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白夜行》

絕望的念想，悲慟的守望

這是第二次讀東野圭吾先生的《白夜行》，觸動還是如6年前一樣，唏噓不已、絕望沉默。單純把它當成一部推理懸疑小說來看是不公平的，文章的語言描述雖然精煉簡潔，圍繞一樁懸而未決的殺人案展開長達19年的追溯，但最吸引人的，無疑是雪穗和亮司兩人之間的故事。

多年來有很多人就雪穗和亮司之間是否擁有真正的愛情而爭論，這是必然，也是文章精華之所在，然而我更關注的，是這兩個人本身，是陰暗本身。

先來說說女主人公——唐澤雪穗，我更喜歡這樣稱呼她，雖然她也曾經有過“西本雪穗”這個名字，但無疑，無論是女主人公本人還是讀者，似乎都更喜歡前者。這個名字和女主一樣，擁有著神秘魔力，它像是一個華麗轉身，讓雪穗從窮人區寡婦的女兒變成精通花道、茶道藝術家的養女；身份的轉變象征著雪穗對于上流社會生活的渴望和貧窮生活的極度厭惡，這個名字，更像是張愛玲筆下形容的“爬滿虱子的華麗的袍”，再如何改變外在，雪穗依然是那個內心陰暗，工于心計的少女，獨自一人，行走在黑暗中。

雪穗陰暗的性格當然和孩童時期受到的傷害密切相關。當她還只有11歲時，她的母親似乎絲毫不憐憫這個女兒，將她的身體賣給了有“戀童癖”傾向的男人，不止一個。同時毀掉的，還有雪穗的靈魂。“為什么這些年雪穗和亮司要做這些事情——因為他們相信，這樣可以毀掉一個人的靈魂”，他們熱衷于此，深陷于此，早已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光明。

我非常能夠理解少女時期的雪穗因為自己身體被玷污，而逐漸變成一個心狠手辣之人的過程。任何女孩，都是希望自己是被呵護的，然而母親的殘忍，男人的蹂躪，讓女孩無力反抗，那個陰暗密閉的大樓，裝滿了所有骯臟不堪的回憶。那個地方，是亮司和雪穗交換靈魂的地方，在那里，亮司用剪紙的剪刀刺穿了生父的心臟，救下了雪穗，也迷失了自己。這個謀殺，使得兩人在往后的19年中，永遠無法真正行走在陽光下。白夜，才是他們的歸宿。

整本小說中發生過幾件大事——初中生藤村都子和“好朋友”川島江利子的綁架遇襲，繼女筱冢美佳的慘遭強暴，都是因為她們搶奪了雪穗的光芒，這是工于心計的雪穗本人無法容忍的。不同的是，都子和江利子都僅僅是被扒掉上衣和裙子拍照，并沒有真正被侵犯，而雪穗的繼女美佳，是其中唯一一個失去貞潔的人。很多人表示不解，不懂為什么雪穗要指使亮司最終選擇強暴她，為什么不像之前兩個一樣，嚇唬嚇唬即可。我想，或許是因為美佳的身份。美佳是生而高貴的，僅這一點，偏是雪穗最在意的。

不錯，都子和江利子都因為自身的魅力曾經短暫削弱過雪穗的光芒——本來跟拍雪穗的狗仔有一天突然被要求去拍藤村都子；本來身邊默默無聞的好朋友江利子突然變了發型，還被雪穗喜歡的人追求，這些讓雪穗心中難以容忍，自己和她們一樣，都是相同出身，同等階級的，明明雪穗美得不可方物，憑什么她們可以遮擋自己的光芒。所以雪穗讓亮司出面，給她們教訓，就如事發后江利子喃喃自語那般“或許我本就不該是個擁有魅力的人”，雪穗做的，就是要奪取她們的魅力。

美佳出生高貴，生來就是上流社會的人，和雪穗不一樣。雖然被領養之后她努力學習各種優雅的事，爭取把自己塑造成改一個高雅的人，但出身擺在那里，任何知曉她過去的人都知道她曾和貧窮的母親住在陰暗的格子間中，加上年少時受到的難以忘記的傷害，更讓雪穗對于美佳有一種瘋狂的嫉妒。雪穗曾說，“有些人一輩子都活在太陽的照耀下，也有些人不得不一直活在漆黑的深夜里。人害怕的，就是本來一直存在的太陽落下不再升起，也就是非常害怕原本照在身上的光芒消失。”15歲，富家大小姐，高貴，活在太陽下——你是不是想體現你的優越，那么我就毀給你看。所以她讓亮司強暴了美佳，毀了這個15歲少女的貞潔與青春，現在，你和我一樣變成了骯臟的人吧？真好。

那雪穗到底有沒有對誰動過真情？或許是有的，那便是她的養母。但養母患病，昏迷不醒，而自己在大阪的分店即將開業，兩頭無法兼顧的時候，她選擇讓亮司去結束養母的生命。太平間內，她異常沉默，將頭深深地埋在養母身上，或許是在思考，也有可能是在啜泣。對于養母，這其實是一個值得雪穗感恩的人，她在雪穗最無依無靠的時候收養了她，教她花道茶道，學習一切高雅之物，是雪穗生命中至關重要的。她對于雪穗并不存在任何威脅，本該被善待，只是病得太不是時候，偏偏要在雪穗的大阪分店即將開張之時。

在大阪開店是極具紀念意義的，對于雪穗和亮司而言都是。大阪是他們的故鄉，這是噩夢開始的地方，19年間，兜兜轉轉，為的都是重生。在大阪擁有自己的店，就像是終于可以拋棄過去的陰暗，兩人終將向著光明走去。這樣重要的事情，怎么可以存在障礙？內心的迫切讓雪穗無法忍受它可能會被延期開啟，那么，就動手清理吧。

這時讓我們來看看男主人公——桐原亮司。這個男孩子給我印象是極其沉默，卻天賦異稟的。拋開書中他為自己和雪穗做的那些壞事而言，他是個極其聰明的人。他擅長剪紙——這可能是他內心最溫柔的一面，那把剪刀是他的最愛，19年來總是帶在身邊；他精通電腦——利用商機復制正版游戲、推行盜版賺大錢、編寫程序盜取銀行巨款；他善于謀劃——為了殺一個人而靜心布置一個局，看起來毫無關聯，抽絲剝繭時卻讓你訝異于他的細心；他大膽果斷——就算身邊人闖下大禍，他也能第一時間收拾現場，偽造證據。種種事件表明，若不是因為他11歲那年殺了人，和雪穗交換了靈魂，他若是個正常人，必將成長為商業巨鱷，潛力無限。

但世上沒有那么多假設，事實就是，11歲的他在破舊大樓的風機口目睹了自己的生父侵犯了自己喜歡的女孩兒，然后用那把最愛的剪刀刺穿了父親的心臟。其實他本就是厭惡他的——19年后他帶著別人重回故鄉時，立在那棟破舊大樓前說，“這里死過一個人，那是一個貪婪的守財奴，每個人都討厭他，我也一樣。”兩個11歲的孩子，因為面臨了這樣的事情，為了守護彼此，不得不將靈魂賣給了魔鬼，從此沉淪。

亮司殺了很多人，也利用了很多人，大多是為雪穗。19年來，他為她做了很多事情，掃清了她面前的一切障礙，幫助她成功躋身名流，推著她逐漸走出黑暗。可他終有累的時候，當他為雪穗清理掉最后一個障礙，雪穗的養母，他疲累地回到住處，同居者問他，事情都結束了嗎，“是啊，一切都結束了”。他的內心或許早就向往光明，早在他決心殺掉松浦勇之前，那個新年愿望就已表露真心。“桐原，你的愿望是什么”“在白天走路。我的人生就像在白夜走路”——白夜，永無真正的光明。

我也能理解亮司最后的選擇。19年前，他憤怒之下將剪刀插入父親的心臟，19年后，看著雪穗終將重生，他將剪刀插入自己的，縱身一躍，徹底解放。我感到惋惜、震驚，我并不是一個盲目崇拜正義的人，我可憐那些身不由己。雪穗和亮司都是可憐之人，歷經19年歲月，盡管他們殺了很多人，也毀了很多人，但光明的出口處本可以像亮司剪刀下的紙人一樣，男孩和女孩手牽著手，露出開心的微笑，此刻卻只剩下雪穗一人，頭也不回地繼續走下去。未來的路，是否暢通無阻，是否真的如他們期待的那般光亮耀眼，真的就只剩下雪穗獨自一人去體會了。

雪穗到底愛不愛亮司，讓我們再回到這個話題。追蹤他們多年的老刑警將他們的關系總結為“共生”，就像槍蝦和蝦虎魚一樣。然而雪穗這樣說到——“我的天空里沒有太陽，總是黑夜，但并不暗，因為有東西替代了太陽。雖然沒有太陽那么明亮，但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憑著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當成白天。你明白吧？我從來就沒有太陽，所以不怕失去。”亮司就是那抹光亮，這么多年來，亮司為雪穗做了很多事，若沒有愛，緣何守望至今。我理解當雪穗望向地上血泊中的亮司，頭也不回地離開——因為愛，不愿辜負你的成全。

讀到最后，你會發現原來這是一本愛情小說。這個愛雖然陰暗，卻更為深沉，需要理解這段愛，就必須要足夠了解雪穗和亮司，理解他們內心的矛盾，一面極度殘暴陰冷，一面卻又渴望著光明。因為生活提前毀了這兩個孩子，才使得他們在絕望的黑暗中懷揣丁點光亮行走；外表笑得再明媚，內心卻只能悲慟地彼此守望，期待光明。

這是我非常喜歡的小說之一，東野圭吾先生細致的描寫和刻畫讓雪穗和亮司不單單是兩個書中的人物，他們讓我看到極卑微之人內心的渴望和堅守。而這份相互扶持，不求占有的愛也深深地打動我。期待你去關注這部無冕之王——《白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