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之后的天氣和春節之前也沒有什么區別,該冷還是照老樣子冷下去,并不會因為季節的名字變為春而發生什么改變。孫翔這段時間一直感冒,還沒得空去醫院,高三了,連去個醫院的時間他都欠奉。周澤楷在外地忙巡回展覽,他自己都照顧不好自己,更別提照顧邱非了,也不記得打個電話回來。
孫翔看得比誰都通透。周澤楷呆的圈子里傳得很難聽,孫翔,是上海那個周澤楷養的吧?他說孫翔只是遠房表弟,這樣的鬼話你也信?我們搞藝術的,比普通人腦洞大多了,養個人而已嘛,娛樂圈不也有包養明星的。周澤楷從來不聽八卦,這些言論都是孫翔從網上論壇看來的。說好聽一點,叫互相扶持,一起生活,說不好聽一點,那就是包養了。但是大家也只是在私底下這么說說罷,還有人大言不慚,周澤楷老直了,他有女朋友,看不上孫翔。
周澤楷來電話了,他那邊雜音多,孫翔開著免提和他說話,空曠的房間像是突然置身于鬧市區似的。
孫翔搶在周澤楷面前開的口:周澤楷。
他從來不叫哥哥,兩個人頂天不差多少歲,叫哥更生分。
元宵節已經過了,街上的年味越來越淡,呈瘋狂的下降趨勢。孫翔桌前攤開一本八開大的數學試卷集,不遠處擱著一碗芝麻餡小湯圓,他會做飯,小湯圓還是自己包的,沒有人陪他吃,為了不浪費,只能頓頓吃湯圓。
周澤楷提了點音量,問他走讀的生活適應好了沒。
孫翔說,同學都很好,老師教得也好,沒有什么需要適應的。有不好他也不會說,在哪里讀書都是一樣的。
周澤楷說他五月份就回來常住,陪孫翔高考。
孫翔說,不用吧,你在的話我更緊張。
他們兩個打電話,純粹就是浪費電話費的沒話找話聊。孫翔不學藝術,他要是真去學了,大概也不想懂周澤楷一天天的在干什么。周澤楷高考成績還不錯,但他忘性大,學的什么全忘了,專業課倒是起飛,你讓他去輔導孫翔學習文化,那也是不可能的。他們見得也很少,孫翔現在住的地方,名義上是兩個人一起住,實際上周澤楷父母另外給他購置了一套所謂的婚房,陪未來媳婦兒(就是現在的女朋友)住的,孫翔一個人住個百平的房子,心里想還不如去住校,可周澤楷不讓。他說,學校氛圍不好。
孫翔心里大翻白眼,你懂什么。
我們很難想象周澤楷當家長的樣子,他一看就不像個循循善誘懂教育的家長,他的心緒藏得那么好。但孫翔憑著一股子直覺,從來都順著周澤楷走,為什么?因為孫翔沒錢,窮學生往往要舍棄點東西。
小湯圓的水都在暖氣房里蒸干,蔫巴巴的小湯圓不好吃了,孫翔決定扔掉。周澤楷打著電話,話都沒說幾句,他女朋友粘膩的聲線陰魂不散地飄蕩在揚聲器里,孫翔聽得一個頭兩個大,他有時候想揪著周澤楷領子問,你會不會煩,真要和這女的結婚嗎?
但他不敢問出口。周澤楷對他好,那是有底線的,兄弟就是兄弟,媳婦兒就是媳婦兒,弟弟不能當媳婦兒用,再不喜歡的媳婦兒,也是要領了證對她好的。孫翔之前旁敲側擊過一次,哎,你能不能不結婚啊。周澤楷堅決地搖搖頭,那不可能。孫翔隱隱約約知道的,那個姑娘和周澤楷沒什么感情基礎,周澤楷并不出生在藝術世家,他不自由,走上藝術道路,全靠一腔固執,其他的都只能聽父母安排。
孫翔打開水龍頭把小湯圓弄散,把水瀝干了,再丟進袋子里。他打開冰箱把剩下幾個一起丟進垃圾袋,周澤楷不在,他吃了這么多天總會膩味,廚房里好像是似有若無的,煮熟的面粉的味道,聞久了,有些令人作嘔。他把這幾天的垃圾都一股腦地裝進一個黑色的大垃圾袋子里,鞋子也懶得換,裹著羽絨服和把腳腕都包住的棉拖一起就下了樓。過兩天就要回學校上學了,正合孫翔的意,這個房子里,周澤楷的氣息很重,說不上是什么味道,他沒見過周澤楷用香水,可能他在用,孫翔不知道,兩個人用同一個牌子的沐浴乳,都是嬰兒牛奶味的,好像是幼稚了點,屋子里有一個超聲波香薰機,入冬的時候周澤楷買回家的,每天要加精油,孫翔自覺不是高雅之人,周澤楷全國亂飛的時候,孫翔就把加精油這個事情忘了,但那種似乎是心理作用才能聞到的味道,還是壓得他喘不過氣。周澤楷解釋過,香薰有助于入眠,孫翔說味道太大了,就改放在了客廳,沒有放在孫翔自己的房間。
這都是兩三個月之前的事了。
除夕夜那天晚上,孫翔端著餃子在客廳看小品,他平常笑點很低,但那天晚上沒有笑,朋友組建的微信群里,劉小別說:喂,今年的節目一點都不好笑了,還不如在群里發紅包。孫翔吃了兩個餃子,突然想起來忘記放醋和辣椒了,又跑到廚房里去搗鼓味碟,他再打開群的時候,紅包全沒了,劉小別發了兩百塊錢手氣紅包,祝大家高考心想事成。
孫翔給劉小別唐昊分別發了個九十八塊五毛的紅包,預祝各位兄弟考上985大學,走上人生的巔峰。劉小別隨口一問,哎,你姓周的表哥回來過年嗎?孫翔說,沒有,可能去見家長了吧,婚姻大事,就管不上我了。他自己都沒發現語氣里隱晦的意味。
他不知道周澤楷沒去見家長,那天周澤楷說想退婚,被家里人關在房間里面壁思過了,他才二十多歲怎么可以退婚,這讓女方沒面子的。
周澤楷凌晨兩點給孫翔發消息:新年快樂,晚了。
孫翔睡不著,開著重播的電視,手機里放著英語聽力,他一心不知幾用地在寫英語高考模擬題。周澤楷話本來就不多,孫翔是不知如何和周澤楷交流,他回了個“好”,對面又沒聲響了,這個時候孫翔那個恨哪,又不知道和誰說去,兩個人你來我往,就是好,嗯,沒事,晚安,孫翔頭皮發麻,他語文最差了,讀不出周澤楷背后的萬千思緒。他覺得周澤楷只回復十幾個字,他如果巴拉巴拉地說一大通,還是自己吃虧了,孫翔不做不平等的交易。
周澤楷最后給他發了個九百八十五塊的紅包。
孫翔一推開單元門,風就全往他臉上招呼了,像是沒見過活人似的要把他生吞活剝,大垃圾箱在樓背后,孫翔去那里丟了垃圾,被風吹得清醒大半,樓背后連著小區的后門,從后門出去可以到大媽們最愛的舞池——街心公園。這個點早該是阿姨們睡覺的時間了,公園里安靜得像鬧鬼。孫翔高二的時候,班里期末考試完了,組織看恐怖電影,他只是強撐著不怕,課桌下的腿抖得像篩糠,劉小別是孫翔的同桌,孫翔的手在課桌下窸窸窣窣地亂摸,劉小別當即一聲“我草”,把教室弄得燈光大亮。全班同學都誤以為是劉小別膽小,殊不知是孫翔怕了,放假之后孫翔威脅劉小別,如果還想好好在學?;欤@事情就不要說出去。劉小別知道孫翔也就嘴上說說罷了,但朋友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公園里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還開著,紙盒裝的港式奶茶還放在貨架上,孫翔買了一盒,出門不帶錢是不怕的,這年頭只要帶著手機就行。他也不管這身裝扮有多宅男了,凌晨了,沒人能看到,他一邊輕聲咳嗽,一邊吸起了奶茶。港式奶茶對他來說有點苦,但沒有別的熱飲可以選擇了,勉強喝喝還可以,讓他天天喝絕對不行。手機上的倒計時軟件上用紅色的數字提醒他,離高考還剩下一百多天,當這個一百變成兩位數的時候,時間就要飛速流逝了。他有些迷茫,但是說不清迷茫在哪里,和周澤楷呆久了(說實話也不久),他的心思也前所未有地亂起來,但是他不善于整理,只能留一團毛線擠壓自己的心房。
眼前出現一個熟悉的人影,眾所周知南方城市是沒有暖氣的,上海的天氣沒有暖氣更是冷得不行,眼前的人影瘦且高挑,一看就是媽媽最愛念叨的“你穿這么少不冷嗎”的類型人,他離孫翔越來越近,孫翔爆喝一聲:你怎么回來了。
是周澤楷。
他和孫翔最后一次見到的時候沒有什么區別,周澤楷長得好看是一個板上釘釘的事實,而不是幾個人的一面之詞,在冬天無論是什么天氣,周澤楷都是雷打不動穿大衣的,他不善言辭,眼睛卻會說話,他并不是冰凍的,而是夜里幽幽的火光。
周澤楷看到孫翔顯然也是驚訝的,他瞳孔驟縮,很快又恢復了本來的溫和。
孫翔先發制人:怎么回來了?我們通電話時候,你在哪兒呢?
周澤楷斟酌了一下用詞:她……和我一起回來的,已經回家了。給你驚喜。孫翔垂著眼睛繼續喝奶茶,他的感官持續盯梢著周澤楷,后者大概是感覺冷了,從大衣的內袋里掏出了煙,他用眼神詢問孫翔,在這里抽煙介意嗎?
孫翔心里癢癢的:哎,我也想試試。
意料之中,被周澤楷義正辭嚴地拒絕掉:你還小。
你還小,又是你還小。孫翔上學晚,在同一屆的人里,他是比較早成年的,現在要是拿著身份證去網吧都無所謂了,周澤楷永遠把他當孩子,他當然不同意。孫翔的心永遠是不服管的,他順從周澤楷是因為他目前靠周澤楷吃飯并且對周澤楷有非分之想,要是別的什么人他早就憤怒了。
周澤楷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高考之后,隨便你。
意思就是,你高考之后我就什么也不管了,現在你還在讀書,就得把我當家長,別跟我較勁。
孫翔說:你忙完了嗎就回來,主辦會不會砍你?。?/p>
周澤楷平淡地說:不管他們。
孫翔沒繼續問下去了,問下去也是一個類型的回答。周澤楷不想說明白的事,拿著刀架在他脖子前,他只會睜著一雙古井無波的眼睛,略帶些無辜地看你,就是不會說一個字。孫翔以前最煩周澤楷這樣,后來都習慣了。
沒有什么東西是習慣不了的。生活方式可以習慣,個人情感也可以習慣,習慣是很可怕的,它可以從內到外、潛移默化地改變一個人。
周澤楷走近了,他拍拍孫翔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躊躇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我不結婚。
孫翔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周澤楷把他從長椅上拉起來:冷?;厝フf。
兩個人一路小跑到單元門樓下,孫翔本來還冷,周澤楷說的那幾個字,弄得他血管里的血都發燙了,他不結婚了,有這么好的事情?自己怕是在做夢吧!自己前幾個小時剛聽到周澤楷的女朋友拿捏著腔調說話,現在就聽到周澤楷平和地安慰他:我不會和她結婚。
他感到兩個人之間的隔膜被一根針刺破了,那道空氣墻莫名其妙地倒塌了,本來只是在夢中會奢求的事情,突然就有希望了,換是別的人,他們能相信嗎?
周澤楷把空調的暖氣和角落的加濕器都開了,他們心照不宣地沒有開燈,一切像是刻意安排過似的。
怎么突然不結婚了,去年底不是還有個像訂婚宴一樣的東西嗎,你爸媽,就是我大伯伯娘,他們倆肯定罵死你了。孫翔說。
周澤楷只是盯著孫翔的眼睛。他們在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手足無措的自己,焦慮迷茫的自己,尋求真相的自己。
我和他們說了你的事。周澤楷說,他語速很慢,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我們一起很多年了,你有沒有懂我的意思。
孫翔不耐煩了:你到底哪個意思!
周澤楷笑了,他笑起來真好看,像被污染的天空中突然有一輪皎月柔和地吻你:我等你畢業。
他親了一下孫翔的額頭。
孫翔暈頭轉向,七葷八素:周澤楷你在做什么??!
周澤楷無辜道:你知道我知道的。孫翔被他一連串“知道”繞暈了,他本來刷題就刷得大腦缺氧,周澤楷這樣,他更是氣急敗壞:你他媽不結婚是不是因為我,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是呀。
周澤楷又親了孫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