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有信物不等于有信義,假捉奸預言真捉奸?
且看第一回西門得手后,王婆第一時間按計劃,展開假捉奸工作。
所謂假捉奸,只是為了要挾金蓮,隨叫隨到跟西門慶幽會尋歡。
事已至此,金蓮上了賊船是再也下不來了,何況確實領略到久違的性福,只能答應做應召女郎。但對王婆各贈信物的建議,卻顯得非常猶豫:
先是西門慶便向頭上拔下一根金頭簪來,插在婦人云鬟上。婦人卻除下來藏袖子里了,恐怕到家武大看見生疑。同時,也不肯拿出什么出來給西門慶,還是王婆扯了她袖子里的一條杭州白沙汗巾。
此處,并非金蓮半推半就,而是她真的擔心。當然不是擔心武大看見生疑——而是武二(武大有何可怕的?人都可以殺)。此時武松尚未回家,可見金蓮心中,一直有武松在。
這里的金頭簪是個妙詞:金蓮此前自比真金子、金塊;初見武松則以為是金寶掉下來,這回終于和拿著金扇子的西門慶感受到做女人的幸福了,面對同為黃金的金頭簪,卻不敢戴頭上,只敢藏在袖中……
是金子,到哪里的發光;袖子里怎么藏得住?
足見,幽歡確實是幽歡,自己知道見不得人也。然而作為嫂嫂的金蓮,不久前還在明目張膽勾引叔叔,如此大膽奔放,怎么就不覺得是見不得人呢?
心中有人耳。
信物,是金蓮多么期盼的事物,如今卻見不得光……
金蓮自幼在王招宣府上學習詩書字畫,少女心里泛起過玫瑰色的期待,應學習過這首《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
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
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
摧燒之,當風揚其灰。
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
秋風肅肅晨風飔,東方須臾高知之。
開頭五句,寫其對遠方的情郎心懷真摯熱烈的相思愛戀:她所思念的情郎,遠在大海的南邊。相去萬里,用什么信物贈與情郎,方能堅其心而表己意呢?問遺(wèi),猶言贈與。經過一番精心考究,她終于選擇了“雙珠瑇瑁簪”。
“瑇瑁簪”,即用玳瑁(一種似龜的動物)那花紋美觀的甲片精制而成的發簪。“雙珠”,謂在發簪兩端各懸一顆珍珠。這在當時可謂精美絕倫的佩飾品了。然而女主人公意猶未足,再用美玉把簪子裝飾起來,更見美觀(紹繚,纏繞之意)。
單從她對禮品非同尋常的、不厭其煩層層裝飾上,就可測出她那內心積淀的愛慕、相思的濃度和分量了。
這首《有所思》,至少啟發了漢末大才子繁欽的《定情詩》:
何以致拳拳?綰臂雙金環。
何以道殷勤?約指一雙銀。
何以致區區?耳中雙明珠。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
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
何以結中心?素縷連雙針。
何以結相于?金薄畫搔頭。
何以慰別離?耳后玳瑁釵。
何以答歡忻?紈素三條裙。
何以結愁悲?白絹雙中衣。
詩中的連續對答,展現了古代男女守護愛情、見證誓言的十大定情信物。
綰臂雙金環,指臂釧,又稱纏臂金;
約指一雙銀,指戒指;
耳中明珠指的是耳飾,一簪一珥,可伴一生,耳飾在古人審美觀念中有很重要的地位。唐代張籍《節婦吟》“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所說的“明珠”指代的就是耳環,也透露了耳環的確作為定情物在唐代出現,接受與否便成就了悲歡離合。
香囊系肘后——
香囊的歷史由來已久。古時又稱香包、香纓、香袋、香球、佩偉、荷包等等,因為香囊是隨身之物,戀人之間也常常把它當做禮物相互贈送,以表衷情。
繞腕雙跳脫——
跳脫即為手鐲、腕釧,古人將腕間風流稱之為“跳脫”的確別具一格。
古代文學作品中,常有女子鐘情男子后以腕間手鐲相贈的情節,而古典詩詞名句中,也一直有關于手鐲的唯美意象。“濃淡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描寫的雖然是“秋生”菊花,卻有“跳脫”縈繞其間,頗見不凡性情;“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野性美一覽無遺。
? ? 美玉綴羅纓——
“羅纓”是古代女子出嫁時系于腰間的彩色絲帶,以示人有所屬,而彩色絲帶上佩戴美玉,更是一件定情佳品,這是因為玉在古典文化中擁有非同凡響的意義。
素縷連雙針——
? 同心結也一直是古人表達情感的信物,所謂“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將那絲絲縷縷的錦帶編成連環回文式的同心結來贈與對方,綿綿思戀與萬千情愫也都蘊含其中。結發夫妻的典故正源自此。
? ? 金薄畫搔頭——
搔頭是簪的別稱。相傳頗得漢武帝寵愛的李夫人,便是以玉簪搔頭的風姿迷倒武帝,而宮人競相以簪搔頭,搔頭的稱呼就此流傳下來。簪釵作為定情物,是古代最常見的,只因男女相會,唯有此物最解風情。
好吧:臂釧、戒指、耳飾、香囊……金蓮一個都木有——固然是倉促間沒來得及準備,更暗示了金蓮身無長物(否則下次見面可以補的),不像西門馬上要迎娶的兩個大富婆。那又如何呢?
(她的所有身家,已交付給武大,湊錢買房了。)
金蓮,只有她自己。
哦,還有個搔頭,金頭簪是西門贈與的定情物。金蓮拿到西門的定情物,那又如何呢?
金蓮,只有她自己。
這,就夠了。
金蓮初次偷情,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先去下了簾子,武大恰好進門……
其實武大進門也不會關注這個簾子的動向,這里,只是再次驗證了武松在金蓮心中的存在感。莫忘了,金蓮才剛剛向西門慶證明過自己的存在感,身上還帶著大官人的體溫——
簾子,還是那個簾子;
金蓮,已慢慢不是那個金蓮了。
一個不經意的小動作,再次反映了武松給她此前造成過巨大的失落感:這種失落感,只有西門慶可以填補;當然,大官人也非常樂意填補——
果然,第二天,西門慶迫不及待又來了。王婆親自過來打暗號。金蓮過去后,大官人什么反應?
那西門慶見婦人來了,如天上落下來一般……
天上能掉下林妹妹,當然歸功于王婆。王婆捉奸固然是假(只為二人長久通奸),代索定情物則是半真半假;卻很快引來了人家真捉奸。
不光是武大,還有一人,組成捉奸二人組。
事情終于鬧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