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奈何橋,卻不知有古渡頭。世人皆傳孟婆湯,卻不聽聞路魂酒。
1.
那一年的那天夜里。
月亮格外地圓,而且亮。亮堂堂直似一面明鏡,映射出璀璨的光芒。
而那晚的星辰,無比黯淡。從未有過的黯淡。
作為一個從來不愛賞月,只愛看星星的凡人,甘回深深覺得,這真不是個美好的夜晚。
連星星都沒的看。可不是無趣極了嗎?
你要問他,為什么人人都愛賞月,獨獨你偏愛瞧個星星?
他便笑出一對深深的酒窩,在甜死你之前告訴你,月亮只有一個,人人都爭著看,但看來看去不過就那一輪,不比看星星,今兒看這個,明兒看那個,永遠是新鮮的。
永遠有不同的故事。
就比如那北斗七星,那紫薇星,那紅鸞星……一不留神,就過完了一輩子。
甘回踩著散漫的步子準備去找一個朋友。說起他這個朋友,著實是個奇怪的人。
永遠穿一身黑漆漆的衣服,好像從來也不換,從來也不洗。眼睛也是黑漆漆的,閃著濕漉漉的光澤。偏生一張臉蛋白得過分,猛然一看你,那黑漆漆的眼睛和白生生的臉蛋真要嚇你一跳。
他的脖子上總是掛著一串漆黑的珠子,紅豆大小,卻異常的長,長到在脖子上繞了好幾圈。
甘回一看見這串珠子就渾身不自在,不明白他的審美為什么如此奇怪。而且不知道是不是甘回的錯覺,他總覺得這串珠子在不斷長長……
他那朋友看起來極為年輕,眼里卻總是滄桑得過了頭。甘回總是拍著他的肩笑道:“路魂啊,你這是被多少小姑娘傷透了心啊,一臉的滄桑都要流出淚來了。”
每當這時,路魂便用那雙濕漉漉的眼睛瞪著甘回,直到把他瞪到臉紅心跳,眼神游移。
甘回終于攤手投降,“你別老用這種眼神望著我。搞得好像我們兩有什么似的。”
路魂淡淡道:“那你也別老來我這。”
每次路魂一說這話甘回便不吱聲了。默默抽出一張舊椅子坐下,自顧自喝一杯殘茶。他不得不承認,他很喜歡來這里,尤其喜歡路魂那一雙濕漉漉的眼睛。
那雙眼睛黑漆漆的讓他瞧不見底。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永遠也看不完。他很想知道這雙眼睛里曾有過多少故事。
他不說,他便日日看。怎么也瞧不厭。
今夜也是一樣。他照例在十二點左右的時候步行去路魂的店。一家灰塵永遠打掃不干凈的老店。賣一種奇怪味道的酒和不知名的糕點。
老店最大的特色是店主路魂永遠不記得昨天晚上賣的是什么味道的酒和什么形狀的糕點。
永遠新鮮,充滿驚喜。
而店的名字叫做,古渡頭。
每當甘回深夜抑郁時就會不知不覺走到這里。
不記得第一次推開門進去是什么場景了。大概是被那雙黑漆漆又濕漉漉的眼睛迷惑了,所以便常常來。
而今晚和平常不同的就是,沿路都有人家在燒紙錢,火焰昏黃而寂寥,孤獨得好似一座閉合的鐘。
甘回方才記起,原來今夜,是中元節(jié)啊。過節(jié)總是熱鬧的,中元節(jié)也不例外,不同的是,尋常的節(jié)熱鬧的是人,而中元節(jié)熱鬧的是鬼。
至于鬼是怎么熱鬧的?
鬼才知道。
2.
路魂正在收拾用過的酒碗和吃剩的糕點。一點一點擦拭著陳舊的桌椅。今晚,他要早點歇業(yè)。
但是有一個人每晚都會來,他得告訴他一聲再走。所以,他在等他。
又望了望門外,還是沒有看見他。
那個叫甘回的人。
每個深夜都會踩著寂寥的夜色,帶著滿身的疲憊推開門進來。
他長得十分俊美。是討人喜歡的容貌,屬于那種第一眼見了就要偏愛三分的人。照理說,這樣的人應(yīng)該是比較快樂的。
可他并不,他總是眉頭深鎖,朦朧的眼睛里看不清有多深的寂寥。但笑起來時又像是得到了全世界那樣幸福。
后來,路魂在門上系了串鈴鐺。每當甘回一推門,鈴鐺便清脆地響起來,驅(qū)散了夜色中深沉的寂寥。
而不管甘回如何寂寥如何疲憊,推開門進來以后總是會對路魂笑一下。
他的笑極為動人。眼里閃著朦朧的光,一對深深的酒窩現(xiàn)出來。甜死人。
路魂最喜歡他那對酒窩。常常想倒進去一汪酒,看看能不能盛滿一杯。
不過很可惜他一直沒有如愿過。
因為甘回一定又會叫著,“搞得好像我們兩有什么似的”。
是啊,他們兩能有什么。
什么都沒有,除了這無邊的夜色,就是無垠的荒野。
今夜是中元節(jié),他脖子上一串漆黑的珠子時不時亮起了紅光。
記得這串珠子還被甘回笑過很多次。說他審美清奇、不倫不類。
直到路魂擦完了所有桌椅,又擦完了柜臺,準備走過去擦擦門時,清脆的鈴鐺聲終于響了起來。
是他來了。
只見甘回推開門走了進來。
“嗬,今天怎么這么干凈?”他綻開極大的笑容,露出久違的酒窩深深。
路魂笑了。“今晚有事,要早點歇業(yè)。有時間就打掃了下。”
“哦?所以你這是要關(guān)門了?”甘回頓時一陣失落。轉(zhuǎn)而又無理取鬧道:“不行。今晚過節(jié)呢。你得陪我過節(jié),不能這么早關(guān)門。”
路魂哭笑不得。“今天是中元節(jié)。不是你該過的。”
“我不管。既然是節(jié),我怎么就過不得了?”甘回倔強道。
人們總是盼望著過節(jié),因為可以理所當然地尋求祝福和安慰,要求陪伴和幸福。這世上實在不可缺了節(jié)日。
路魂無奈道:“阿回,今晚真的不行。我有些急事。”
“哈,深夜十二點以后告訴我你有急事,你騙鬼呢,鬼都不信。”甘回一臉你少騙我的表情。
路魂憂心地看了看墻上的老掛鐘,將將過了午夜十二點,時間有點趕了。他急切地對甘回道:“你能不能別胡鬧了?我是真的有事。我現(xiàn)在就要關(guān)門走了。”
甘回眨眨眼,朦朧的眼里閃著莫測的光,悶聲道:“好。好得很。我就不走,我看你是不是真要把我趕出去。”
路魂盯著他,一動不動。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拉著他就往外走。
甘回惱怒道:“我偏不走!就不走!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了不得的急事。”一邊反方向拉著路魂。
兩人角力了半天,誰也沒能如愿。
路魂氣道:“你不走是吧,行。那我走,你自己待這吧。”他著急地往夜色中去了。
甘回一慌,急忙追上去扯住他的衣袖道:“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要干嘛去?”
路魂惱怒不已,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冒著悠悠的火,“我去見鬼,你去嗎?”
甘回一笑,露出大大的酒窩,“你去奈何橋我都去。”
路魂似笑非笑,反抓住他的手道:“我不去奈何橋,我去鬼門關(guān)。你跟不跟?”
“跟。為什么不跟?今天中元節(jié),聽說鬼門關(guān)大開,一定很熱鬧吧。”甘回笑得不慌不忙。
“好。”路魂蒼白的臉上現(xiàn)出奇怪的紅暈,“既然你這么想去……”
只見路魂輕輕做了個拉門的動作。遠在十米開外的門,關(guān)上了。里面的燈也瞬間熄了。
甘回愣愣地看著路魂,還沒來得及驚訝就被他拉著墮入了黑暗里。
3.
很黑很黑,很深很深。
這是甘回唯一的感覺,他什么也看不到。眼前是濃墨一樣的黑暗,要不是還能感覺到路魂拉著自己的手,他甚至要懷疑自己又在做一場噩夢。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也許很長,也許很短。甘回終于看見了光。
確切來說,是火光。
漫天飛揚的紙錢燒出的火光。
那些火光一片片,一堆堆,漂浮在空中。像是指引方向的一盞盞明燈。
而路魂拉著他,站在一條長長的甬道上。甬道盡頭是一扇漆黑的大門,上面雕刻著古老繁復(fù)、精美絕倫的花紋。門上有一塊同樣漆黑的牌匾,上書三個血紅色的大字——鬼門關(guān)。
甘回驚得張大了嘴。下意識地握緊了路魂的手。結(jié)結(jié)巴巴道:“這……這……鬼……”
路魂笑得興味,“怎么著?怕了吧。怕就閉上眼睛,我立馬送你回家。”
甘回一急,“不……不回。我怕……怕個毛。我還想瞧瞧……鬼長什么樣子呢?”
路魂聞言湊近了甘回,眼睛盯著他的眼睛,一眨不眨。“這么想嗎?那我就讓你看看……我真正的樣子……”
甘回睜大了眼,一動也不敢動。忐忑不安地盯著路魂的臉,生怕會突然變成……
這時,啪啪的敲門聲響起。好像有很多人在喊,開門,開門!我們要回家!
空中的火光閃爍得厲害。
路魂一手拉緊了甘回,另一只手幻化出巨大的虛影,慢慢拉開了那扇古老的大門。
甘回一下子閉上了眼睛。只感覺耳旁是漆黑冰冷的風,使勁地刮過。若不是路魂拉住了他,估計他早就被裹挾而去了。
路魂見狀不動聲色地笑了。
“一年不見,可還好?”一個溫柔的女聲響起。
甘回這才睜開了眼睛。
那是個鐘靈毓秀的女子,眉眼俱是春風柔情,一襲白衣,在火光中衣袖飄飛。
路魂放開甘回,走上前道:“都好。孟姊姊如何?”
那女子溫柔一笑,眼眸熠熠生輝,“也好。不過今年的湯換了種味道。”
“甜了還是酸了?”路魂笑道:“還是姊姊細心,我都是胡弄的。永遠記不住味道。”
女子掩唇咯咯直笑,“湯的味道不夠好的話,他們是不肯喝的。畢竟忘記過去是件痛苦的事情。”仔細看了看路魂,她沉吟道:“不像你那兒,不管是什么滋味的酒或糕點,他們都樂意吃下去。否則便成了無人接引的孤魂野鬼。”
甘回見他們越說越奇怪,嚇得大氣都不敢喘。而那女子,仿佛終于看見了他。
只見她似乎震驚至極,寬大白袖輕輕掩住了殷紅朱唇。
“你……你真是瘋了。小路。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女子皺起了細細的眉,眼底生了怒意。
路魂赧然一笑,“他非要跟著我……”
“他這樣胡鬧你也由著他?你……”女子拂袖而去。一轉(zhuǎn)眼便不見了那素白的袍衫。
甘回結(jié)結(jié)巴巴道:“我是……是不是……做錯什么了?”
路魂笑容清淺,悠悠道:“現(xiàn)在才知道自己錯了嗎?可惜,已經(jīng)晚了。”
“什么晚了?”甘回驚疑不定,拉住路魂的手,急道:“你是不是不能帶我來?是不是會受懲罰?”
路魂笑得燦爛,“是啊。至少要罰我再在人間擺渡一萬年。本來我都快要升職了,可以去天上了。唉,你這個害人精!”
“這……對不起……我不知道……”甘回一臉愧悔。
路魂哈哈大笑,當先行去。“我開個玩笑而已,你還當真了。我在這兒待了萬萬年了,也沒見有人來替我……估計是沒指望了……”
甘回望望四周,火焰凋零,黑霧彌漫。嚇得他一哆嗦。趕忙追了上去。“小路你等等我!”
路魂一把撈起他,往夜色最深處去了。
“我們要去哪?”甘回好奇。
“去……看看。”
4.
不消一刻鐘。兩人停在一棟老宅前。城市的偏僻一角,晚上連路燈也是零散枯萎的。
在一間破院子里,銅盆里燒著厚厚的紙錢。那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呆呆地投進去一沓一沓的紙錢,火光映紅了他的臉。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而他的面前,一個慈祥的老奶奶坐在舊板凳上。就那樣認真地看著他。仿佛瞧不夠似的。臉上帶著溫柔的笑容。
路魂和甘回坐在院子的墻頭。月光如水,流淌在樹葉上、晾衣繩上、花草上。
甘回道:“這個奶奶是鬼吧?”
路魂笑道:“是的。馬上就要去奈何橋投生了。所以回來再看看。”
甘回感嘆,“他們祖孫感情一定很好。一個年年都不忘奶奶,一個永遠記著來探望。”
路魂看他一臉認真的模樣,笑得撐住了額頭,“錯了。這個奶奶生前一點也不快活,她孫子天天惹她生氣。還很不爭氣,賭博喝酒樣樣都干。老奶奶最后被他氣死了。”
“啊?”甘回驚訝道:“那她……”
路魂淡淡道:“她大概只是想回來看看,他過得好不好。”
有些人只要知道你過得好,便也就安心做自己的事了。
“走吧。換個大點的地方。”路魂拉住甘回,兩人踩著月光行走在凄清的夜色中。
甘回見城里到處空蕩蕩的,奇道:“今晚人很少呀。”
“你以為都像你一樣,十二點以后出門游蕩?更何況今天是中元節(jié)。人人都曉得要把地方讓給鬼,你卻偏偏來湊這熱鬧。”路魂一臉的無奈。
甘回心道,我怎么知道自己的好友一夕之間就變成了最大的鬼……這能怪我嗎?
路魂看著他,一臉“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的表情。甘回心虛地笑笑,指著下面一棟燈火通明的公寓道:“我們?nèi)ミ@里看看吧。”
“好”。
兩人坐在陽臺的窗口上,靜靜望著屋內(nèi)的人。樓層很高,風有些大,吹得窗簾總是糊了甘回一臉,他撥了又撥,最后生氣地把窗簾甩到一邊,路魂的臉上。一旁被打臉的路魂郁悶地拂開窗簾,定住了它。
“別鬧。”
甘回氣惱,“你能讓它不動,剛才干嘛不幫我?”
“忘了。”看他和一片窗簾較勁,一時覺得有趣,所以忘了。
“你……”甘回更氣。
路魂推推他的頭,“看里面。”
“別碰我頭。”
只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美麗女人熟練地點了一炷香。默默地插進香爐,一張遺像靜靜放置在后。她凝視著遺像上英俊男人的面容,臉上露出愛戀的笑容。
旁邊沙發(fā)上,她可愛的女兒正在開心地玩耍。女人走到她身邊坐下,拿起一本精美的相冊指給她看,“這個是誰呀?”
小女孩咬著小拳頭咯咯一笑,“爸爸!”
女人笑得滿足。“囡囡真聰明。爸爸好看嗎?”
小女孩摸著相片笑道:“好看。和囡囡一樣好看。”
女人摸摸小女孩的頭,把她抱在懷里親了親。“記住,爸爸最愛囡囡了。”
小女孩捂著小嘴笑道:“才不是。爸爸最愛媽媽。”
而在她們面前,照片上那個英俊男人正靜靜地看著她們。即使抱著她們,她們也絲毫感覺不到。他只能輕輕地坐在她們旁邊,陪伴著她們。
甘回輕嘆一聲。“唉。他也是投生之前再來看看家人嗎?可惜了,多幸福的一家人。”
路魂搖搖頭,“不是。他每年都會回來。投生的名額大鬼小鬼、新鬼老鬼都搶破了頭。只有他,年年都讓了出去。”
甘回奇道:“為什么啊?”接著又似悟了,“哦是了,他不放心……”
“嗯。看妻子女兒一直惦記著他。也沒個人照顧,他沒辦法走……”路魂輕輕說道。
甘回問道:“那他妻子為什么不再嫁?她還帶著個這么小的孩子呢?他們夫妻感情特別好?”
路魂淡淡道:“也不算吧。以前總是吵個沒完。”沉吟了下又道:“不過他是為了救妻女死的,一場意外……”
甘回驚了。“原來如此啊……”
路魂認真地看著甘回的眼睛,靜靜道:“你覺得他們這樣一直拖下去好嗎?”
甘回猶豫道:“這……如魚飲水吧。你覺得呢?”
路魂郁悶道:“我覺得不好。要都這樣賴著不走,那不成了往生界的老大難了?我和孟姊姊還得年年給他們安排。”
甘回一臉無奈,“……好吧”。
路魂拉起甘回,從窗臺跳了下去。
“干嘛?”甘回驚叫。
“放心,摔不死你。你陽壽且長呢。”路魂調(diào)侃道。
“誰擔心這個。只是你別這么突然好嗎?”
路魂笑得興味,“我突然?這個我真比不上你。有一天,我的古渡頭突然走進來一個‘人’。這才叫突然!”他心道,嚇得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渡吧他又沒死,不渡吧他偏偏又來了這兒。
很長一段時間里,甘回就是路魂的老大難。
所以后來他在門上系了個鈴鐺。只要鈴鐺響了,那來的就必是甘回無疑了。
甘回奇怪道:“你那平時沒人嗎?不過好像是的,我去的時候從來沒見到過。”
“那是因為,來的都是鬼。”
兩人落到地上,又是一陣刺骨冰寒的冷風。轉(zhuǎn)眼他們又回到了鬼門關(guān)。
甘回好奇道:“小路,你到底干的什么營生啊?”
路魂笑得輕快,“我接引死魂,登記在冊。孟姊姊選擇合適的鬼,讓他們喝了湯好去投生。”
他指指胸前的那串珠子,說道:“看見沒?你以前總笑我這個難看。其實這叫斷魂珠,我每接引一個死魂,珠子便多一個。”
甘回恍然道,“怪不得我老覺得它會長長。也就是說你在古渡頭迎死魂,孟婆……咳咳……孟姑娘在奈何橋管投生嘍。抱歉,大家印象里奈何橋那里應(yīng)該有個叫孟婆的老婆婆。”
路魂點頭道:“我也聽說過。不過我看到的孟姊姊都是年輕貌美的。其實這個不重要,喜歡什么樣就變成什么樣唄。”
5.
孟婆又送走了一批鬼。她不記得這是第多少次了,也記不清過了多少年。
這么多年,她每天過得都是一樣的,毫無二致。除了中元節(jié)這一天。
因為在這一天她可以見到一個叫路魂的人。他那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總是望著她,泛著春水般的光澤,笑著問她,孟姊姊近來可好?
他不知道自己口中的孟姊姊聽了這話是如何地歡喜。
她記得她曾經(jīng)是很美的。會對著奈何橋下的水流梳理烏黑及腰的長發(fā)。會挖空心思嘗試各種味道的湯。
但是沒有人看見她的美,也沒人嘗出她湯里的味道。因為她的身邊,都是鬼。他們失去了鮮活的生命,不再欣賞美,也沒有味覺。
她于是越來越寂寞。直到臉上溝壑叢生、滿頭白發(fā)才猛然發(fā)現(xiàn),已過了那么多年。久到她自己都遺忘了本來的模樣了。
直到那一天,一個在往生界睡了萬萬年的少年醒了過來。他有一雙黑漆漆又濕漉漉的眼睛,笑著叫了她一聲,孟姊姊。
那一刻,她終于……記起了自己曾經(jīng)的模樣。
她轉(zhuǎn)過身來。一襲無垢白衣,鐘靈毓秀,眉眼中溫情無限,輕笑道:“你這個不知什么時候的小鬼,竟有了神通。不如就來幫幫我吧。”
“好。”他睜著濕漉漉的眼睛,仿佛對什么都充滿了好奇。
她總是笑著,一一向他解釋,從來不會有一絲不耐煩。從那以后,她又開始烹制各種味道的湯,從來不會有一絲的不耐煩。
而現(xiàn)在這個擁有一雙美麗眼睛的少年犯了錯。
他帶著一個生魂來到鬼門關(guān)前。他笑得羞赧,絲毫不覺有錯。也絲毫不害怕將有的災(zāi)難。這讓她極為嫉妒,極為憤怒。
她走到那個俊美的年輕人面前。揮了揮衣袖,將他送回了他應(yīng)該待的地方。
路魂見她如此,只笑了笑,“孟姊姊回來了?他們都送回去了?”
她也笑了。“嗯,都送回去了。”
“關(guān)門嗎?現(xiàn)在。”路魂淡淡問道。
“你不覺得要給我一個交代嗎?”她笑容深深,竟帶了一絲妖嬈。
路魂笑得輕快。“孟姊姊,我想好了。我要去人間。”
她聞言一驚,掐住了自己的手心。面上卻淡淡道:“別鬧。你去收了他的魂,我?guī)渡_@件事,就當沒發(fā)生過。”
路魂認真道:“孟姊姊。我說我想好了。我要去人間。”
“你要去人間?你瘋了吧。你能待多久,三年五年?七年八年?至多十年,你必會灰飛煙滅。連做鬼都不如。根本不可能再投生。”她氣怒非常,緊緊地皺著眉。
“我知道。”路魂笑了笑。“孟姊姊幫幫我吧。”
“幫你?我現(xiàn)在就修書告訴上面,你和他,一個也跑不掉。雷火之刑,你受得住,他受得了一下嗎?”她換下疾言厲色的神態(tài),又柔柔勸道,“乖,小路。你聽姊姊的,姊姊一切都幫你安排好。”
“不。我想他好好活著。”路魂堅持。
“投生之后他照樣可以好好活著。”
“忘記了過去,他就不再是那個我認識的人了。”路魂盯著她憤恨的臉龐,一雙濕漉漉的眼睛閃著光彩,“孟姊姊,你會幫我的,對嗎?”說罷他笑了起來,燦爛奪目。
幫他?是啊,她怎么會不幫他?她怎么忍心拒絕他?她怎么能看著那雙眼睛里的光彩黯淡下去?
沉默良久。她終于出聲,“你給我個理由。”聲音喑啞。
路魂望了望天上的月亮,今晚的月亮是從未有過的澄凈明澈。“我這萬萬年來渡了無數(shù)死人,這一次,我想渡一回活人。”
“你一定非去不可嗎?”
“對。即使你不幫我,我也會自己去。”
“好。”她答完這個字,衣衫飄飛,轉(zhuǎn)眼已進了鬼門關(guān)內(nèi),那扇古老的大門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
一絲光也透不進去。
在大門關(guān)上的那一瞬間,她滿頭青絲化作白雪,臉上的皺紋溝壑叢生,皮膚干枯,容顏枯萎。仿佛一瞬間老了千萬年。
6.
甘回醒來的時候是在醫(yī)院,身上還插著各種管子,輸送著不明液體。
“有人嗎?快來人。”這樣太難受了,甘回忍不住喊道。
只見一個小護士聞聲推門進來,驚訝地捂住了嘴。結(jié)結(jié)巴巴道:“你……你等等……我去叫陳醫(yī)生來……”說著便急沖沖地跑了出去。
“陳醫(yī)生,陳醫(yī)生!那個2506房的患者醒……醒過來了……”
一旁正整理一疊檢查報告的陳醫(yī)生聞言抬起頭,驚疑道,“你剛剛說什么?誰醒了?”
小護士喘了口氣,“就是那個,2506房的甘回啊!”
“他醒了?!”
“醒了,還和我說話了呢。好好的,沒事兒人一樣。”
“行。我現(xiàn)在馬上過去看看,你去叫下王主任,讓他也去2506。”陳醫(yī)生放下手中的檢查報告,急匆匆往外去了。
小護士點頭應(yīng)道。依言叫了王主任去2506號房。
其他護士見到問道:“咦,小方,剛剛你們腦科陳醫(yī)生和王主任怎么像屁股著了火一樣跑去病房了?平時就是做臺大手術(shù)也沒見他們這樣過啊。”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告訴你們,這事真奇了怪了。那個2506號房的聽說沒有,已經(jīng)被那兩位診斷為腦死亡了。結(jié)果呢,今兒突然就醒了過來,一副好了的樣子。你說那兩位能不急得火燒火燎的嗎。”
“什么?就是那個為了自殺,撞墻撞了十幾次的2506號房患者?”
“原來是他呀!我聽說一年前,他開車帶著父母出去自駕游,結(jié)果出了車禍,他爸爸死命把他拖了出去。最后就活了他一個。唉,怪慘的。”
“是啊。你說他這人,也是愛鉆牛角尖,怎么就過不去這個坎呢。聽說后來就得了抑郁癥,看了心理醫(yī)生也不管用。送進醫(yī)院時撞得那是頭破血流,真夠狠的。”
此時,2506號病房里。陳醫(yī)生和王主任分別仔仔細細地給甘回檢查了一遍身體。兩個人面面相覷,滿臉驚疑。
“都說了我已經(jīng)好了。你們還不信?我可以回家了吧?”甘回下了床,發(fā)現(xiàn)沒有拖鞋,只能光腳踩在地上。
“哎?剛剛那個小護士呢?能不能幫我準備下衣服鞋子。我回頭到家給她轉(zhuǎn)賬。還有,我的手機呢?”甘回伸出手,一臉詢問。
陳醫(yī)生拉著他坐下。“甘回啊,你先別著急,等我們聯(lián)系了你的心理醫(yī)生,讓他來看看你,你再走不遲。”
“我看什么心理醫(yī)生。我已經(jīng)好了。真的好了。沒毛病。”甘回無奈道。他站了起來,活動了下筋骨,感覺渾身僵硬,大概是躺了太長時間。
“哎?這是幾樓呀?”說著走到窗邊,往下看了看,發(fā)現(xiàn)很高。甘回高興地笑了,這個高度摔死應(yīng)該差不多。他想著便往窗臺上爬去。
“甘回!你干嘛!”陳醫(yī)生和王主任嚇得不輕,連忙拽住他,把他按在床上,大叫道:“小方,準備鎮(zhèn)靜劑!”
“來了來了。”門外傳來焦急的聲音。
“你們……放開我……”甘回不甘心地躺回了床上。
“趕緊打電話給甘回的心理醫(yī)生,讓他明天,不,今天下午,讓他務(wù)必來一趟!”王主任說道。
“好的主任,我馬上去約!”
甘回一醒來便看見一個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男人盯著他看。看得他心里直發(fā)毛。這個男人是他的心理醫(yī)生。
“甘回,你感覺怎么樣?”男人溫和地問道。
“沒事。就是全身沒力氣。”甘回心里氣道,肯定是這幫醫(yī)生搞的鬼。
“行。你不要緊張,放輕松。我們來好好聊一聊。”
“張醫(yī)生,我沒緊張。我挺好的,真的,我都好了,我沒病。”甘回一臉誠懇。
沒病?沒病你要跳樓,真是病得不輕啊。張醫(yī)生腹誹道。不過面上他還是微笑道:“我知道。”
甘回大喜,“你知道就好。快讓他們放我回家吧。”
“我知道你沒病。你只是心里有個結(jié)打不開而已。這很正常,人人都會遇見類似的事。不如我們敞開心扉聊一聊,你會覺得這個世界還是很美好,還是有很多東西值得懷念的。”
甘回哭笑不得,“我真的沒事了張醫(yī)生。”
“那好。我們換一個話題,你為什么要跳樓呢?可以和我說一說嗎。”張醫(yī)生邊說邊拿出筆記本,掏出筆。隨時記錄是他多年的職業(yè)習(xí)慣。也是對患者的負責。
“我不是跳樓。我只是要找一個人。一個朋友。是他治好了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想自殺了。我知道,我父母很愛我,我不該讓他們擔心,我要好好活著。”
“很好。那你可以告訴我,你的這個朋友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是什么人嗎?你又是在什么地方遇見他的?”
“他叫路魂,住在江南路18號的一家店,他是那里的店主。店的名字叫古渡頭。我們就是在那里遇見的。”
“好的。那你大概認識他多久了?”
“半年了。”甘回思索了一下道。
“可以請你回答一下他是什么人嗎?”張醫(yī)生在筆記本上圈起“路魂”兩個字。
“他……他是個很好的人。我們經(jīng)常一起喝酒。”
“嗯。這半年經(jīng)常在一起?”
“是的。每天晚上。”
“好的。你說你跳樓是為了找他對嗎?”
“是的。我只要死了就能見到他了。除了這個辦法,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他。”甘回無奈地捂住臉。
“為什么呢?為什么你只有死了才能見到他?”張醫(yī)生已經(jīng)深深地皺起了眉。
“我……他……算了。跟你說了吧。他不是人,額……好像也不是鬼,不是神……到底是什么我也沒問清楚。反正我就是要找到他。麻煩你們快放我回家吧。”甘回急道。
“哦是這樣。這個路魂,你的朋友,他不是人。所以你必須死去才能見到他,就好像你必須自殺才能見到你父母一樣,對嗎?”
甘回搖頭,“不是這樣的張醫(yī)生。我不會再自殺了。真的。我完全明白了。”
“那你還會去找你的朋友嗎?”
“會的。我一定要找到他!他對我來說,很重要。”
“即使見到他必須死,你也會去做,對嗎?”
“是的。”
“好的,我問完了。”張醫(yī)生合上了筆記本,沉重地嘆了一聲。轉(zhuǎn)而對甘回笑道:“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你可以給我講講你和你朋友的故事。”
“哎?張醫(yī)生,你別走呀,你讓他們放我回家啊!”看著張醫(yī)生遠去的背影,甘回既著急,又無奈。
7.
腦科辦公室內(nèi),陳醫(yī)生請張醫(yī)生坐了下來。
“怎么樣?張醫(yī)生。甘回的情況……”
“……有點嚴重。”張醫(yī)生面色凝重。
“怎么說?”
“已經(jīng)出現(xiàn)幻覺了。而且相當?shù)貒乐亍K约褐圃炝诉@種幻覺,在這個幻覺里,他有一個朋友,他給自己的設(shè)定是:他要去找這個朋友所以要自殺。”
“他這個朋友真實存在嗎?”
“不存在。我查過,本市根本沒有江南路18號,也沒有一家叫‘古渡頭’的店。這個叫路魂的人,我也請公安局的朋友查過,根本沒有這個人。而且甘回說他們是這半年認識的。還每天晚上都見面。”
“這怎么可能?甘回已經(jīng)昏迷整整一年了!”
“所以啊,這是他臆想出的一個人。”
“他這樣做是為什么?”
“甘回是個很聰明的人。他因為父母的事情無比愧疚,所以抑郁自殺,但是潛意識里,他其實也明白父母很愛他,是因為不忍心看他死去才會拼了命保住他。如果他自殺,心里也會覺得對不起父母。在這種兩難的情況下,他逃避了真實的認知。他臆想出一個朋友,他給自己設(shè)定了一個情境,必須死掉才能找到他的朋友。那么他既可以自殺,良心上也不會自責了。”
“這有什么區(qū)別嗎?”
“對我們來說沒有。對他來說,有。因為他認定了,他就是去找他的朋友,而不是自殺。”
“這……實在……”
張醫(yī)生喝了口水,靜靜道:“看來我們要從長計議了。”
2506號病房內(nèi)。甘回無力地看著天花板,想著路魂到底在干什么。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轉(zhuǎn)眼,夜幕已低垂,明月初升。
忽然,一只冰涼的手抓住了甘回。他嚇得直抽手,立馬按亮了燈。
柔和的燈光下,路魂笑得撐不住,“你膽子還真夠小的。”
甘回氣惱道:“你還好意思笑?他們?nèi)盐耶斏窠?jīng)病了。我現(xiàn)在哪也去不了。”
“沒事,我明天幫你解釋解釋。時間長了,他們自然就相信了。不過你得假裝配合他們治療一段時間。”路魂笑道。
“為什么?你直接帶我走不就行了?”甘回奇怪。
“走?去哪兒?”路魂一臉你說什么的表情。
“去古渡頭啊。”甘回理所當然道。
“去不了了。”路魂輕輕嘆息。
“為什么啊?”
“還不是因為你。我闖了禍,上面讓我休息休息。暫時交卸事務(wù)了。”路魂一臉你害死我了的表情。
“休息?那不是很好嗎?”甘回高興不已。“休息多久啊?”
“五年八年吧。也不長。”
“這么長的休假你還嫌短,要不是我現(xiàn)在沒一點力氣,我肯定要先打你一頓。”甘回氣道。
“怎么?我來瞧瞧你你還不樂意?那算了,我換個地方玩,這醫(yī)院的味道真讓人討厭啊。”路魂說著便要離開。
“哎哎哎!小路你回來。我開玩笑的。哈哈。你回來,我?guī)阃妗H珖⑷颍S你選。我跟你講,我可是個土豪。”甘回急忙叫住他,又拿糖衣炮彈來一番轟炸。
路魂忍不住笑了。轉(zhuǎn)身回來,“行啊。那我肯定得留下來,幫你散一散身外之物才行。”
“來來,坐。這么長的假期,有沒有想過要干嘛?天天旅游也怪累的。不如……我們一起賺錢?”
路魂一臉抽搐,“你也太摳門了吧。這還沒帶我全球游呢,就想著讓我當牛做馬賺錢了。你想得美。”
“咳咳。”甘回一臉不好意思,“職業(yè)病,職業(yè)病。別見怪。我的意思是我們把古渡頭重新開起來吧。”
“好。”路魂答得干脆,一雙黑漆漆的眼睛里閃著愉悅的光澤。
甘回聞言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一對深深的酒窩現(xiàn)出來,甜死個人。
8.
往生界。
“婆婆,今天走失了死魂一千三百五十二。”
“嗯。”
“婆婆,今天又走失九百七十八個。”
“嗯。”
“婆婆,快讓路大人回來吧。”鬼差一臉快哭了的表情,“這樣下去,遲早要瞞不住的。婆婆,這雷火之刑可不是鬧著玩的……”
“知道了,你下去吧。”
“可路大人……”
“他?……他回不來了……”孟婆重重地嘆了口氣。
“婆婆!婆婆!”鬼差伏在地上,抖如篩糠。“……上面……上面來人了……”
“嗯,你下去吧。”鬼差一邊發(fā)抖一邊躲到了暗處。
只見一道卷軸在半空徐徐展開,閃著刺眼的金光,金光中傳出一個聲音來:“孟婆,你可知罪?”
“不必多說。我認罪。我嫉妒路魂神通漸強,擔心他動搖我往生界主的地位,滅了他,毀了古渡頭,導(dǎo)致無數(shù)死魂走失。罪孽深重。”她蒼老的聲音十分平靜,淡淡地說完。
“如此甚好。隨我來吧。雷火之刑已經(jīng)備好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呵……早知今日,也必當初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