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醒來不過是掉入了另一個夢境,你還會掙扎著逃離嗎?
我叫葉好,葉公好龍那個葉,葉公好龍那個好。我的名字是爺爺取的,因為媽媽生我的時候就因難產去了,爸爸倒是活著,但我印象里從來沒有見過他。
據說,當時護士把襁褓里的我交到爺爺手上說是個男孩時,爺爺沒有一絲一毫的興奮,只是笑了笑,連說了幾聲也好也好。我的名字也就這么定下來了。
我見過爺爺抱著幼時的我的相片,我東張西望不知道看鏡頭,他直著腰板,笑得很無奈。
—01—
“如果我醒過來,就沒法活著了呢?”
“你在夢里,也不算活著。”
“出了夢,也許連不算活著地活著,都做不到了。”
我摘掉連接器,身旁的助手睿睿遞來一杯溫糖水。
“葉醫生,沒事吧?”從她關切地語氣里我能猜到自己臉色肯定不好。
我深呼吸了一下,擺擺手:“下班。”
嗯,我是個醫生,準確來說是心理醫生,再準確一點是個控夢師。不同于催眠,我能更為精準地進入或筑造病人的夢境,近期我的工作是喚醒一個植物人。
我喜歡筑夢,喜歡那種親手一點一滴搭造一個世界的感覺,相比之下,喚醒就像是摧毀了。我把病人拉出他們的夢境時,總是會忍不住回頭看看那的夢境。遺落夢境里的人和景,會消失嗎?還是長久地藏匿起來?
其實在這個病人之前,我已經成功治好了幾個病例了。比如,我的助手,睿睿。
睿睿的夢境里充滿著童話般的色彩,沒有重力,沒有規矩,也沒有除了她以外的人。我進去的時候她倒也不怕,抱著膝笑盈盈地轉過頭來看我。
“疼嗎?”我伸手碰了碰她的額頭,那是她從銘大教學樓縱身躍下后留下的永久的傷疤。
“不疼。”那時她仰著臉沖我笑。
“那就好,不疼了就好。”我在她旁邊坐下,看著她邊上色彩斑斕到浮夸的景色,開始講述她是怎么被送上救護車,那些傷是怎么一針針的被縫上。最后我說,“你不用想起來,你不疼了就好。”
她抱著膝蓋小聲地啜泣著,畫著大大笑臉的圓桌從我眼前飄過。
“他們怎么樣了?”她問。
“你是指欺負你的同學嗎?她們被處分了。”
“哦……”她哽咽著笑了一聲,短促而怪異,“她們以前總說我毀了她們的好心情,現在看來我毀了她們一生呢。”
“我是不是很壞?”她問。
“你要回來嗎?”我沒回答她的問題,“你爸媽很想你。”
有音樂聲響起,她站起來,向我伸出手:“來跳舞吧。”
“是小熊和洋娃娃跳舞。”她拉著我旋轉,告訴我背景樂的名字,“以前,嗯,幼兒園的時候,放學鈴聲就是這個。我們一邊跳舞,一邊等父母來接我們。我父母下班晚,我總是一個人跳到最后。”
“我一點都不怕,一個人也可以玩很久的,你看我跳得多好。可是只要他們來接我,我就會和他們走。”她笑著,眼淚順著干涸的淚痕再次淹沒的臉龐。
我依著她轉著圈圈,思索了一會兒才開口。
“咱回家,好么?”
“好。”
睿睿的父母看見女兒醒來紅了眼,睿睿伸手抱著自己的爸媽,她的手比夢里的自己要長。然后她看向我,眨了眨眼睛。
在我喚醒她三天后,她找到了我:“哎,我做你助手吧。”
我揚了揚眉毛。
“別看我這樣,我是學醫的你也知道嘛。我人緣不好,就是因為智商太高。”她把成績單拍在我的辦公桌上。
我是知道她成績很好的,病人的情況摸底是我前期調查工作之一。
“別看你這樣,其實很寂寞的吧?葉醫生?”
“寂寞的人,才那么不會安慰人。”她笑。
“咳,一個情商不高的助手,也許會對我的工作很有幫助。”被一針見血的感覺不大好,但鬼使神差的,我竟覺得她也許真幫得上忙。
—02—
“好好先生,今天不順利?”睿睿一邊開車一邊拿眼睛瞟我。
“嗯。”我在副駕駛上,把椅背放下來,閉目養神,“這個病人很麻煩,他知道自己在做夢,但他不愿意醒。”
“知道自己在做夢的多了去了……”
“他和你不一樣,不是看到我之后才意識到的,他一直都知道。”
“有區別嗎?”
“有呀,在有些病人那,我可能進入他們的夢境,就等于打破他們的夢境了。對于你來說,我能讓你意識到自己在做夢,然后用現實中的東西帶你脫離夢境,可是對于這次這個……這些都行不通。”
“他清楚地知道一切,卻執意要活在夢里?”
我點點頭,嘆了口氣:“他在夢里活得比醒著的人都清醒。”
“要都像黃先生一樣就好辦多了。”睿睿也嘆氣。
我苦笑一下,的確,黃先生的病神奇但不難治療。他一輩子活得順風順水,雖然沒有大起,但也沒有大落,平平安安的。但不知從哪天開始,就有了夢游的毛病。大半夜的會起來喝酒抽煙,有時候破口大罵,有時候哇哇大哭,和平時淡定溫和的他判若兩人。
我進了他的夢境,發現他夢游時看到的也都是些生活瑣事,比如夫妻吵架,工作不力什么的。
每次醒過來,他都很不好意思地撓著頭,說夢里的景象還更真實些。黃夫人就在邊上嗔罵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溫柔到惹人憐惜。
黃先生的病反反復復,但只要點破他的夢境他就能馬上醒來,因此成了我的常客。
“睿睿,去我爺爺那。”
“咦?”
“嗯。”我感覺到她驚訝的目光,是我隔著眼皮都能感受到的疑惑,于是睜眼瞄了下窗外,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大顆的火紅的太陽,燃燒了半邊天。
控夢就是爺爺交給我的,是玄學之一,我只是有了幾本執照,用旁人聽不懂的術語包裝了一下,把它生生拗成了科學。
“這東西傳男不傳女,所以你是個男娃,也好。”爺爺當年是這么跟我說的。
我知道爺爺還有半句話沒說——這東西,便是失傳了,也好——但沒有關系。
—03—
我成年以后就很少回爺爺家了,睿睿那時候一臉鄙夷問我說葉好你在躲什么?
躲什么呢?葉好你在躲什么呢?
手剎拉起的聲音把我的思緒扯了回來,我做起來,松開安全帶,揉揉太陽穴打開車門。外邊清冷地風讓我還飄忽的思緒立即歸位立正。
爺爺不在家,他老人家比我還有活力,估計上哪去納涼下棋了。我撇了鞋就往書房鉆,關于控夢的書籍和資料都在里邊。原本它們都是放在大書架的正中央的,現在那里被我新寫的著作給占了,讓我找了好一會兒。
琢磨了好一會兒,我輕輕拍打幾下自己的腦袋,好像這樣就能讓思緒不那么堵著一樣。然后我就想起了爺爺以前說的“夢可以救人,可以害人,可以控制人。做夢的人,大抵都在渴望救贖。”
我又想到了那個難纏的病人。
他有在害怕什么嗎?有在渴望什么嗎?他有在夢里才能完成的事嗎?其實我一直看不起那些躲在夢里的人,即便是輸,也得輸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罷?
“好好?”是爺爺的聲音。
“爺爺。”我應了聲。
“我先走了。”不等爺爺再招呼,我就奪門而出,他在后面一聲聲喊著“葉好”,我隨手攔了輛的士跳了上去,爺爺的呼喚聲在發動機和風里被碾壓散盡
我回到實驗室,本來想打個電話叫睿睿來,又一琢磨,算了。自己帶上連接器,進入了病人夢境。
“你又來了?”病人笑笑,“那姑娘不在?”
“嗯……嗯?”我愣了一下。
“我聽的到。”病人有些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所以你今天想聊啥?”
不得不說,這病人仿佛擁有一眼就能看透人的能力,卻不讓人不舒服。這樣的人,也會躲在夢里嗎?
“就……隨便看看。”我聳聳肩,來了那么多次,還從來沒有聽病人介紹過自己的夢境。我只想把他拉出來,但也許,我得先深入地走進去才對。
他瞅了我一會兒,沒有反對,隨手一指,“那是我的老家,我爸很厲害,我很佩服他老人家。”
病人帶我走進去,繞過院子里的老槐樹時我忍不住吸了口氣,香味沁入心脾。病人靠著老木門,點了支煙:“諾,那樹我小時候常爬,后來結婚的時候,還專門回來拍的結婚照。”
他抖了抖煙灰,消散在花香里。
“后來生孩子,我老婆難產死了。”
我心下一緊,以為到了關鍵的點。
“給我留了個女兒。”
“哦……”我說。
“工作忙,沒空管女兒,就扔給我爸管教了。”他嘖了一聲,“老人家倒也不重男輕女,養得孩子活蹦亂跳的,挺好。”
“那您……?”
“你想問我為什么還要活在夢里吧?”他帶著我走出院子,把門鎖好,我瞄到門口,寫了個“葉”字。
“這人啊,總得依靠點什么。我家丫頭不愁吃喝,就差個心靈依托,我欠她的。”病人抬手示意我看看天上,我不依他,執拗地低著頭。
—04—
拔下連接器,身旁的女聲就傳了過來。
“怎么樣了?”
我搖搖頭,感到一陣虛弱,于是攬過睿睿的腰,把頭埋進她的衣服里。
她了然地嘆了口氣,責怪我怎么不叫上她,我把她抱得更緊了些。我覺得對不起睿睿——我的后妻。
我今生已經對不起了兩個女孩,一個是我的前妻,一個是我的女兒葉好。
前者將生命獻給了后者,而后者是因為一個誤解而誕生的——我爸爸去廟里算簽時,說會得個兒子。
我叫葉新,是個控夢師,父親說,這項本事,傳男不傳女。我錯過了葉好的整個童年和青春期,一直到她躺在床上,開始了自己曠日持久的夢。
那天我回到家,發現爸爸的書柜被翻亂了,我寫的書和祖宗傳下來的手記散亂一地,葉好躺在地上,怎么叫都叫不醒。我親手造了千百個夢境,也親手喚醒了千百個沉迷于夢境的人,卻怎么也叫不醒她。
不得不說,我對她了解得太少了。只知道她的人生看起來順風順水,成績中上,人緣一般,衣食無憂——這也是我希望她能得到的生活。還是睿睿了解到她幼兒園時總是最遲回家,還自告奮勇也到夢里去和葉好接觸。
—05—
“明天再來吧,希望病人能早日康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