁伸頭向里面望,看到老顧圍著椅子轉圈。難道他想爬到椅子上去打開窗戶?小張躲在外面窺望,看到老顧弓著背扶住椅子想爬上去。小張不想去干涉他。他那小中風的胳臂腿不肯幫他一點忙,既不能給他支撐也不能將他托舉。當他喘著粗氣將健肢甩上椅子時,他的患肢立即罷了工,像把折斷的錘柄將老顧砸在磚地上,咚的一聲巨響震得小張肝膽碎裂。
小張趕緊將門鎖打開,沖進房間,她心里有一種負罪感,應該及時阻止他做危險動作的。稍一遲延,禍已釀成,無法彌補了。如果老顧摔死摔傷自己定然要被狠批重罰。
不能隨意搬動摔倒受傷的老人。自己應該做的是第一時間打電話通知醫護,然后守在老人身邊。
立即去打電話給值班醫生,醫生查崗沒回來再打行政值班電話。都打不通,這個點上他們可能都巡視樓道查崗去了。
小張再回去看老顧,他仰面躺在地上口中大聲叫喚好像是在罵人。小張放下心來再去打電話,左一遍右一遍地打,一直到打通為止。
不一會兒剛才來打針的護士和值班領導都來了,先檢查一下老顧頭上無磕腫磕破。老顧的腦袋足夠結實那么響磕下地去也沒磕出包來。身上穿著厚厚的衣服應該不會磕出外傷。叫他依次抬胳膊伸腿,他的健肢很靈活,患側舉不起來。拉他站起來,扶著他,叫他向前走兩步。他軟塌著腰背不撐腿,只好將椅子塞在他屁股底下,讓他坐下來,再將椅子推到床邊。小張猛吸氣,雙臂打開環住老顧的熊腰,雙手提住兩側褲腰猛使力將老顧提坐到床邊,將他外套脫掉再將他雙腿搬上床,扶著他肩膀幫他躺下。
老顧硬挺著背不肯躺下,口中叫著:細河,細河……
小張不明所以:他咋老叫細河,細河……
護士說:他在叫小紅,小紅!噢,這坑人的方言。
老顧在叫他的小女兒,他的小女兒一星期來一次,來了后不像他的大女兒和兒子那樣抄著手轉悠而是給老顧剃須修面。
護士撫住老顧肩膀柔聲勸慰:公公,已經給你女兒打了電話了,她說明天來看你。先給你量個血壓。
老顧執拗起來:她說來帶我家去,她要帶我家去過年。
老顧身子挺起來,想要下床來。護士拍著老顧的背柔聲說:嗯,嗯!他馬上就到了,正在來的路上,你要耐心等一等。老顧終于安穩下來,伸出胳膊配合護士量血壓。護士量完了說血壓有點兒高,可能跟剛才情緒激動和跌跤有關。
護士撩起老顧上身衣服察看。小張連忙上手褪下老顧的棉褲和護士一起查看股部雙腿,完好無損。
再看老顧已經瞇瞪著眼,微張著嘴快睡著了,一夜睡得還算安穩。
小張上午總是很忙碌,一邊拖地一邊洗衣服:趁洗拖把間隙將洗好的衣服從洗衣桶拎出來摁進甩筒里脫水。手機在褲兜里撓癢樣振動起來。她在身上拭拭手打開手機接聽,是護理房里和她要好的姐妹打來的電話,她在微信上語音說毛胡子老頭經過她的照護區域了。走起路來歪歪扭扭的要跌跤。她將他截住哄到椅上坐著,省得他到處瞎跑等會找不著。她正忙著要不然就送他回來了。
小張只好丟下手頭的活兒又去找到老顧拽了襖?子哄騙:女兒打電話了說馬上來看你。將他領回來。領他回屋后便拉他上衛生間坐馬桶。若不及時想著二便他不是尿在襠里便到處去尿。大便若屙在襠里堪比毒氣彈爆炸。屏住呼吸給他清理現場洗屁股洗褲子要忙半天把人熏得干嘔連連,頭昏胸悶。
幫他脫褲子時才發現他棉褲尿得精潮,只得給他換。到柜里翻出條干凈的棉褲來。
小張慶幸自己有遠見,沒將同屋因病住院結賬離開的老人不要了的舊棉褲扔掉,現在正好給老顧換著穿。
老顧的另一條棉褲今早換下來剛洗了還沒來得及晾上。
老顧半截屁股坐在馬桶上,一次性尿褲連同棉褲都沒褪下來,正壓在屁股底下,小張蹲身下去伸兩手拉住褲腰部位猛使勁向下拽,下盤不穩使出去的力沒作用在老顧身上卻反彈回來將小張往后推,她趕緊傾身向前撲,免得向后跌撲將后腦勺磕在墻上。這一撲正撲在老顧襠里,若不是戴了口罩便要將整張臉杵在老顧尿得濕淋淋的棉褲襠里了。薄薄的口罩根本擋不住那刺鼻的尿臊屁臭味兒,小張一秒吸了個飽。
老顧嘿嘿笑起來,口中用本地話嘟囔一聲。
小張在心中揣摸了好一瞬才明白過來:你要咬我鳥不成?
小張心中驚怒:能說出這種話來,這老家伙一點兒也不傻哩。
她只得跪在老顧面前,不再顧忌剛沖洗過尿漬的衛生間地面上的水漬,屏息憋氣使勁拽出被老顧壓在屁股底下的褲腰,將棉褲順著褲腿往下捋,捋到腳踝,再抖擻著褲腳柔軟了聲音叫:老顧,抬腳!老顧抬腳!老顧順從地依次抬腳讓小張將棉褲扯下來。
老顧長得健壯,腿粗腳大,這條棉褲上身嫌瘦嫌小,每次穿脫都累出她一身大汗來。如果兩個人協作起來便不會這么難了。
小張得一個人干到新年初五六,回家的人才會過來,到時才能喘口氣。
脫下臟的再換上干凈的同樣吃力,給老顧將褲子提上了膝蓋小張趕緊站起來,探身去摁了把馬桶抽水,她聞到股臭味,看他瞪大雙眼抿緊嘴巴憋勁的樣兒是在大便了吧。
小張將沉甸甸的臟尿褲扔進廁紙簍,提了臟棉褲去洗。走了幾步又旋身將袋里草紙扔在緊靠坐便器的洗手臺上叫:老顧,拉完了把腚揩揩。
老顧大便不曉得揩腚,只能由他臟去。全護理的老人才能享受揩腚的福利,老顧夠不上。老顧的布尿褲總是糞跡斑斑被小張的搭檔河南女人小蘇扔光了之后,老顧的兒女終于給老子買來了包一次性紙尿褲,穿臟了就扔省了不少事兒。
老顧換上干凈褲子后又開始一趟趟奔忙,順著敬老院里連接幾棟樓的應急長廊跑,遇到每處敞開的門便推開進去,遇著人便問:細河,細河……
小張早先不理解老顧為何成天價叨咕這個詞兒,她也懶得去細想。老顧的家人很摳門,把個失智失能的老子送進養老院里,讓敬老院給他提供全方位全護理的照護服務卻只肯出半護理的費用。
在評定護理等級時院里本著順從家屬意愿的一貫主旨給他評了個半護加的等級,這種等級的老人基本能自己吃飯自己洗潄,自己處理大小便。加就加在護工幫助老人洗澡上。老顧的狀況顯然超出了半護理范圍。
對于失智老人,若想得到妥善照料,護工每天都要承擔一對一照護的重擔。
像老顧這種半癱半傻半瘋癲的半護加老人是護工們都不愿照顧的。何況家里還摳門,老顧幾乎沒有零食吃,小張照顧他快兩個月連塊糖都未曾吃到過。
老顧不作不鬧不討人嫌,多付出點兒精力照顧他吃飯便溺也不值得去計較,而現在天天發病又作又鬧還有暴力傾向攪擾得左鄰右舍不安生,小張已經不敢近身去侍候他了,這種狀況必須破局。
和小張搭檔的小蘇說院里提議過將他轉到住著瘋人的樓里去,可他子女不答應,因為到那邊要多出幾百塊錢的。
老顧在半個月前就開始出現異常,白天在樓道里游逛夜里敲房間門,問他要干嘛,他總說要找老太婆。
那會兒,小張還拿他嘲戲:養老院老太婆多甚,你要啥樣兒的?
老顧說:不要,養老院老太婆太老,不好!我要找年輕的。我要去找我相好的,我相好的有二十多個……
小張不曉得深淺說:瞧你拖鼻涕淌眼淚到處吐痰還隨地大小便,相好的才不要你!你這樣花心,家里老太婆也不想要你……小張這句話未講完,老顧便圓睜了凹摳眼滿臉毛胡子支棱起來鬧:十娘到必,瞎說八道,我老太婆咋能不要我,我掙錢全給她了……
小張以為這老頭兒半瘋半傻可以隨嘴瞎說,卻沒想他聽懂話拉下臉來還怪厲害的,當即一溜煙跑走,再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了。往后兒不管老顧亂吃別人東西還是對著陽臺門小便,她都不再出聲訓教只敢對他的背影翻白眼仁。
原來搭檔的小蘇被調去別的地方了,每次見到小張總是腳步匆忙說不上兩句話。
小蘇忙里偷閑詢問樓里老人的情況。小張對她訴苦老顧最近的鬧騰。小蘇說他發病了就是這個樣子的,成夜成夜地鬧,到別的樓里去,去拉他哄著他回來,他到我值班室床上坐著不走,我趕他出去他還罵我,他罵我我也罵他,他就追著我跑要打我。氣得我喲喉嚨都啞了滿肚子全是火,心臟都要爆炸了。就在那會兒我眼睛里就長出了這么個怪東西,一上夜班就又澀又痛睜不開。小蘇指著自己眼白上的小囊泡說。
后來我真要不干了,他家里開了那個藥過來,吃了藥才漸漸好了。小蘇指的藥是奧氮平,鎮靜神經抑制狂燥癥的。別的老人每天吃半顆就可以控制病情而老顧吃了一整顆又加上一片安定居然管不了24小時。可能是老顧太強壯了,抗藥性比別人強吧。
老顧拄著拐走到他房間隔壁的婆婆門口拉紗門。隔壁的婆婆在里面重復叫:這不是你屋,你屋在間壁……
小張拉開老顧的屋門叫:回自屋吧,你屋是這間,這才是你屋……
老顧對小張的介入有了反感,臉上現出了冷笑:瞎則你個眼的,甭黑說白道,我咋會走錯兒,要你來摻和做啥?老顧的方言小張不太懂,可應該是這個意思。
在這個時候有另外一個人介入其中了。他是小張的家屬,他中午過來給小張送菜來了,開飯時忙不過來他還幫忙收拾碗盤打掃衛生哩。小張嫌他干活不專業容易添亂讓他在值班室呆著的。
他聽到吵鬧聲出來問老顧要干什么?他們可以用方言熟練交流。
老顧表達自己的目的:家去!明天過年了。過年哪個不要回家吃年夜飯呀?小紅叫我早點回家吃年夜飯的?;畲俸λ屠祥T都關著不讓我回家……
小張家屬說:你回家這事兒,她做不了主,你得去找領導,得領導批準你了才好走。
老顧當即說:找領導,我要找領導,快快給我找領導……
小張家屬是相當地不了解這里的情況,攛掇小張給領導打電話:你解決不了這種情況,你要反映給領導,讓他們來解決。
這樣精神不正常的老人,領導有什么轍啊,只能叫家屬來處理安撫老人的情緒。她們最多只是給家屬打電話。家屬來了不是遵從老人的意愿而是隔靴搔癢地勸慰或訓斥一下老人而已。?
因為昨兒拆了門,老顧的兒子來了后抽了兩根煙訓了老子個把多小時就走了都沒和小張打聲招呼。
小張從扔在馬桶里的煙蒂上知道他抽了兩根香煙的。他不但向馬桶里扔了煙蒂還在馬桶邊上和衛生間地板上撣下了許多煙灰哩。
兒子走了之后,老顧的情況并無改善,回家的欲望越來越強烈了。
小張做護工五年總結出一條鐵律,一個特別厲害欺負護工憚人嫌的老人后面有一群有這種心態的家屬。
老顧的兒子女兒以前來了便是挑剔護工沒將老人照顧好,不是沒穿襪子就是沒剃胡子。以前的護工曾經不客氣地懟過他們:不出錢就不該享受全護理的服務。我們已經為他提供全護服務了,我忙不過來沒有照顧得完全周到,難道你不能上手給他穿一穿襪子或剃剃胡子嗎?
從那之后老顧的小女兒來了便給老顧剃剃胡子而不來指責為難護工了。
無論老顧多想家,家里都不會接他回去的。大小便不自理吃一頓飯撒滿地家里人也是吃不消的吧。
他從開始出現異常晚上不進房間到處跑夜里不睡覺使勁敲門,沒有半月也有十天了。剛開始哄他明天女兒就來看你,明天給你家打電話還能糊弄他。現在離年愈近,他歸心愈熾,不能回去就遷怒于人了。
小張無奈之極:老顧,怎么樣才能打消你回家的執念哩?人生的許多苦都要自己渡的。你的家人根本不想你回去,你別做夢了吧。
拆了門后,院里的兩個修理工花了半天時間才將門補好,門里表面蒙上了一層鐵皮,這樣的門往后應該堅不可摧了吧?不知道院里有沒有向老顧的兒子索賠?
院里的管理人員天天對護工趾高氣昂橫挑鼻子豎挑眼在老人家屬面前卻謙卑之極,害怕惹了家屬不高興將老人轉院。轉的不是一個老人而是幾萬塊錢哪。
第二天老顧兒子來了后苦口婆心地勸說訓斥了老顧好久。訓了好久之后不也沒什么用嗎?老顧晚上依舊鬧得不可開交。吃了藥后越發地精神抖擻狂拍自己房門。小張無奈去找了以前侍侯過老顧一段時間現在調樓道的另一名護工來。她耐心相當的好,一手扶著老顧的肩膀一手搖晃著老顧的胳臂又是夸又是哄將安眠藥捧到嘴邊喂他吃下,又撫慰允諾他兒子女兒明天來看他接他回家過年,老顧才又漸漸安靜下來揣著回家的美夢一夜安眠。
晚飯時騙他吃降壓藥,喂了一片安眠藥和一片鎮靜劑了。小張當時還心懷猶豫害怕給他吃多了藥腿腳軟夜里小便會跌跤。吃過飯個把小時了卻絲毫不起效果,這才給他又加了片安定,不會吃出啥問題吧?藥已喂入老顧肚腹,小張心懷惴惴像犯了罪一樣,一夜里提心吊膽。
兩片安眠藥和一片鎮定劑讓老顧一夜未下床。早上還在酣睡,定然憋著一泡長尿。小張去叫他起床。老顧還挺靈醒的剛叫了兩聲就睜開眼睛健肢撐著床坐起來了。小張給他穿衣,昨晚換的一次性尿褲沒有尿潮、便提起棉褲給他向腿上套,見褲腿上全是污漬飯粘子便扔在一邊,翻了條新的來給他套上。再將鞋套在腳上想拉他去衛生間上馬桶。
老顧離了床便直不起腰邁不出腿了。小張去拉他,他抬起屁股便向前傾,像扇門板樣壓靠過來。小張趕緊將他向床邊推,讓他趴在床上,然后將椅子放在他屁股后面將他拉坐到椅子上。再拖著椅子退步走,費了好大勁將他運到衛生間,將他抱到馬桶上褪褲子小便。
這邊在侍候老顧撒尿,外面還有人在呼叫她。等了會兒老顧尿不出,怪急人的。留他坐在馬桶上又不放心,怕他跌跤。便又將他拖拽到椅子上將椅子推回房間拿條圍巾(院里昨兒剛發的為老人送溫暖的紅圍巾)將老顧攔腰綁在椅子上再將椅子綁在床邊上。若不將他綁住,看他這軟腳蟹樣兒由著他自主行動定然又會跌倒,就昰不跌壞也得叫人來幫忙拖拽怪麻煩的。綁好老顧再去處理別的老人的事兒,忙得腳打屁頭跑,跟打仗一樣。
小張去食堂拿了早飯來先給老顧舀了讓他吃,他懶得不想動手。小張便喂他,喂了幾口,外面別的老人又叫,只得去忙別人了。
等她照料老人們早飯后來看老顧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
她便又將老顧抱拽到床上躺下,心想安眠藥的效力還是很強大的。老顧大概要睡到中午吧。她便自去忙碌了。
等她做好衛生再去看老顧時,老顧已經不在床上了。小張有點恐慌,早上還軟得不能上馬桶,一個小時還不到,咋就又跑出去了?她只得腳步匆匆跑出去找,六號樓沒有,七號樓沒有。找到九號樓看見老顧正站在別的老人房門口,房里住著對老夫妻,公公站在門口擋住不讓老顧進去。老顧口中叨咕:這咋不是我家,我家咋不是這屋,我要回屋扎尿。那位公公繃著的臉氣得通紅不搭理他。小張去拉了老顧哄:老顧你弄錯了,你家不在這兒,你得回自屋。等會你女兒來了找不到你……
老顧噢,哦地答應著被小張拉了手臂走回來。回來趕緊拉他上衛生間幫他脫褲子小便,一摸連襠帶腿全是濕的,只得又給他換褲子,將干褲子套上腿小張拿了臟的去洗,由得老顧在馬桶上坐,她去給臥床老人拿飯,把飯拿來再看他已不在房間了,只得又跑出去找他,他又跑去了七號樓,那邊的男護工攔著門不讓他走進去。小張又去攙了他回來。
老顧哈著腰弓著腿走一步挪一步急煞個人。小張大叫:老顧,快點走呀!我還得回去喂飯哩。聽了小張的話老顧又不悅起來翻著眼說:快點快點做啥喳?
小張叫:半天就忙你一人,我回去還得喂飯哩。不扶你你腿腳挺利索,一扶你你就挪不動步子,你磨死人了……
老顧:我走不動了,就勢向旁邊邁步坐在長椅上了。
小張再拉他,他卻指椅子:你也來坐,坐下歇歇……
小張沒好氣:歇你個魂,耽誤我一片事情。她不再理老顧,跑回自己崗位來給老人喂飯。
這邊飯沒喂完,同事電話又打過來讓她過去帶老顧。小張簡直要發瘋:這一天天的,怎么得過安生?
她叫同事:隨他去,我忙著哩,沒空管他。這是要好的同事可以這樣說,若是讓領導聽到這么不負責任的話,可能要挨批評的。
同事壓著嗓子說:啥事也放一放,老人安全最要緊,他走路走不穩,若是跌跤了或者摔傷了,可就又要怪你失責了……
小張只得丟下喂飯的活兒,再去攙了老顧回來,又拉他上馬桶:老顧,快點過來小便!最怕他大便在褲襠里了。
老顧不耐煩:小便小便咋有恁多小便?
小張趕緊說:沒小便就不上,去床上躺會兒…… 她看看墻上的鐘,已經到了吃飯時間了。
吃飯的準備工作還沒做哩,得去發碗發藥給老人熱菜把行動不便的老人推到餐廳,然后自己去吃飯拿飯……
午飯時老顧拄了拐趔趔趄趄挪到自己餐位上,一大碗飯菜下肚便又長了精神了想出去想回家開始鬧騰起來了。
小張在電話里和值班領導說:老顧發病了,沒日沒夜鬧,今天午飯后不睡覺,又鬧著要回家……
領導說:什么情況?我怎么不知道???交接班記錄上沒有啊……
小張急:這都鬧十幾天了,工作群里天天發你還不知道?老顧等不迭小張跟領導細細敘說從小張手里將電話奪過去自己和領導講。
瘋老頭子講話領導怎會聽?小張聽領導在電話里叫她名字便又從老顧手上奪了電話再講:你們今天一定要處理啊,叫他的子女過來帶他回去住兩天,也許他就不會這樣鬧了。如果不處理他這樣沒日沒夜鬧我真吃不消呀……
值班領導的語氣有些不耐煩:老人家里不是同意給他吃藥了嗎?
小張聽到這話心里來火叫:家里同意給他吃藥就是解決問題的方法了?鎮定加安定來麻痹老人神經讓他麻木呆傻不吵不鬧失去記憶忘記親人是唯一方法嗎?這樣做你不覺得殘忍嗎?老顧已經在吃藥了,可還是遏制不住他的情緒,今天上午一直往別的樓里跑,我左一次右一次去帶他回來……
老顧見小張奪他電話已經不悅又在講他歹話,哪能不生氣?他舉起手中的四腳拐杖對著小張兜頭砸下來。小張手握電話猶未注意老顧的動作,小張家屬急叫:注意,他要打你!老顧站得離小張太近,他的拐杖掄起來咚地打在了墻上。他的手臂不靈活,移開再砸第二下時,小張拔腿就跑。老顧口中罵罵咧咧甩開腳步追攆了幾步見小張跑遠才停下來。這樣子哪里像是中過風吃了藥行動遲緩的老人。小張真是又驚又怒無比震恐,若是自己反應慢點兒拐杖就會砸到頭上了。
小張的家屬趕緊過去奪下老顧的拐杖說:你不可以打人!她一直照顧你,你若打傷她,就惹麻煩了,要吃官司的……
老顧瞪著眼叱罵:吃娘什比,瞎說八道,我哪里打她了…….
當時一位婆婆也站在房門口看到了老顧掄拐打人的一幕說:阿彌陀佛,這等兇神,不把他關起來,遲早得出事兒。
小張噔噔噔一口氣跑到領導值班室里氣急敗壞說:老顧要打我!趕快叫他家里人帶他回去吧!要不然這班我沒法兒上了……
值班領導氣定神閑:你擅離崗位可不行!先回去,我給他家里打電話。
小張叫:他要打我—-
領導說:他要打你你就躲開他唄。難道你跑不過一個老人嗎?院里這種老人多得很,誰像你這么慌手慌腳來著?
小張氣極:我照顧老人還要挨打不成,掙一點錢難道還要拿命換—-
領導說:別說得那么嚴重。我等下過去。你先回去,關注一下他別出什么事兒。
小張垂了頭,回了自己崗位。老顧已經收斂了鋒芒,扶著走廊扶手蹣跚而行,依舊是個孱弱無助的老人。
值班小領導和安全科長都來了。他們看到的是已經沒了情緒的老顧。小張家屬告訴他們老顧的訴求。老顧的訴求他們不關心,他們只在乎老人家屬的意愿。當知道眼前這個為小張代言的男子不是老人家屬后安全科長和女值班員交換了下目光,兩個人的表情都變得嚴肅起來:院里規定不準護工家屬隨便出入,你是怎么進來的?
小張見不得他們這副面孔:老人家屬是財神,喜笑顏開弓腰曲背迎進來,護工位卑身賤沒人權,家屬不可以進來。
小張家屬說:她二十四小時值班不得出去,我給她拿點菜來,這也不可以嗎?
科長打官腔:原則上不可以—你可以將菜放在門衛處打電話叫她去取。
小張怒沖沖說: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他來給我幫忙的!今天不是他提醒,老顧就把我頭打破了。
旁邊的婆婆撫著胸口說:哎喲!老顧兇起來好嚇人喲。他經常發瘋喲。吵得大家都不安生哩。怎的不把他關到一號三樓去喲?
一號三樓是專關瘋老人的地方。
女值班員敷衍婆婆:我們會考慮你的建議的。轉首去迎接客人了,因為老顧的兒子和女兒都過來了。
婆婆在后面皺鼻翻眼嘀咕:考慮,考慮,光考慮不干事兒。
小張要迎上去和老顧子女細說端詳。女領導攔住小張叫她去休息,以后讓家屬盡量少到樓道里來!
面對領導的這種態度小張家屬只好轉身離開。他走幾步又轉身回頭囑告小張:你要注意保護好自己,別讓那個老人打到你。他是個瘋子,殺了人可能都不用負刑責的。這里的環境對你不太友好,如果實在做不下去就別做了,沒啥大不了的。
小張經常在他面前抱怨領導管得嚴,老人事兒多,家屬要求高。今兒他算是見識到了。
小張進了值班室去床上躺下。也不知道領導有沒有和老顧的家屬交涉老人的情況。她閉了眼正要睡去。有人敲值班室的門,她開了門讓她進來。她是管理護工的直系領導。比剛才的值班領導更會畫大餅安撫人心。
隨著領導進屋的還有毫不掩飾的大聲問話:這個阿姨哪里不好呀,她打你啦,還是罵你啦?…….
小張伸頭向外看,老顧弓腰扶了長廊的扶手站著,他兒子彎了腰臉對臉對老顧循循善誘:你為什么那么討厭這個阿姨???她對你做什么啦?她怎么惹你這么生氣?。渴橇R你了還是打你啦……
小張當即氣上頭頂,要過去和老顧兒子理論,小領導一把將她扯回屋里將門關上說:你這個脾氣又想和家屬吵架不成?
小張說:他想家了要回家所以才天天吵鬧,他兒子不帶他回去還把火往我身上引。如果老顧說我罵他就是罵他說打他就是打他了。是不是又要罰我的款了?
小張因為上次一個不講道理的老人告狀被罰款記過檢討了。
小領導拍拍小張背說:誰會信他的話?你那么激動干嘛?快抓緊時間休息。底下的事交給院里來處理。他們也真是沉得住氣的,我早就和他們講了老顧的情況,一直拖到現在……這個他們指的是安全科長還是管理主任呢?小張在心里琢磨。領導感覺自己有點兒失態了,話沒講完便住了口。
小領導說完,幫小張帶上了值班室的門,值班室的門密封性挺好,一關緊便隔絕了外面聲音。
小張值班時一般都將門虛掩,便于聽見老人動靜。她又去將門打開,小領導和老顧兒子一人一邊攙了老顧的胳膊將老顧勸回房間了。
躺在床上不一會便又有老人敲門,小張只得起來開了門回應老人的要求。
忙碌的間隙悄悄開了老顧的屋門見老顧安穩躺臥便不去管他。
老顧睡醒起床已經是吃晚飯的辰光了。他弓腰曲背扶著走廊的扶手挪步,害怕他拿拐杖逞兇,中午已經將他的拐杖藏起來了。
老顧雖然手無寸鐵,小張仍是心有余悸不敢靠近他問他是否要小便更不敢拉他上馬桶方便。?
老人們都圍坐餐臺邊準備開飯。小張沒有像平時那樣叫喚拖拽老顧去餐桌邊吃飯由得他在屋門口躑躅一陣又回了房間。
當晚飯拿過來分好了別的老人的飯菜后小張將老顧的飯菜盛好用餐臺推了送過去。
房間里靜悄悄的,小張先伸頭向屋里看了看。一目了然的房間里老顧坐在陽臺上的圈椅里平穩安靜怡然自樂。
小張心里并未放松警惕,害怕自己現身引發他的狂燥。她輕手輕腳將餐臺推進去擋在他的面前將餐臺固定好,心情這才放松下來將飯碗湯碗擺擺正,方便老顧順手拿取口中叫一聲:老顧,快點吃飯吧。然后快步走出屋順手將房門從外鎖上。
等老人們晚餐后小張收拾好餐廳事務已經是六點多鐘了。她去老顧的房間收碗。
老顧中午對她掄拐杖給她留下陰影了。她悄悄開門,將門推開可伸頭向里探看的縫隙,一眼望去沒有發現老顧,陽臺上的椅子已經空了,也沒坐在床邊。她向前邁了半步探進上半身向衛生間里瞅,衛生間里也沒人,心中不禁疑惑怎會看不見人。她縮脖扭臉卻發現老顧手中舉著馬桶刷面貼著壁櫥悄無聲息站著撓背。他經常將馬桶刷拿了撓背,可這樣形同鬼魅樣站在門后壁櫥邊比拍門怒吼還要嚇人。
小張顧不得收碗疾忙劈叉閃退縮身出來,將門咣地帶上反鎖。鎖了門猶自手捂胸口為自己壓驚:人嚇人會被嚇死的。
剛鎖了門,老顧便在里面拍門叫喚:開門,開門,開門!開門!……
小張想起來晚上的安眠藥和鎮定劑都還沒給老顧服下。以前老顧吃藥都是在吃飯時奉到他嘴邊哄騙他,說吃的是降壓藥?,F在他有暴力傾向自個是輕易不能傍身侍候他了。
打電話去醫務室叫醫生來給他喂藥吧,吃了藥還得個把小時才能見效安靜下來哩。
另有位公公晚飯不去餐廳吃送到房間也沒動一筷子,定是身體不舒服,叫醫生來檢查一下。?
晚上值班的醫生,是醫護部的主管,是個年輕女人,她對老人極盡溫柔卻對護工相當苛責,總嫌護工照顧老人不盡力不貼心沒達到她的標準。這是護工小張的自我感覺。
她來到老顧的屋門前,老顧還在拍著門呼叫:開門,赤佬,開門,赤佬!開門!……
小領導眉毛一挑瞪了小張一眼走過去打開門鎖說:你不能和他硬著來呀!一直關著他怎么行!
小領導打開門立即親親熱熱熱攙起老顧的胳臂叫:顧公公,我來給你量血壓來了。你到床邊來坐。
女醫生皺起眉毛說:他怎么用這個撓背呀?
小張說:他背上癢經常拿這個撓,除非把它藏起來。他家里人連個癢癢撓都不曉得買過來。?
老顧扔了手里撓癢的馬桶刷被女醫生攙到床邊去坐下了。醫生邊給老顧量血壓邊問小張:公公的降壓藥沒吃了嗎?血壓有點高呀,快拿過來讓他吃呀!
量血壓只是個過場,騙老人的伎倆她們彼此心照不宣。
小張去拿藥,走了幾步又扭身回頭站在門口問:吃幾片呀?
小張自己發藥給老顧吃都是一片鎮定一片安寧,昨兒晚吃了兩片安定。不知道醫生會給他吃幾片?小張連問兩句:吃幾片呀?醫生不知是忙于手頭事務無暇理會小張,還是覺得小張問話欠妥不屑回答。等待半分鐘小張沒得到回答后只得去值班室將安眠藥和鎮定劑連同藥盒都拿過來了。
將藥盒放在電視柜上,醫生抬眼見了藥盒,面孔上和聲音里都有隱忍的不悅:你怎么連盒子都拿過來了呀?趕快拿走!
如果老顧智力正常識得藥名懂得藥理不但會抗拒吃藥還會說醫生護工沒安好心,想要謀害他性命哩。
小張從藥盒里拿出藥再問醫生:吃幾片呀?
醫生臉上現出無可奈何的表情說:一樣一片!這個還用問!
小張在心里懟她:你真是教條!有人安眠藥要吃兩片,有人鎮定劑只吃半片,老顧和別人能一樣嗎?……
小張摳出兩片藥遞給醫生,把藥盒拿出去。醫生在后面叫:水呢,你倒點水過來呀……
小張頓腳回身去拿水杯,老顧刷牙和喝水用的是同一個塑料杯子,平時放在衛生間洗手臺上。昨天晚上哄老顧吃藥時將杯子放在床頭柜上了就沒被動過。
小張斜側身子伸長手臂和老顧保持安全距離走過去取杯子,嘴里叫醫生:看住他,不要讓他打我呀!醫生滿臉鄙視:怎么會呢?路都走不穩的老人,會把你嚇成這樣。
小張不想和她費舌,讓別人共情是很難的,何況這個醫生一貫自以為是,從來只會站隊老人苛責護工。
醫生在哄老顧吃藥,值班領導也來了。她看到老顧不吵不鬧配合醫生吃藥沒活找話說:老顧,晚飯吃了嗎?吃啥飯呀?
老顧嘟嘟囔囔不知說啥兒。
醫生去診視另一位老人,小張跟在后面又重復了一遍那老人的情況。
醫生給老人測心率量血壓量體溫。那老人發燒快到39度,要肛塞退燒藥。小張跟著醫生去醫務室取藥。
等小張取藥回來發現老顧又不在房間里了。剛才值班領導看望完老顧沒有把屋門關住鎖上。?
小張趕緊給行政值班室打電話,告知他們老顧又跑出去了。她去給發燒老人用藥,肛塞挺麻煩,男老人抓著褲腰抗拒小張為他塞藥。費了許多唾沫才說動老人配合。
侍奉好發燒老人,小張又出去找老顧,不外乎白天常去的幾個地方。小張跑了就近的兩處沒見老顧的影子,正惱火著,以前侍候過老顧的那個護工攙著老顧從走廊盡頭過來了。老顧對回自己住的地方顯然有所抗拒,上半身被阿姨拉拽著向前走,兩只腿像是被釘在地上一樣不肯向挪,導致他的上半身幾乎掛在阿姨身上了。那名護工阿姨不但好耐性還有把子力氣,半拖半架著老顧向前走著。
小張氣極心說:老家伙你這又是在撒賴放刁裝可憐博同情吃阿姨豆腐呢吧!走出去不是麻溜得很嘛!送你回來就裝成這樣兒!枕著阿姨的肩膀感覺挺舒服吧……
小張迎上去跟護工同事說:老顧那么喜歡去你那兒,叫領導和他家里說說,搬你們那兒住得了……
護工同事松開扶住老顧的手叉開巴掌在小張頭頂啪地拍了一掌說:瞎嚼什么蛆?為了你耽誤我好多事兒哩!
她那一巴掌和熊掌一樣怪有力道的,呼得小張頂梁骨麻酥酥地一陣胘暈,直暈到心窩里去。?
小張試試探探從同事手里拽住老顧的胳膊將老顧的身體拽離同事肩頭。老顧卻甩開小張的手仍撈住同事胳膊叫:我走不動,你不送我回家去怎么好?
小張后來想老顧口里的回家可能不是回敬老院的房間而是他自己的家。據說那個家是個三上三下獨棟帶院的鄉間別墅,已經被他的兒子女兒們換成鈔票用于支付老顧進養老院的費用了。
同事勸他:我忙著哩,等我忙完了就去看你……
這時候值班領導和值班醫生也過來了。她們一左一右挾了老顧的胳膊她一言你一語軟語款勸說:老……顧公公,到處尋不見你,要把人急壞啦!天這么晚還在外面逛要凍感冒啦……外面黑乎乎的,走出去要跌跟頭啦……
老顧受寵若驚左看看右瞧瞧微張嘴傻愣愣笑呵呵由得兩位美女將他連拖帶拽拽回了他的房間。
小張連忙也跟上去,準備隨時幫忙。
兩位領導邊走邊說,把話都說完了進了屋后便不再和老顧廢話。
老顧被安置坐在床邊上。小張站在門口等值班領導和值班醫生掉頭轉身出來問:咋辦?
值班領導說:有啥咋辦?老顧情緒不是挺穩定的嘛!有事情就打電話。
女醫生叫:把門鎖上,藥效馬上就發作了。又是安定又是鎮靜的,得睡到明天中午。不叫不會醒。
小張將門從外面鎖上目送她們離開。
她進了和老顧隔了兩間房的老人房間給一位下肢癱瘓完全失能的老人翻身換尿褲。
咚咚的砸門聲傳來,震得老人躺臥的護理床都在顫動。伴著捶門聲的是老顧那低抑沉郁的嗥叫:開門!我要回家!開門!我要回家!每響兩下咚咚的捶門聲便來上一聲我要回家。
老顧定然猶如困獸一樣在房間里團團轉,轉一圈跑到門邊去開門。打不開,便想拆門。門上已經被封了鐵皮加固加牢,徒手打不開氣得只能用拳頭在門上捶。捶幾下覺得疼了,再去想別的法子。轉一圈再過來,再捶再吼。
醫生明明說藥物馬上就要見效,老顧要酣睡的。這得馬上到多久?小張焦憂地嘆息起來:隔了兩間屋都這般吵鬧,靠著他住,怎么受得了。
小張一邊忙活一邊懸心傾聽老顧的動靜。平時鬧吵的電視聲一點兒聽不見了。只有老顧捶門聲和他的吶喊聲響徹樓道。小張的一顆心被聲音揪緊提起,放下,再揪再提再放。小張想,安眠藥怕是假的吧,-個多小時過去了還不見效。
老顧的捶門聲停頓的間隙,小張聽到微弱的呼喚:張阿姨!張阿姨!張阿姨….
聽到有人叫,小張趕緊跑出屋去看什么情況。?
呼喚聲從老顧隔壁屋傳來。老顧隔壁屋里九十歲的王奶奶拄著柺杖顫巍巍站在屋門口伸長脖子在叫小張。她看見小張走過來,放下手里拐杖彎下腰來雙手合十對著小張連連作揖:張阿姨!張阿姨!我求求你!求求你了!叫他莫要敲了!我心臟做過手術的,實在受不了了!受不了啦……
小張連忙過去將王奶奶攙扶住說:婆婆,我跟領導講了,可是……她想說領導不處理我也沒辦法。
王奶奶不聽小張辯解,只一個勁地點頭哈腰不停作揖:我求求你,做做好事!我求求你,做做好事!……
在王奶奶哀求的間隙,老顧的捶門聲和吼叫聲依舊次第響起。王奶奶渾身顫栗,驚恐萬狀地抓著小張的胳膊向小張懷里鉆: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小張摟住老太拍撫她的后背:婆婆,你別害怕,老顧被關起來了,他出不來!你回屋,我用東西把你耳朵塞起來。塞起來,聽不見就不害怕了。我把你的要求告訴給領導,他們會解決的……
可惜剛才忙著勸老太,沒顧上錄視頻。讓他們看看發瘋的老顧把老太太嚇成啥樣了。
小張把王奶奶勸回房間,找了點綿軟的紙頭揉成球狀塞進王奶奶的耳朵眼兒里,將老太太勸到床上躺下將房門關上。抬眼發現老顧的屋門打開了,她吃了一嚇趕緊伸頭向屋里看:老顧的兒子來了。
老顧兒子一手捏煙一手叉腰背朝門口面對老顧問:你有什么事你說嘛?為什么老是要叫我們來咹?究竟是哪里不好嘛?下午不是和你說得好好的……
老顧兒子一迭聲連問了好幾句,老顧像個鋸嘴葫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原本高大的老顧縮著脖子低著頭弓著腰雙手縮在襖袖管里看上去唯唯諾諾像個頂著滿頭雪花的半大孩娃在受訓。
雜沓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從走廊盡頭的電梯口傳過來。小張顧不得替老顧兒子著急他老子不給他答復,趕緊跑過去看看什么情況。一叢人馬大約有六七個人從電梯里出來浩浩蕩蕩向這邊走來。他們橫列開來昂頭仰臉地往前走。小張趕緊掠身貼墻以免擋了道兒,小張個矮,毫不引人注目。她目送這群人進了老顧房間。
小張過來服務快有兩個月了,這群人里有兩張熟悉臉孔,是老顧的大女兒和小女兒。其余人等都面生得很。
小張想不通接老顧回家或是將老顧調個樓道要來這么多人干嘛。這么大年紀的老人,至親來就行了,何必勞動這么多人跑這一趟,大晚上月黑風高冷嗖嗖,真難為他們跑了。
小張一邊肚子里犯嘀咕,一邊去撥打值班電話,打了幾次都沒人接正焦燥著,口袋里手機響了,拿出電話接聽是值班領導的聲音:老顧家屬過來啦?小張說:對呀,來了一屋子的人……
值班領導打斷小張的話:家屬說你沒給老顧吃晚飯……
小張氣噎:家屬說什么?我沒給他吃晚飯?
值班領導不理會小張的反詰在電話里厲聲責問:我就問你—-究竟有沒有給他吃晚飯?。。?/p>
小張不想答理這個智商出錯的領導直接掛了電話扭身回頭沖進老顧的房間,避讓開擋路的人沖到陽臺門邊打開陽臺上的燈,雙手分開將垂掛半拉開的陽臺進戶門簾幕抓住使勁向旁邊甩悠拉開,指著被老顧推到陽臺貼墻邊被陽臺進戶門簾擋住的餐臺和碗盤對著一屋子的人說:誰說我沒給老顧吃晚飯的?看看,你們過來看看,請你們看看這餐臺上的殘渣,還有地上撒的飯粒兒是新的還是舊的……
-屋子的人驚訝地看向小張,各種小聲議論鵲起:這誰呀?咋這么兇???她在沖誰發脾氣噢!就是那個護工呀?她什么態度呀……護工怎么可以這種態度?咋沒有一點職業素養哩!護工還有恁大脾氣?這種態度,早該叫她滾蛋了!是后來的呀……原來的護工去哪兒啦?老人家可遭罪啦……
想來澄清事實自證清白的小張一下子發現自己勢單力孤根本責問不了別人啥。老顧吃沒吃晚飯根本不重要。自己卻如一顆火星迸入油鍋,點燃了老顧的戾氣,挑逗出一片敵視的目光來。
老顧坐在圈椅里被眾人簇擁圍在中間,氣勢強大得猶如君王,面色暴怒罵得咬牙切齒,呲著滿口黃膩膩的長牙齒恨不得將她吃了。
小張今兒才注意到老顧有一口長而尖厲的牙齒。
這護工什么素質?還給臉色給人看!好像誰欠她錢似的。她是欺負老人欺負習慣了……把原來的護工叫回來?這種態度怎么能當護工?去投訴她……
眾人還在議論紛紛為老顧攢仇恨。老顧的罵詞還是那么單調重復:娘色比,剛北比,騷婊子,爛婊子……
老顧將滿肚子的仇恨在牙齒上挫磨,一字一頓連連啐出。各種聲音向小張的耳朵眼灌進去,像仲夏夜蚊子的嗡嗡,那么多的蚊子飛過來,牛都會被叮得發狂。
房間鬧吵吵的,一張張嘴巴都在不停翕動。小張揉了揉眼睛企圖看清楚那一張張臉上的表情,卻只見一雙雙冷酷的眼睛里全是對自己的敵視。小張瞪大了眼睛,視網膜卻蒙上了一層紅膜看東西越發模糊。她沖進衛生間里,提起開水瓶掂了掂又放下了:開水瓶是空的。老顧不能像正常老人那樣洗潄用水倒開水喝,怕他自己拿開水瓶燙著,他的開水瓶里一般不灌開水。
小張邁步跑出去,跑進樓道走廊盡頭的配餐間。配餐間里的電熱開水箱里日夜不息沸滾著一百度的開水。小張要去打一盆開水來侍候老顧,澆灌進那張不斷噴吐污言穢語的臟嘴里去。簇擁著老顧的那幫家伙,通通都有份。
配餐間居然找不到一只接水的桶或盆。急切間小張大腦一片空白,實在想不到常用的水桶和水盆藏哪兒了。
老顧的咒罵猶如復讀機傳出,距離遠了,威力也減弱了。
小張深呼吸一下,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來。她虛弱地倚在配餐間的門上,呆呆地看著老顧的屋門消彌了勃發的斗志。
她上有八十來歲的父母雙親要奉養下有二十出頭的一雙兒女要扶持。自從到這所敬老院做了護工后人倫全廢,可那只是暫時的。她在這里含垢忍辱所過的每一天里都在盼望父母年邁不能自理時,她要盡心侍奉為父母做飯洗衣端茶倒水侍候便溺。當兒女成家后自已可以發揮余熱含飴弄孫。如果一盆開水澆下去,父母兒女都將沒了指望或許還要為她揩腚善后,替她焦憂痛苦,后果無法想象。還好,一切都未曾發生。在人生的旅程里,老顧算個屁,放了他是最好的結果。
老顧家屬賴定了敬老院不肯接老顧回家,也不肯將老顧調樓道。接下來的工作可怎么干?就算老顧徹底地改心換性,不再吵鬧,自己也沒辦法心平氣和地面對他,還有他的家屬們。都是沒有人性不知羞恥的東西,任由老顧對自己肆意辱罵,不但不阻止還要撥火吹灰扇風添柴,比老顧還要惡毒,都是畜生。
小張去找領導請假,生病了,沒辦法繼續值班了。值班領導正向這邊走過來,和小張半道撞見,她揪住晚飯不放劈面責問小張:你究竟給沒給老顧吃晚飯?小張不回答她的弱智問題,作為一個資深護理員,小張怎么可能不給老人飯吃。
小張直呼領導姓名:xx我是上輩子欠了你錢還是這輩子從你口袋掏了錢,你要這樣子為難我?我生病了,沒辦法繼續上班了,我請假??!……
值班領導眼睛一翻:你請假,那老人怎么辦?現在找不到人!
小張說:你看著辦!我生病啦!干不了啦!我不信那么大個單位缺了我不行…….
領導說:我不管!你敢離崗,就算你曠工!曠工一天三倍工資……
小張笑了:現在是晚上,我在加班。難不成想我帶病加班,累死在這里?
值班領導說:隨便你,丟下老人不管,出了問題你負責……小張將頭一扭,瞪了領導一眼:我負個屁責!
她去收拾了自己的隨身物品,向廠外走去。氣堵咽喉走得大步流星腳下生風,走到大門口只覺上氣不接下氣,已經直不起腰來,只得扶墻摸壁地撐著門崗值班室的墻喘氣兒。值班的保安師傅見了將小張扶進了值班室里坐在椅子上,又給她倒了開水。小張端起了開水慢慢啜著,心情慢慢平靜下來。
保安師傅給醫務室打電話,告知小張在門口差點暈倒請求醫生過來看看她。
小張連連搖手讓保安師傅不要打電話,她喝了幾口熱水氣兒已經喘順了,不需要看醫生了。?
醫生已經挾了醫療箱過來了。給小張聽了心臟,量了血壓,一切正常。
小張的家人過來接了她回家了。后來的一切小張沒有親眼看見只是聽同事敘述的。
小張一走給單位管理造成了不小的混亂,當天晚上行政值班員措手不及跟小張的直接領導聯系讓她安排人去小張崗位值班。
安全科長被從睡夢中叫醒回敬老院處理老顧的問題。老顧的兒女始終不同意將老顧升護理等級和調樓道。那就意味著每個月又要多出好幾百塊錢。當初選擇這所離家不近的敬老院就是為了省錢。
協商未果只好讓他的兒女將老顧帶回。離院手續須得上班時間辦理。安全科長和老顧的兒子陪著熟睡的老顧熬了一夜,待天亮后行政上班了給老顧辦理了出院手續,將老顧帶出了敬老院。兒女們沒有滿足老顧的心愿帶他回家吃年夜飯過團圓年,而是奔赴下一家敬老院。
聽說老顧的老太婆還健在,但從未到敬老院看過老顧。他一生從未生養,三個兒女都是老太婆拖油瓶帶過來的。繼子女們對老顧其實不薄,敬老院一打電話便立即回應。
同事在微信朋友圈里老顧女兒發的除夕夜視頻上看到剃光胡子干凈清爽的老顧和別的老人圍坐在一起拍手唱歌,臉上笑呵呵的。
小張不負責任丟下老人自己跑了算曠工被罰款四百元,是她二十天的夜班工資,她上一個夜班只有二十來塊錢。
四百元罰款可以讓自己,讓單位值班人員,讓老顧和老顧親屬,一群人都得到解脫不受罪,小張覺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