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女子望庭南

? 我一度認為,娘親是這世上最美的女子,無論是在那些為她拋擲千金的王公貴族面前,靜坐撫琴,一身華麗霓裳的模樣,還是此刻她臨風立在往生崖邊,一頭黑絲肆意在風中飛揚的模樣。

? 她回過頭來望著我,眉眼盡是薄涼。她說,海棠,娘親只愿你日后能做個普通的女子,不貪戀榮華 ,不涉足權貴,嫁個普通人,一生相夫教子。

? 我不記得當日是怎樣看著娘親縱身跳下往生崖,兒時聽她說過,往生崖下是世間最美妙的地方,我立在崖邊,試圖透過茫茫霧氣看清下面是怎樣一番光景,然而卻是惘然。

? 我沒有聽娘親的話,做個普通人,她給了我如玉紅顏,玲瓏身段,況且我琴藝精湛,精通詩畫,讓我平凡,我怎會甘心,我定會名滿天下,換得一生風光無限。

? 我蒙上面紗,跋涉千里來到京都,不同于江州千回百轉的美麗,京都的繁華帶著嶄新的氣息,讓我深深留戀。奔波了好些時日,娘親留下的盤纏也幾乎用光,恰逢遇上京都一年一度的琴藝大賽,聽說第一名得者可獲得白銀一千兩,于我來說,那可真是一筆不少的錢財。

? 我用剩下不多的銀兩買了精致羅裙,上好的胭脂,一番精心打扮,蒙上面紗,才來到后臺。一眼望去,盡是紅妝粉顏的年輕女子,我不禁啞然,許是高估了自己不定。

? 聽聞天下第一青樓——弱央樓的花魁娘子紅檸今日也要來奪冠,紅檸琴技艷壓群芳,堪稱一絕。我向人群中眾星捧月的女子望去,芙蓉面,楊柳腰,確實撩人。

? 我的出現并沒有引起注意,這種忽視直至我上場時摘下面紗的那一刻。往日在江州之時,娘親從不讓我出門,她說,海棠,娘親這是為你好。我一直不理解娘親的用心良苦,直至多年以后我同她一般立在往生崖邊時,才能真正理解她的用意。

? 所以此刻面對所有人眼中的驚艷,我只是更加傲嬌的踏著金縷鞋走到臺中央,我知道,今之后,我必定名揚海外,像娘一樣,成為天下王公貴族拋逐千金的對象。

? 一曲完畢,紅檸失神的從后臺走出來,動了動紅唇,她說,我棄權。一片嘩然。毋庸置疑,我是第一名,當我欣欣然準備去接一千兩的獎金時,一把折扇擋住了我的手。

? “你這眉眼倒是生得極好?!蔽已曇敉?,男子膚白勝雪,眉目俊逸,一身黑衣襯得他滿身的風華絕代。

? 我愣了愣神,還沒等我開口,他便伸手奪取銀兩,我有些溫怒,沒想到這樣清俊飄逸的男子竟是來搶人錢財的,我伸手去搶,一塊溫潤的紅玉便落入我手中,再一看,那玉中央赫然刻了個“凝”字。

? “你是凝王?”我滿眼驚訝,早聽聞三皇子周南庭是我們煙良第一個被封王的皇子,他十五歲上戰場,短短六年,便收復煙良所有失地,踏破鄰國江山,一支精良騎兵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 他伸手撫上我的臉,瞇起雙眼:“那我現在問你,”他頓了頓:“你愿不愿意,同我回去?!?/p>

? 我怔了怔,又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子,好長時間我才開口,半點率真半點怯生:“有漂亮衣服還有大庭院么?”

? 他笑了:“榮華富貴,許你一生?!?/p>

? “那我要你的王府種滿海棠。”

? 他笑容深了深:“如你所愿?!?/p>

? 自我出生起,我便沒見過父親,娘親告訴我,他頂天立地,是這世間最英俊的男子,他讓娘親在江州等他,娘親便真真切切的在江州等了他一生,最終萬念俱灰,拋棄這前塵往事,將她一生的愛恨情仇埋葬在往生崖底。

? 父親是我來京都的其中一個原因,所以我問周南庭:“你有沒有見過一個特別特別英俊的男子,他姓顧?!睂τ谒诵帐希揖挂粺o所知。

? 周南庭瞇起清俊的眼,饒有趣味的看著我:“我當真不知道這世間還有比凝王更英俊的男子?!?/p>

? 他傾上前,伸手環住我:“小棠兒,我還不夠你看的么。”這是我來王府的第二個年頭,周南庭將我帶回來,給我千般恩寵,萬般憐愛,這兩年來,他沒有食言,許我滿院海棠富貴榮華。他將我捧上天,整個京都甚至整個煙良都知道凝王留戀于一個美艷不可方物的女子,我問過他為什么待我這么好,他說,棠兒這樣的女子合該是男人捧在手心里疼的。只是他從不讓我出府,我想聽戲,他便讓京都最好的戲班住進府內,唱給我一個人聽,女人愛的胭脂水粉,金銀首飾每日都會有人專門送來,且是整個大陸珍稀之物。

? 我想要的他都給了,出府于我也是無意義,許是我享受慣了,兩年以來,身體似乎愈發的金貴,竟走幾步路就會喘個不停,更不要說出府了,周南庭總是陪著我,起初我只是習慣,直至后來的山河歲月里,我才真正明白,我對他的依戀已經深入骨子里,情深似海,覆水難收。

? 我掙脫他的懷抱,笑道:“他是我爹?!?/p>

? 他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只說:“我會留意。”他在我面前從不用尊稱,我便更覺得這是對我的無限恩寵。

? 對于周南庭的生活,我知道,除了我,他平時接觸最多的是個面相俊雅的年輕男子,我聽周南庭叫他敘習。

? ? 敘習對我的態度不深不淺,彬彬有禮帶著的淡淡的疏離,他似乎是我生命中再普通不過的人了,但自他那次醉酒之后,我便開始留意起他。

? 那是暮春三月,他來王府與周南庭談軍餉之事。入夜,皇上急召周南庭入宮,我半夜噩夢驚醒,習慣性的去找周南庭,卻只見到敘習。他喝了酒有些醉意,臉微微泛紅,褪去了平日里溫文爾雅的微笑,隔著濃重的夜色目光冰冷的望著我,良久他才開口:“南庭他進宮了。”

? 我點了點頭,他還是那般看著我,我有些尷尬,隨口問他:“要我送你出府么?”

? 我本以為他會念及夜色已深而推辭,沒想到,他竟淡淡的說:“好?!蔽抑缓盟退?。入夜的海棠花收斂了明媚的氣息,溫和的開在我的腳邊,一路無言,直至正門前,我向他道別,凝王府前廳到正門是段不短的路程,我有些乏力,站不穩腳就要倒下,他迅速伸手扶住,順勢抱住了我,他低下頭在我耳邊長長的嘆息,那種嘆息直至多年之后我仍忘不了,帶著深刻的悲憫與遺憾,似乎是來自深遠時光里的愧歉,不論歲月經年。

? 他說,海棠,對不起。

? 王府里有一處荒園。

? 我向來不喜歡荒涼之地,所以從未涉足,我之所以進去是因為我心愛的紙鳶落在了那里。推開虛掩的門,本以為會觸目雜草叢生,門窗支離破碎,墻角蛛網密布,出乎意料,這里竟精致別有一番韻味。

? 不同于我富麗堂皇的庭院,這里入目是寧靜的青石板路,藤樹做的秋千,庭院的四周種滿了藥草,一名女子正背對著我蹲在藥草旁搗鼓著什么,聽到響聲,她才轉過身看了過來。

? 我望著她有些驚慌的眉眼,過了好些時間才慢慢開口:“原來是你啊?!彼萘撕芏啵凵褚矝]了當初的清亮,卻仍是芙蓉面,楊柳腰,依舊撩人。

? 她斂了斂神,微微頷首,聲音百轉千回:“紅檸見過姑娘?!蔽覜]有回她,只是打量她這庭院,卻是愈發的煩躁,該是多么用心才會這樣的精致,我惱火的踩在她剛中下的草藥上,草藥流出來的汁液的氣味散發到空氣中讓我一陣眩暈,險些倒下,幸好背后一雙手扶住。

?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紅檸欠了欠身:“見過王爺?!?/p>

? 周南庭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便拉起我的手帶我離開,一路上他走的極快,他似乎是生氣了,一言不發,直至我的院落,他才出言,我從來沒有聽過他用這樣清冷的語氣同我說話,他說:“海棠,以后不許你踏出這里一步?!?/p>

? 我有些不可置信,他竟會為了別的女子這樣懲罰我,我負氣甩開他的手轉身走進院子,經過花海時,喉嚨一甜,一口血吐在海棠花上便在不省人事,意識清醒的最后一瞬,我分明看見,周南庭慌忙向我奔來的身影,像是從遙遠星河深處,翻越了千山萬水,只為挽留我生命里最后一束光,然后帶著深深的遺憾,匆匆忙忙的消失在盡頭。

?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久到我混淆了夢境與現實,恍惚中我看到娘親隔著晶涼的月色撫琴,她神色悲悸,她為了一個男子深深埋下萬千愁緒,我低低喚她,娘親。她便回過頭來看我。

? 那是長廊盡頭的一束光,逆著光我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他的輪廓那樣模糊,他的周身有那樣溫暖的光暈,我向往那個男子,潛意識里覺得,他是我爹爹。

? 再然后就看不太清了。

? 好像還是深夜,樹影清淺,那里沒有海棠花,空氣竟變得柔和起來。我一直在走,卻不知道緣由,兜兜轉轉繞過許多岔路口,一路上那些光怪陸離的記憶碎片,夾在時光的縫隙里匯聚成河,然后洶涌成洪荒。

? 我終于,看見了周南庭。他站在時光的盡頭,半邊臉落入陰影,隔著那么遠的距離,我向他伸出手,身子卻愈發沉重,他目光清冷帶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我竟看著看著眼淚就落了下來,像是從靈魂深處撕裂的痛楚,帶我從時光破碎成冰時逃離開來。

? 再次睜眼的時候,窗外儼然飄起了大雪。

? 丫鬟涼月紅著眼睛,站在床沿邊滿臉焦慮:“姑娘,您可算醒了?!蔽噎h顧房內,又艱難的站了起來,走到院子里,前廳,后堂,都沒有周南庭的影子,一怒之下將桌上所有的東西都摔到了地上。

? 涼月嚇得跪在了地上,我喘著粗氣,好長一段時間后,才低下頭輕輕哭起來。涼月想過來安撫我,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問她:“涼月,王爺呢?”

? 她愣了一會,便哭了起來,她說:“姑娘,王爺……王爺……他戰敗被洛央大軍抓了去。”

? 我聽后一下子癱坐在地上,腦袋里一片空白。

? 入夜,我趁涼月睡著,從馬廄里牽出一匹馬兒,跨上高大的馬背,向煙良邊境奔去。這是我兩年來第一次出府,府外白雪皚皚,空氣寒冷如冰,我一直在王府錦衣玉食,往年過冬之時,周南庭會命人在我院落四周放上許多暖爐,使得院內暖如春日,而江州向來炎熱,那里沒有冬天。

? 所以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原來煙良的冬天這樣冷。

? 涼月告訴我,我昏睡了半年之久,三個月前,洛央來犯,皇上命王爺率兵迎戰,洛央國力大不如前,皇上不重視,只派給王爺五萬兵馬。豈知洛陽這次有備而來,他們勝之不武,竟利用風向給我煙良大軍下毒,中毒者都渾身無力,七竅出血,直至血盡身亡。王爺被他們抓了去,洛央士氣大漲,就要攻破境城了。

? 一路上空氣太過冰冷,我看不見星星和月亮,夜色那么凝重,我只聽見耳邊呼嘯的風聲,錚錚馬蹄聲以及露水在衣襟上凝結成霜的聲音。

? 到達境城已是第三日的黃昏,此時我體力近乎透支,冰涼的寒氣在我體內流竄,我步履艱難來到煙良軍營,披頭散發的,臉上沾了許多灰土,樣子十分難看,守營的人不認得我,他將我推倒在地,說軍營重地不得亂闖,閑雜人等一律格殺勿論,說著拔劍就要刺向我。

? 敘習來的時候看見的便是這樣一番情景,他出聲呵斥:“放肆!”我抬起視線,透過凌亂的發絲看到是他,愣了好長時間才慌忙拉住他的衣袖,他將我扶起來,我開口便問他:“敘習,南庭呢?”

? 他伸手將我凌亂的發絲理好,用近乎沙啞的嗓音喊我的名字:“海棠?!彼难凵衲菢訌碗s,像深潭一樣望不到底。

? 倒是守營的士兵聽到我的名字跪在地上:“原來是海棠姑娘,屬下不知,望姑娘恕罪?!蔽覔u搖頭問他:“你的王爺呢?”士兵看看敘習又看看我,為難的說不出話來。敘習拉著我走進他的營帳,給我披上暖和的貂絨大衣,讓我坐在暖爐邊,他還讓我好好休息,我實在忍不住了,把大衣扔進火里,在營帳中亂砸一通,他不說話也不制止,只在一旁看著我發瘋,最后我累的砸不動的時候,他才走過來蹲在我面前,聲音那樣溫和:“海棠,現在你見不到南庭?!?/p>

? 我搖搖頭,乞求地看著他:“你有辦法的,敘習,我知道你有辦法的?!?/p>

? 他望著我,良久才站起來喚人送來一個包裹,他將包裹遞給我說:“將它送到洛央,興許你能見到他?!?/p>

? 我不知道包裹里是什么,但他說的是“興許”,他沒有給我肯定的答案,他又說:“海棠,我不能保證你途中性命無憂?!?/p>

? 我知道,兩國交戰,從煙良邊境至城外洛央軍營之處,定是少有人煙,若我貿然前往,可能會被當做敵軍射殺。

? 可我仍接過包裹,對他點點頭:“謝謝你,敘習?!?/p>

? 嘭。我再一次的跌倒在地,出了城門后,我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跌倒了,雙腿早已無力支撐,身下的尸體散發出腐爛的味道,我按住自己不斷痙攣的胃部,艱難的爬起來,繼續緩慢的移動步子。

? 天色漸晚,我抬起視線望向遠處的洛央軍營,快到了,快要到了。我知道這夜色里,必有許多洛央士兵注視著我,必定有無數對準我的弓弩,我不清楚他們為何遲遲不動手,或許只是因為我是一介女流不會對他們造成任何威脅,又或許他們想看看我究竟要做些什么。

? “??!”腿部傳來的劇痛讓我失去支撐,撲倒在臟污的尸體上,稍稍側轉頭,一只弩箭赫然插在小腿上,殷紅的血濡濕了褲腿。疼痛讓我不得不呼出聲,眼淚和汗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又想起那個清俊的男子,那個讓我貪戀的男子,他一定受了許多苦,我的眼淚又落了下來,我要見他,我要見周南庭,若是讓這只箭一直呆在自己腿部,我一定去不到洛陽軍營,所以我緊緊閉上眼睛,伸手握住箭柄,心一橫,將它自我的血肉之中拔了出來。

? 疼痛讓我咬破了唇,我的眼神開始迷離,眼前的景象無章序的完全扭曲。我伸出手,扒住自己所能扒住的尸體往前挪動。

? 恍惚中聽見腳步聲,我抬起視線望向他們,為首的那個男子看著我饒有趣味的笑道:“小小女子,竟有如此大的毅力?!?/p>

? 彼時我意識也已模糊,只是下意識的將懷中的包裹遞給他,聲音也顫抖起來:“敘習說,把這個給你們,我就能見到南庭?!?/p>

? 那人打開包裹,倒吸了口涼氣:“天哪,煙良竟會拱手送城十座?”我一聽心涼了半截,敘習給我的竟是契書,十座城都要給他們,竟只為讓我見他一面,想到那溫潤如玉的男子,我不禁心疼起來。

? 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再沒空顧我,只命令將我送往押周南庭的牢房里。

? 見到周南庭的那一刻,我分明聽見自己五臟六腑崩碎的聲音,邢臺正中央,捆綁在刑架上的周南庭,頭低垂,發絲散亂,已被血和汗染得臟污不堪,此刻頹敗的遮住本該俊朗的臉龐,通身的血跡斑斑,眼及之處,是鞭傷遍布的體無完膚。

? “南庭,南庭?!蔽疫@樣喚他,眼淚不停的落,他的遍體鱗傷,他那一道道鮮紅的傷口,還有那躺在腳邊的刑鞭以及那火光簇紅的炭盆,都同我夢里如出一轍。我甚至能清晰感受到那些附加在周南庭身上的傷痛正灼燒著我的靈魂。

? “南庭,南庭,是我,我來見你了?!蔽疑焓窒霌崦膫?,卻怕弄疼了他,手在空中凝滯不前,只有不停落淚。

? 良久,他動了動眼皮,緩緩睜開了眼睛,那一瞬,不知是錯覺還是什么,我在他眼底看到一絲柔軟,不像先前那般寵溺卻帶著疏離的目光,也只那一瞬,爾后他的眼神便涼的透徹。

? “南庭……”先前的千言萬語再也說不出口,出言便也只是泣不成聲。

? 他終于開口了,聲音近乎沙啞,他說:“你留在王府,或許會性命無憂,來這,你只會送死?!?/p>

? 我搖搖頭,全身都在顫抖,說話也語無倫次:“南庭,院里的海棠花都落滿了雪,沒人給我送暖爐,沒人陪我吃飯,陪我聽戲,我一個人特別害怕,我想見你,特別特別想。”

? “涼月不讓我來,我沒有聽她的話,偷了你的馬兒半夜逃出來的,南庭,外面實在是太冷了,京都離境城太遠太遠了……”

? 我說不下去了,只是哭,良久,我才抬頭對他說:“南庭,你隨我回煙良可好,我們一同回王府可好?”

? 我告訴他,今夜洛陽軍營必會歌舞升平,那十座城池于他們而言就是半壁江山,他們不可能無動于衷,到時洛央必會松懈這里的看守,那將是我們最后也是唯一的機會。

? 他聽了難得笑了一下,似是自嘲般開口:“我竟會把命交到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手上?!?/p>

? 我抬手用衣袖輕輕為他擦拭嘴角的血跡,皺著眉目光怨懟又無奈,我說:“我不想你死,南庭,我害怕。”

? 深夜隱約聽見鼓樂聲,我想那必是洛陽軍營的慶祝。

? 我替他松了綁,外面聽到聲響,闖進兩個士兵,見狀拔劍欲向周南庭砍來,嘴里罵著:“你這煙良狗,還想……”

? 那個“逃”字還沒說出口便被周南庭奪了劍一招斃命,他忘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周南庭再不濟對付他們仍是綽綽有余。另一個還來不及反應便被一劍封了喉。

? 不聲不息的解決兩人后,我扶著他上了一旁的馬,大幅度的動作讓他傷口又開裂了些許,他抿緊唇,蒼白的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 他將劍刺在馬背上,馬兒受痛開始瘋狂的跑起來,朝軍營一旁的峽谷里奔去,可沒走多遠,身后便火光四起,我回頭望著那通天火焰,心里慢慢涼起來。

? 我到底是低估了洛央的警惕性,那震耳欲聾的錚錚馬蹄聲排山倒海般向我們涌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們火把灼熱的溫度,我聽到領頭那個威武的男子沖他的大軍喊道:“砍下周南庭的頭顱者,賞黃金萬兩!”

? 漫天弓箭向我們灑來,我感覺不到疼,我只是翻江倒海的難過以及漫無邊際的絕望。

? 背后一片溫熱,我知道,那是他的傷口在流血,他愈發的抱緊我,他問我:“棠兒,你怕不怕?”

? “怕啊?!蔽业椭ぷ樱瑤е耷?,我說:“南庭,我怕,他們說要砍了你的頭顱。”

? 他笑了笑便不說話了,揚手將劍深深刺入馬背,瘋狂的駕著它,突然急速的轉彎,正當我迷惑他的去向,他低頭吻了我的耳垂:“棠兒,閉眼。”

? 再然后我就聽不見任何聲響了,周南庭也好,追兵也罷,我都看不見了,是那種黑暗里最后一束光消失了的驚慌失措。

? 恍恍惚惚的,我又看見了凝王府,看見幽深庭院里沉睡在海棠花海中的女子,她那樣沉靜,那樣美麗。

? 溫和的日光打在她的臉上,俊雅的男子輕輕將她的耳際發捋到后面,她緩緩睜開眼睛,無數細小的光匯聚成一個焦點,入目是男子精致的眉眼。

? 然后,他朝你微微一笑,便有萬丈光芒,驚艷你的一生。

? 海棠海棠,若你的余生都是這般極盡溫柔,那該多好。

? 多好多好。

? 我以為我死了。

? 可是我卻在敘習的營帳里醒了過來,我的雙腿無法動彈,稍稍動一動,便疼的天翻地覆,敘習過來安撫我,他的神色那么凝重,他說:“海棠,只怕你日后再不能站起來了。”

? 我沒有多難過,我只是拉著他的手不停地問:“敘習,你知道周南庭在哪么?他好不好?有沒有事?他在哪呢?”

? 敘習垂下眼,長長的嘆息起來,像許久以前的那個夜晚,他在我耳邊的那樣嘆息著,良久,他才望著我,他說,我帶你去。

? 跳崖后的事我一點也不記得,敘習告訴我,是周南庭帶我回來的。我坐在床沿邊敘習為我做的輪椅上望著他,看他時而皺眉,時而抿唇,看他每個細微的面部表情。

? 敘習告訴我,他的身體已經達到極限,那么多的傷口就像溝壑一樣密集,擦傷、劍傷、鞭傷……有的傷口已經腐爛,有的已經深入骨子里,我看著看著眼淚就落了下來,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用這樣千瘡百孔的身體,一步步帶我回到煙良。

? 那么多的日日夜夜我都坐在床沿邊看著他,黎明到深夜,深夜到黎明,我等著他睜眼看到一個明媚的女子,我等著他醒來帶我回京都。

? 我不停的同他說話,我告訴他春天來了,海棠花又要開了,我說我們煙良的士兵每日每日都在訓練,他們等著你醒來率領他們攻打洛央,我說境城就要淪陷了,你什么時候起來。

? 所以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我不知是哭還是笑,我沖他笑可是眼淚卻不停地落。煙良所有的士兵都激動了,他們揮舞著印有“凝”字的旗幟于境城城門上歡呼,他們是煙良的錚錚鐵漢,為煙良皇帝血拼江山,他們是那樣威武不屈的男兒們,卻在此刻流下了眼淚,因為他們的凝王醒過來了。

? 他起了身望著我,他的目光那樣深,眉眼都沉默著,我看著他想為我擦掉淚水雙手又凝滯不前的模樣。我握住了他的手,將臉埋進他的手心,語氣哽咽,我說南庭,你去吧,我在這里等你。

? 我知道的,這是凝王的恥辱,也是整個煙良的恥辱,我要等他,等他率領余下的兩萬精兵踏平他洛央,血洗洛陽大軍,我要等他,等他帶我回京都。

? 我望著他披上戰甲,跨上高高的戰馬,遠遠望去是那般的器宇軒昂,大軍士氣高漲,沖天的氣勢浩浩湯湯的向洛央殺去。

? 我安靜的在這里等他,做飯的婆婆勸我回王府,她說境城是邊塞之地,寒氣重,她怕我受不了。

? 我的身子愈發孱弱,雙腿會在深夜疼的窒息,可我仍搖搖頭,告訴她,再等等吧。

? 四個月的光景一晃而過,周南庭戎馬而歸。

? 他收復所有失地,摧毀洛央城池三座,擊退洛央大軍五百余里。

? 他回來了,蹲在我的面前,望著我的雙腿,他說,棠兒,我們回京都,我們拜堂成親可好?我確實哭了,他望著我只是笑,他說棠兒,你會是這世間最美的新娘。

? 成親那日,鳳霞披冠,鸞鳳棲身,綿長的錦繡嫁衣鋪了一地,紅轎落地,玉馬勒鞍,八抬大轎在京都所有人驚羨的眼中風風光光的抬進了王府。

? 我在一片喧天鑼鼓聲中與他拜堂成親,只是我坐在輪椅上,他站在我的身旁。黃昏之時,我被人推進了喜房等他,許久之后,蓋頭被人揭起,來人卻是紅檸。

? 她又瘦了,臉色愈發的蒼白,相比于我的紅光滿面,她可真是不堪啊。我有些懊惱她在周南庭之前就揭了我的紅蓋頭,這多不吉利啊。她卻冷笑了起來:“海棠海棠,你竟然還想要嫁給他?”

? 我瞪著她,卻不說話,她坐了下來,撩了撩頭發,繼續開口道:“自從你在琴藝大賽上初露頭角時,便注定了你這一生的荒唐命運。

? 南庭那樣的男子,讓人驚艷,讓人仰慕,沒有人會不喜歡,京都多少紅顏為他牽腸掛肚,這么多年了,他從未為哪個女子側眼動心。

? 海棠,你當真以為你的容顏冠絕天下讓他一眼就認定你了么,他帶你回府,給你千般憐愛,萬般恩寵,不過是因為你是煙良首富顧明遠的女兒。顧明遠病入膏肓,早在你來京都之前就放話要找到你,將顧家三分之二的家產都留給你。

? 世人皆知,煙良太子之位空缺,凝王戰功赫赫,深得民心,圣上卻有意傳位于荒淫無道的二皇子,海棠,沒有哪個男子不想權傾朝野,君臨天下的,南庭同是這般,他早年便與顧家長子顧敘習交好,能得到他的支持,利用顧家雄厚的財力,定會成為這場生殺予奪之戰的佼佼者。

? 本該是一帆風順,卻因為你的出現而打破,你在琴藝大賽上風頭太甚,南庭將你帶回府,一來是怕顧家人聽到風聲找到你,二來?!彼D了頓:“他想殺了你。海棠,怪就怪你過分美麗,外面那么多王公貴族注視著你,他不能輕易動手,只能讓你慢慢死去。

? 你的首飾和衣物都被人用藥草熏過,對,就是上次你來我庭院見到的那種藥草,你不是喜歡海棠花么,在那種花的作用下,藥的毒性更甚。

? 中毒之后,你不會立馬死去,你只是漸漸感到無力,然后吐血,吐出來的都是你心肺之血,你的壽命終不會長,再過個幾年,當世人將你忘記之時,你便徹徹底底的消失在這世間了,多么悄無聲息啊?!?/p>

? 眼前的她還在笑,我卻張了張嘴,發不出任何聲音,我捂住胸口,眼前的景象也漸漸模糊起來,紅燭,喜帕,交杯酒等等在我的視線里都變成混沌的一片,我跌跌撞撞的站了起來,又倒下,又扶著床沿想站起來,爾后還是跌倒在床上。

? 我趴在那大紅的鴛鴦枕上,手指深深掐進肉里,最終還是哭出了聲響。

? 我同紅檸回到了顧家,我不知道紅檸為什么要跟我說明這一切,或許是她傾心周南庭多年不愿看到他與別的女子喜結連理。

? 我離開王府的時候沒人知道,摘下霞冠的那一刻我已沒有任何猶存的情絲,王府依舊熱鬧非凡,文武百官似要踏平王府門檻。

? 顧家確實富裕,亭臺樓閣,假山碧湖,無一不精致曼妙。紅檸給了我副拐杖,我拄著它們在顧家所有人眼中一步一步踏進顧明遠的房里。

? “那就是爹爹心心念念的女兒么?模樣好生俊俏啊。”

? “再俊俏也是個瘸子,是個無用之人是廢物??!”、

? “確實可惜了,這個廢物還想來爭家產,簡直是笑話!”

? ……

? 我沒有理會那些閑言碎語,只徑直來到顧明遠的床榻前。在看到他的一瞬,我原本的波瀾不驚頃刻打破,我皺著眉望著他,低聲喚他,爹爹。娘親騙我,她同我說爹爹是這世間最英俊的男子,可眼前這個形容枯槁的老人實在不能與娘親口中那個美如冠玉的男子相比。

? 我不知道他為何沒去江州同娘親相聚,我想那必然是另一段悵然的故事了。

? 我又喚了他一聲“爹爹”,他才緩緩睜開眼,那一刻,他的臉上有愧疚,有憐愛,有遺憾,更多的是痛苦,他在想念,想念我的娘親,他雙唇不停地顫抖著,努力的朝我微笑:“是我的女兒么……模樣可真俊俏啊……”他在笑,眼里卻流下了眼淚,他說:“好孩子,眉眼可像極了你娘啊?!?/p>

? 往后的那幾日,我一直坐在他床邊,同他說娘親的事,說我們在江州的日子,我一直說,他便一直笑,淺淺的,淡淡的。父愛缺席了這么多年,終于在這時,照亮我渾濁的眼底。我沒有告訴他娘親跳了崖,我只說她還在江州,這些年,她過得很好。

? 顧明遠是在一個黃昏離開的,當晚的顧府素白沉寂,偶爾聽見幾聲悲憫的哭聲,所有人都謹慎的看著我,只有我目光清冷,跪在靈堂里的火盆前,不說一句話。

? 彼時初秋,天氣微涼,我卻只穿著單衣,到了深夜,這些嬌生慣養的夫人少爺小姐的抵不住陣陣寒氣以及濃濃的困意,都回房去了。

? 待靈堂空無一人時,我躬身一口血吐出來,伴隨著眼淚一齊落入冉冉的火堆里。

? “海棠。”

? 那聲音太過寧靜,靜的讓空氣都變得細膩,我抬頭忘了他一眼便低頭劇烈的咳起來。他給我披上一件大衣,我沒有排斥,只是望著他近在咫尺的臉緩緩開口:“論輩分,我該叫你一聲哥哥?!?/p>

? 他的動作便停了下來,眼里閃過那么多復雜的情愫,那樣多欲言又止的無奈,最終還是垂下眼,他說:“海棠,明日南庭便會來接你,你不會有事的,他不會讓你死的?!?/p>

? 我低下頭笑了,笑著笑著眼淚便落了下來,我點點頭告訴他我累了,讓他送我回房休息。

? 顧敘習走后,我便從床上坐了起來,拿過床頭的拐杖一瘸一拐的走到事先與紅檸約好的地方,她早早的在那等候,見我來了,丟給我一個包袱又將我扶上馬,她仰起臉對我說:“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回來。”

? 我沖她笑了一下:“放心,我余生都不會再踏入京都半步。”

? 似是多年前我來到京都一般,我馬不停蹄的趕回江州,那座生我育我的城池,我的娘親在那里等著我。

? 我立在往生崖邊,江州的秋天向來溫情,縱使實在山頂,空氣依舊柔和而溫暖。我是真的累了,不過是幾年的歲月,卻讓我覺得那樣漫長,長到讓我覺得現在儼然日落西山的那般悵然,我沒有絲毫力氣再去面對京都,面對顧家,面對周南庭。

? 我輕輕往前邁了一步,往生崖下的霧那樣濃,天色陰沉下起了小雨,爾后我便聽到身后有人在喚我:“棠兒?!?/p>

? 我沒有回頭,我知道是他,是我真真切切貪戀過的男子。

? 我的眼淚還是落了下來,眉眼涼薄一如當日的娘親,我說:“你回去吧,顧家的家產我一分不要,你都拿去。”

? 身后一陣沉默,我又開口道:“我終究忤逆了娘親,才落得這般下場。”我頓了頓,轉過身去:“我不曾怨過你,我明白,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所以,周南庭,你還是回去吧?!?/p>

? 我們隔著清愁的雨,他臉色那樣陰沉,卻向我伸出了手,他說棠兒,你過來。

? 我搖了搖頭,縱身跳了下去,那一刻,我還是回了頭,我要看他最后一眼,我還是放不下,我還是忘不了,直到這時我才深刻明白,我竟是這樣愛他,這個清俊的男子啊,我耗盡了此生,覆水也再收不回。

? 我終于看見他的眼淚落了下來,他的目光是從未有過的急切,他大聲的說著什么,只是我什么都聽不見了。

? 他向我沖來,想跟我一起跳下來,只是有那么多人涌上來死死抱住他,我看到他一掌打在顧敘習的胸口,我看到敘習嘴角流出來的血,那樣多,那樣紅,只是他緊緊抱住周南庭,死都不松手。

? 周南庭再不可能像當日在境城旁的懸崖上一般同我一起跳下,這不是境城的懸崖,這是江州的往生崖,我再沒有當日那般幸運跌入柔軟的湖水,往生崖下是滿眼的嶙峋怪石,我不會再有任何生機,等待我的將是粉身碎骨。

? 我不停地穿過濃霧,閉上眼,我又看見周南庭了,他沖我笑,他說要應許我的一生。

? 那是隆冬臘月,天氣那么涼那么涼,我騎著馬兒跨越千山萬水,不惜廢了雙腿也要去見他。

? 我們被大軍追殺,敵軍揚言要砍他頭顱,我害怕了,我不愿他受這樣的恥辱。他擁著我墜入懸崖,又將昏迷的我帶回軍營。

? 成親那日的周南庭衣冠楚楚,他穿大紅袍子,玉馬勒鞍,八抬大轎風風光光抬我進府。

? 那么多的前塵往事那么多的悵然時光,都該放下了,像娘親那般,將一生的愛恨情仇都埋葬在這崖底。

? 周南庭一直昏睡著,顧敘習訪遍天下名醫都無法讓他醒來,自那日海棠跳崖后他自心肺吐血之后便一直昏睡。

? 直至一年后,他才醒來,不知是幸運還是悲哀,他記得顧敘習,記得他的百姓,記得他權傾朝野的勃勃野心,他記得過往那么多年的一切,唯獨忘了那個鐘愛海棠花的女子。

? 他依舊是那個高高在上受百姓愛戴的凝王爺,依舊每日與顧敘習商議朝政之事,依舊吩咐那個叫紅檸的女子為他探察朝中文武百官的動靜。

? 日日如此,似乎這世上從未有過海棠。

? 直至又是一年春日,他路過那個長滿雜草的幽深庭院時,凝住了步子,望向庭院的目光那般深遠,似乎是陷入了沉思,良久,他轉過頭來問身旁的顧敘習:“敘習,這里往日是不是種滿了海棠花?”

? 顧敘習隨著他的目光看向那個庭院,他又想起那個眉眼傾城的女子,那個對凝王情深似海卻長眠于往生崖底的女子,他記得那年冬日她狼狽至極的來找他,她那樣迫切的拉著他問他,敘習,南庭呢?

? 爾后,他目光平靜的望向周南庭,他說:“沒有,這里從未種過海棠花?!?/p>

? 周南庭淡淡的點點頭,又回望了一眼那座院落,才喃喃自語道:“哦,那該是我記錯了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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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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