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街腳步 突然靜了
滿天柏樹 突然沒有動搖
這一剎 我只需要一罐熱茶吧
那味道 似是什么都不緊要
——楊千嬅《再見二丁目》
秋分日。東京。
晚上7點,我在王子酒店開好房,就穿過馬路到品川站等曹先生。
正是地鐵高峰時段,無數人潮撲面向我迎來。感覺自己就像驚濤拍岸中的一個孤島。
曹先生的微信和LINE都靜默著。
我想,得找點事情做做。走進便利店,買了一瓶綠茶,結賬時看到很多岡本整齊排列在那里。
要不要買呢?我猶豫著。
買,感覺自己太賤了。
不買,可萬一……?
9點,人潮漸漸散去。你可以清晰地通過人流感覺到地鐵的班次了,不像之前那樣人如潮水不停不休。
9點半,去車站口的游戲房轉了一圈,被一群不良少年盯著,感覺不好。
10點,又去便利店,買了一本雜志。我就坐在路邊上借著路燈看。
10點半,人已經稀稀落落了。大多數商店打烊了。
11點,開始餓和冷,去了一家還營業的居酒屋。像深夜食堂那樣,里面的人大抵已經都喝醉了。我坐在吧臺,點了一碗拉面,一壺清酒,插上耳機,卻傳來楊千嬅的《再見二丁目》。
我只知道一語成讖。原來聽歌也會一首成讖。
怪不得,我終于還是沒等到曹先生。
唱片店內 傳來異國民謠
那種快樂 突然被我需要
不親切 至少不似 想你般奧妙
情和調 隨著懷緬 變得蕭條
——楊千嬅《再見二丁目》
喝著酒,聽著歌,想著和曹先生的十年。
十年前,我在網上寫些關于中國歷史的小文章。但是沒有什么讀者,這個世界不太喜歡一個女人來談歷史。
只有曹先生是忠實讀者。每一篇,他都會寫很長的評論,我們互相回復,留下長長的對話。
他是那個網站的大神,寫的小說有一大批粉絲。我受寵若驚,又惺惺相惜,只可惜,他在重慶我在上海。
忽然有一天,曹先生在評論區回我:我明天來上海,給我個地址。
他不要電話不要QQ不要約在哪里,他要一個地址。這種又像調情,卻又像極度老派的方式,打入我心。
我回他:香草街623號。
這是把手機號碼藏在地址里的文字游戲。我沒指望他能看懂。
第二天,我的手機鈴聲卻響起。他的聲音有著山城獨有的剛烈和溫柔,說,見一面嗎?
他這次來上海,是和著名的公司簽約,成為一名職業作家。所有和那個公司簽約的作者,無一例外都紅了。
我陪著他和對方談,對方的總裁——那個現在仍然非常有名的作家——瞥了我一眼,問他:你女朋友?
他說,不,是我太太。
我很想矯揉造作地爆發,這也太過分了吧。但是我沒有。
從此之后我們彼此用陳舊文藝腔稱呼:外子,內子。幾分調侃,幾分真。
第二年,我飛去重慶看他。他的司機開著S600來機場接我,我嚇了一跳,才反應過來他真的已經是當紅作家了。
那時候正癡迷于元明文人筆記,我就在車上拿出一本豎排的《萬歷野獲編》來看。那個老司機,我不知道是多嘴還是善意還是僅僅那天他和曹先生有了什么不愉快,看到我在看一本豎排繁體的書,突然絮絮叨叨了起來。
核心就是:你和那些她們不一樣,為什么也坐上了我的車?
我試圖讓內心平靜得出奇,這有什么大不了的,自古才子風流,何況我在上海也沒斷過男人。
然而,大概感情就是這么一種雙重標準的東西。
我讓司機調頭,買了最近的一張機票回了上海。
轉街過巷 就如劃過浪潮
聽天說地 仍然剩我心跳
關于你 冥想不了 可免都免掉
情和欲 留待下個化身燃燒
——楊千嬅《再見二丁目》
從那時起,我不再關注曹先生。可是曹先生卻像幽靈一樣出現在生活四處,特別是,當你的閨蜜們都聊起他的新書。
《香草街623號》。
曹先生,你狠,用整整一本書來跟我道歉。書里充斥了文字密碼,我一個又一個破解出來,卻發現自己已經泣不成聲。
上海簽售會,我站在人群的最外圍,看著他面帶笑容一個個地給讀者簽名。
他沒有看到我。簽售會結束,他被人群簇擁著離開展覽中心。我看見他穿過長長的甬道,我看見他走過花園的后門,我看見他和旁人打了聲招呼,跑到院子里抽一支煙。我看著他一口,一口,煙越來越短。也許這一支煙抽完,他就能永遠離開我的生活。
我沒忍住。走上去,假裝高冷地:
“如果我是你,一定不會起這么記不住的書名。”
“如果我是你,一定不會干等兩個半小時才踏出這步。”
原來他早看到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酒店房間的沙發上,他躺在床上,我們聊著這個國家的歷史。昭君出塞。文姬歸漢。破鏡重圓。
想起重慶的遭遇,背卓文君寫給司馬相如的詩給他: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他很困。仍然是不適宜那些公眾活動的文弱書生。我看著他睡去,就那樣趴在床邊上,自己一秒也不舍得睡。
早晨,窗簾透著微明的陽光。他忽然告訴我他要去日本。“一開始寫書,只是想賺學費而已。”
相遇就是別離。我不能說出任何話。
原來過得很快樂 只我一人未發覺
如能忘掉渴望 歲月長 衣裳薄
——楊千嬅《再見二丁目》
我在品川站的居酒屋里,待到十二點。拍了照片發到朋友圈,上面有酒、有食物、有插著耳機的手機,背景是濃濃的異國風情。許多贊,許多評論,贊賞的羨慕的感嘆的調情的,總之,甘媽你這里歲月靜好。好吧,原來我過得很快樂,無論東京上海,愛我的人一樣滿大街。
誰也沒有留意,照片前景的手機里,歌詞正停格在這句:歲月長,衣裳薄。
曹先生與我,沒有見過幾次面,沒有生活在一起過,卻在這漫長歲月里,真正走進過我的內心。因為只有他能讀懂我寫的東西,只有他能破解那些密碼,只有他能讓我確認,那個浮夸、嘴損、自戀、從不缺乏男人愛的可怕女人,她安靜、內斂、思索、只想做一個故紙堆里書癡的另一面,也曾有人欣賞過。
可是他卻失約了。雖然這個約定的時間真的長了一點,我要求的地點真的一廂情愿了一點,但他哪怕出現一秒,該有多好。
后來我知道,彼時他已經娶了那位日本女子。至于失約,我不問起,或許才不至于失禮。
第二天,我在原宿買了整整兩箱衣服,吃了六頓飯。如果不是一個人,我恨不得再多買兩箱,再多吃幾頓。曹先生,我會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每天都穿上新裝,鑲金鑲銀的首飾閃得光芒萬丈。我會把吃的每一道菜都拍下來,每一家飯店都記錄在案。然后把衣服和食物每天曬曬曬,發滿朋友圈,讓旁人點贊,讓世人都羨慕。
至于我在神保町淘了一天舊書那落寞的背影,才不值得和別人分享。
那是你我之間唯一的永恒。
無論于什么角落 不假設你或會在旁
我也可暢游異國 放心吃喝
——楊千嬅《再見二丁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