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非衣
隨想錄·飄風無涯
一、
我叫秋風,是個孤兒。
師父說,他是在路邊漫天的秋風落葉里撿到我的。
然而實際情況是,還是個嬰兒的我淹在樹葉堆里睡得正香,師父經過時差點沒把我踩死。
據說那條路是澤縣通往京城的官道,當年曾有大批流民從那里涌向京畿,師父說我可能是某個被遺落的流民之子。
“那你為什么不把我還回去呢?”我問師父。
正在打坐的師父乜斜了我一眼,說:
“第一,我找過,也問過,最后都沒結果;
第二,你這個‘還’字,搞得我好像是個人販子。
……如果當初知道你小子這么渾,我就該一腳踩死你。”
我懵住,隨即嘿嘿一笑:
“別介呀師父。”
“那還不快打坐?”
師父伸出手來假裝要捶我,我一下縮回脖子:
“師父饒命師父饒命,哈哈。”
怎么說,我一向都很會配合師父。
我師父他,外表看來年紀不大,永遠是一副仙風道骨的青年模樣,然而內里卻是個可惡的老東西。
雖然從小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喂大,為我遮風擋雨的事也做了不少,但在他這種能憋壞九頭牛的管束下,我還能嘻嘻哈哈地活到今天,不得不說,本人的意志真的比那犁田老牛還堅韌不拔~
咳咳,說岔了,說我師父——我師父是咱門派的四大宗師之一。
聽起來是不是挺威風?
但其實說白了,咱們這兒就只是個十八線的偏遠小門派而已。
依山而筑,整個門派加起來不到百人。
四大宗師之上就是掌門,掌門跟宗師同輩,宗師之下就是咱們親傳弟子,再以下就是普通入門弟子,外加寥寥幾個俗家子弟。
門派里大多數都是男弟子,女弟子大多數都是貌美如花。
還有,咱門派叫自修派,學的是精純劍術,修的卻是五花八門,什么拳腳格斗、奇門遁甲、懸壺煉藥,不一而足。
自修嘛,修什么看你自己,你自己修。
我師父自號「氣修散人」,不是汽修,是修“氣”,就是凝聚內力,把氣引補到劍上,據說這樣劍氣就會比別人的更鋒利一些。
不過是不是真的鋒利我不知道,因為我很少看見他拔劍,更不用說看見他劍氣逼人的時候了。
師父姓岳,道名清崖,和掌門以及其他三個宗師一樣是清字輩。
不一樣的是,掌門與其他宗師們都收了好些個親傳弟子,各人師門下弟子若干,人才濟濟一堂。
然而我師父這邊,加上我,一個竹屋,兩個蒲團,兩條人影在門邊打坐,一陣涼風刮過來,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阿!嚏~!”
我冷不丁打了聲驚人的噴嚏,把自己嚇了一大跳。
心虛扭頭看了看旁邊的人,居然沒啥動靜,不會又睡著了吧?
我師父這人有個癖性,易睡著,而且睡得死。
有時候打坐打著打著,他自己就睡過去了。而且一旦睡著,你就是給他來上一拳他也不會醒,跟個死人一樣。
就為這事兒,小時候不懂事的我還以為師父就這樣死掉了,于是趴在他身上嚎哭了整整一下午。
后來恰好掌門師伯有事來找,進門一低頭,就看到躺倒在地上的師父,又看到一旁滿臉痛哭流涕的我,突然就哈哈笑出聲來:
“傻孩子,你師父只是睡著了而已,哭什么?”
“不、不是死掉了嗎……?”
那時候我還小,不懂得“死”之為何物,只是明顯地感覺到害怕,害怕這個人再也無法見到。一旦死去,我就真的永遠失去這個人了。
“師父,”
我伸手在他面前試探著晃了晃:“師父?”
看來是真的又睡著了,好吧,我去膳房拿飯了。
每天打坐一下午,肚子也要跟著咕一下午。
剛起身還沒站直,旁邊忽然悶出一句:
“去哪?”
二、
“師父,我領飯盒兒去。”
“回來!還沒到點呢!”
我回頭看了看門外香壇,比著小指委屈道:
“師父,那柱香就剩那么一小截兒了,不用再打坐了吧,去晚了咱可就沒飯吃了啊。”
我都快哭出來了。
然而師父義正辭嚴一口拒絕:“閉嘴。”
……
蹲在蒲團上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炷香最后一丁點燃落,我人立馬彈起來,一陣風似的沖向膳房。
雖說咱門派統共也就不到百號人,但是搶飯吃卻是真的難搶。
來的越早吃的越好,來晚了就只剩一坨糊的菜葉子給你扒,多難過啊。
像我師父這種修煉到一定境界的,有時候不吃也不是什么問題,但是對我這種正在長身體的熱血少年來說,少一頓不吃,打架時就少了一分勝算,無論如何都是虧。
我師父怎么就不明白,每次看著別的師門的弟子提前放學我就羨慕得想哭,師父咋就不明白呢,唉。
“師父,飯盒兒我給你拿來了。”
我敲了敲師父的房門。
“噢,進來放我桌上。”
推門,一片混著花香的水蒸氣撲面而來。
我嗆咳了一聲,摸到桌邊,放下飯盒。
“師父你洗完澡要去見誰呀?”
師父似乎心情不錯:
“是虞山自學派的,過來商議今年的修學大會。”
“噢……”
“哎快出去,出去,我洗好了。”
“是。”
嘩啦啦一片水聲傳來,關門前我仿佛看到了水霧里若隱若現一晃而起的身影。
回到隔壁房間,我好像發懵了一會兒,回過神來才意識到:“修學大會,怎么這么快又到修學大會了,不是三年一屆么?操!”
我也說不清楚為什么對這個大會抱有如此厭煩的情緒,總感覺一提到這個,整個人就莫名地煩躁起來。
但其實修學大會也只是兩個兄弟門派之間普普通通的比試會而已,用來檢驗弟子們的水平再合適不過,再者也能促進兄弟門派之間的友好交流,兩全其美。
我記得上次第一屆修學大會舉行時我才十二歲,被分到低級組,和人比試劍招,最后得了個優秀獎,雖然沒有名次,但也還算開心。
除了主要的劍試之外,還有其他的比試項目,拳腳,槍棍,騎射,布陣,演算,制丹,啥啥啥的,記不清了,只記得三天里所有項目比完之后還開了場慶祝會,兩個門派子弟混在一塊兒玩樂吃喝,晚上天上放了焰火,美極了。
但是為什么最后我卻對它留有厭煩的印象呢?思來想去,始終不得解。
三、
晚飯過后,師父就出門了,我則留在竹間做功課。
「竹間」是我們師徒倆宗門小殿的名稱,但其實也就一小屋,屋里陳設極簡,空蕩蕩的,鋪了竹席,倒是可以隨處打滾,師父不在家時我就是這樣隨地躺尸的。
竹間左側那間是師父的書房,里邊好幾排書架,全是我看不懂的書。師父平時也在書房里見客,我則負責端茶送水。
右側兩間分別是我和師父的臥房,是挨著的,哪邊有動靜在隔壁都能聽個七八分。
據說我小時候在房里自己睡,睡到半夜哭了,師父在他房里就能聽見,然后就會跑過來哄我了。
啊怎么感覺提這些有點羞恥,不說了/
此時的我還在躺尸,做功課什么的,不過就是抄抄經書,晚點再抄也沒事,反正師父又不檢查。
這么想著,我又翻了個個,轉眼見到院門外一頭胖墩吭哧吭哧地跑過來,一邊跑還一邊揮手:
“抽風抽風!快!咱去湊熱鬧!”
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真有口音,這胖墩老把我名字秋風念成抽風。次數多了我也懶得計較。
“啥熱鬧?”我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瞅他。
“就是自學派的人、今天、帶了好多玩意兒過來!”
胖墩還在氣喘吁吁,我竟也跟著激動起來:
“是啥玩意兒?”
胖墩咽了咽口水:“就是、欸你去了就知道了。”
“切,還賣關子,我不去,師父知道要罵我。”
“哈,你師父在那兒都笑得合不攏嘴了,怎么會罵你。”
“真假?怎么可能?”
“真的啊!”
我將信將疑地爬起來,剛想拍拍屁股就被心急的胖墩叉著一塊兒奔出了門。
這火急火燎的胖墩名叫季宣文,宣字輩(和我同輩),是清巖宗師門下的弟子,不是親傳的,但卻比親傳弟子還混得開。
這小子虎頭虎腦,為人憨直機靈,做事也十分靈活,無論在哪都能吃得開,無論在哪個師門里都有那么幾個好友。
不消說,我也是其中之一,但凡有啥刺激一點的活動,他第一個就來找我。
他常常跟其他朋友吹牛說派里有個宗門里面全是他朋友,別人問他哪個宗,他說清崖宗師的門宗,想想“全是他朋友”這話倒不假,畢竟我們宗里只有我一個弟子。
……
我在師門里一個人孤零零慣了,師父雖然允許我和別的師門弟子來往玩耍,但更多的時候我就是一個人在殿里躺尸,或是和師父打趣,成日過著十分無聊又不算太過無趣的生活。
倒是這胖墩,時常惦記我來找我玩,或者約我一塊兒溜出去玩耍。
他未入門派以前是位城里的紈绔小少爺,很多江湖把戲他都見識過,和他一塊玩總能學到不少師父教不到的東西。
總而言之,胖墩拉著我,腳下不停,很快就來到了門派正殿外。
我們倆伏在臺階闌干旁的樹叢里,悄咪咪地探頭探腦,趁著夜幕降臨,我倆望向殿中的光景——
只見到滿堂華彩絢爛,差點沒閃瞎我眼。
一張方幾擺在殿中,雖然人影交疊,但還是能看清當中一桌的刀槍劍戟,銀光炫目,還有一堆堆的銅鐵法器,磨得光亮,擺放在桌前,兩派的宗師長老們都在游走參觀著,氛圍似乎不錯。
“宣文,你知道他們拿這些做啥不?”
胖墩晃晃腦袋,表情猶疑:“不知道,我聽說是跟修學大會有關,難道是獎品什么的?”
“唔,”我點點頭,“我猜也是。”
說完我倆對視一眼:“難不成我們準備要升中級了?!”
咱們派的規矩,低級弟子一般只練普通的鐵劍劍招,等資歷夠格了,才能升為中級弟子,擁有適合自己的武器,包括但不限于劍,還可以練其他的刀槍啥的,畢竟咱們門派一向秉持著因材施教的教學態度。
但即便如此,我們自修派也終歸以精純劍術為上乘,所以那些練劍練至精純地步的弟子才能稱之為高級。成為高級弟子以后,他們就可以和下屆的中級弟子一塊畢業出去了。
“如果真是升級,應該有提前通知歷練才對吧,為啥我師父啥都不說。”
胖墩也疑惑:“我師父也是啥都沒說。”
就在此時,頭頂傳來一聲輕咳——
“你們倆,在這嘀嘀咕咕什么呢?”
糟了!這聲音是!!?
我和胖墩蹲在草里,猛地抬頭看向闌干,發現有一人正俯身對著我們輕笑,愉快得像是發現了正在躲貓貓的小伙伴。
雖然臺階外很暗,但我還是看清了她剛才的表情。
笑得好甜,兩只淺淺的梨渦猶如蜻蜓點水,眉眼彎彎又似月牙。
我倆蹲在地上直接看迷瞪了。
她叫莊清嵐,咱門派的四大宗師之一,是師父那輩最小的師妹,也是門派里最受歡迎的導師之一。
人美聲甜,古靈精怪,教學方式常常別出心裁,大受學生們喜愛。
她看著我們笑,又說:“你倆偷溜出來,你們師父知道嗎?”
我和胖墩一下激靈:
“別!清嵐師叔,您可別告訴我們師父啊,不然咱倆真要慘了!”
“那你們,還不快跑回去做功課?”
“是是是,我倆這就回去!”胖墩拉著我正準備起身回跑。
我忽然想起什么,拉住胖墩,回頭悄悄問了聲:
“清嵐師叔,我們不會準備要升級了吧?”
清嵐師叔聽完兩指捏住下巴作思考狀,眼睛滴溜一轉,忽然一笑:
“你猜?”
四、
回到竹間,我脫了鞋襪往地板上作勢一躺,胖墩也跟著我回來了。
“你咋還不回去?”
我躺著翹腿用腳尖踹了下他后背。
他背對著我坐在門邊上,兩只手撐在身后,扭頭來瞪我:
“師父又不在,你怕啥?回去還要做功課,不回不回。”
說的好像你不回去就可以不做功課了一樣。
沉默了一會兒,我忽然好奇:
“喂,等咱升中級了,你要選啥武器啊?”
“唔,不知道,可能是刀棍吧,反正劍我用不來,你呢?”
“我啊,劍吧,跟我師父一樣。”
“嘿,就知道。”
過了一會,胖墩又開始小聲八卦:
“哎,你師父氣修散人……修氣不是為了用劍嗎?
我咋都沒見他使過劍啊?
好像平時出門也沒有佩劍?”
我覷了他一眼,無聊道:“何止是你沒見過,連我都少見。”
“那是為啥?”胖墩睜圓了眼,又驚又奇。
“我哪知道,你問我我問誰?”我擺擺手打發他。
“你問……”只聽胖墩前半句話忽然停頓,接著站起來拍拍屁股,話鋒一轉大聲道:
“抽風師兄,你要的課材我都帶過來了,那我就先回去啦。”
我正懷疑他腦子有啥問題,轉念一想,
糟了,肯定是師父回來了。
胖墩坐在門邊,老遠就能看見我師父從外面回來,然而我還在屋里自顧自躺尸,要不是胖墩反應快,我就又又又又被師父抓到偷懶了。
我立刻跳起來,裝模作樣大聲回道:
“多謝宣文師弟!”
沒想到這句話一出,胖墩立馬笑得嘴都裂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
探頭外邊一個人影也無,我仿佛看到自己變成了一頭驢。
并且沒等我拳頭砸出去,這小子就先跳開了,一邊跑還一邊狂笑,氣死我了。
我踩上鞋直追出去,和胖墩倆人在院子里你追我趕,就在我差點捶到他腦袋的時候,我的后領脖子突然被一只手揪住。
好家伙,登時就給我嚇得魂飛魄散。我回過頭,視線慢慢往上挪,果不其然對上了師父一張陰沉的臉。
“師師師師師師師父!!!?”
“師父我錯了!”
“哎喲師父別捶我了,徒兒知錯啦!”
“哎喲!”
……
我咬牙痛恨:胖墩這孫子,居然,溜得這么快!給我記著!
…………
五、
次日醒來,我不幸地錯過了早飯時間。
由于昨晚功課加倍,我特么直接干到了后半宿,等回到床上時已經能聽見雞鳴了,崩潰。
餓著肚子的我就這樣開始了新的一天。
晨起背誦,早飯,錯過了。
接著就是練劍,午飯,休憩;下午打坐,晚飯;功課,睡覺。
重復前一天。
不同的宗師門下有不同的規矩和課業安排。
但為何獨屬于我的課業安排如此的簡單且乏味,從小到大幾乎都是這么過來的。
每天除了練劍就是打坐,除了背書就是抄書。
是不是師父的想象力太差,還是他本人從小也是這么過來的?
咱自修派五花八門的課業選修我是真的一點沒沾邊,不是沒想過去學,只是師父總是告訴我:
“學這些只會影響你出劍的速度。”
“……那你不也學了氣修?”我反駁他。
“不是汽修,是修氣。修氣可以彌補劍招的缺漏,也可以增強出劍的威力。”
“那我也要學。”
“你已經在學了。”
“ ?什么時候?”
“打坐。”
“……”
下午打坐的時候,我和師父照例坐在門邊蒲團上,門外香壇里照例點了根燒得極慢的香。
我一閉眼,腦海里總會跳出來許多想不完的事情。
過了一會,我忍不住問:“師父,今年的修學大會是不是就要決定我們的升級資格啦?”
沒想到師父這次回答得很干脆:“嗯。”
“哇…可是我還沒有準備。”
“功夫都在平時練。”
“話是這么說沒錯,但如果你讓我和別人比打坐,那我肯定還是要輸的。”
師父聽了一臉平淡:“還有半個月,你加油。”
“……”
不愧是自修派宗師,我佩服得老淚縱橫。
“師父,你已經好久沒教我新的劍招了。”
“你一共學了幾招了?”
“唔,十一招。”
師父點點頭:“已經足夠了。”
他接著補充道:“你現在所要想的,就是如何在十招以內克敵,如果十招制不住,就用第十一招。”
“那如果十一招都制不了呢?”
“那就從頭再來一遍嘛。”
……
六、
我信了他的邪。
修學大會第一場劍試,我就用這十招,跟對面自學派的人打。
結果還沒用完三招!
……我就給人整趴下了!
……
當時現場一片混亂,明明只是比劍,我卻像挨了拳頭一樣慘烈。
最后還是胖墩跑上臺來把我拖下去的。
路上我一直迷迷糊糊地想,怎么現在的人劍術精進都這么快的嗎?
才三年,大家都突飛猛進,難道只有我還是當年的狗熊……還是說我的劍術退步了?
想到這一節,夜里躺在床榻上,就怎么也睡不著。
回想大會舉行前那半個月里,我哪天不是沒日沒夜地在苦研這十個招式。
第一招起手式,我從五歲就開始練了,一直到現在的第十招,我練了整整十年。
按理說,每個招式每句口訣早都爛熟于心,要是正常打的話,也不至于這么慘。
關鍵是,我還給師父丟了臉。
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
翻來覆去想不明白,索性起身出門走走。
師父在隔壁早早睡下了,我躡手躡腳推開門,走到屋外。
今晚月光還算不錯,看到院落里一片雪白清明,心情頓時舒暢了許多。
我師父喜歡竹子,所以我們這邊栽了一大片青竹,有時候風吹過來,竹浪就開始涌動,颯颯作響,現在也是。
我喜歡看月夜里竹葉投在地上的碎影。
斑駁明滅,無跡可尋。
我走到石階前坐下,先是倚著闌干發了會呆,然后不知不覺中便合上了眼。
等再次睜開眼時,天邊都已經蒙蒙亮了。
而院里依舊黯然,我不由自主打了個哈欠,打完才注意到自己身上多出來一條毯子,還是我自己屋里蓋的那張酸毛毯。
……
七、
扭頭一看,果然師父那家伙就坐在另一邊。
也是倚著闌干,歪著頭好像睡著了。
以前我鬧脾氣的時候,怎么也哄不好,每次都自己跑出來撒氣。師父沒辦法,也跟著出來坐一邊,我不理他,他也不理我,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坐著,然后靜靜睡過去。天一亮,氣就消了,我跟師父也就和好如初了。
可是,現在我也沒生氣啊,他跑出來干啥?這老東西,真不讓人省心。
雖然我平時背地里會喊他老東西老頭子,但他實際看上去卻并不老。
相反,他好像永遠都保持著一副青年模樣,至少從我記事起,到現在,十幾年來他都一直是這個樣子。
容顏俊朗,長身玉立。一身灰白衣衫,像個遺世獨立的仙人。
時間在別人的身上不斷流逝,但在我師父這,仿佛是一層凝固的冰,從外而內,層層冰封,寒氣暗涌。
天寒地凍,他是不是一個人在苦苦跋涉?
我沒由來地冒出這樣一個想法,自己都覺得荒唐。
師父就是師父,是我認為的天底下最強大的人,也是我從小最崇拜的人。師父把我拉扯長大,按理說我們應該形如父子,但有時我又覺得他像是我大哥。總之,師父對我很好。
就是有時候嚴厲了點。
我盯著他的睡臉,知道他有睡得死的毛病,于是壯著膽子湊近……
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到臉上時,我看著師父,微微一笑,招呼道:
“師父早啊?”
師父剛醒,松了松脖頸,懶懶道:“哦,早啊。”
我不忍直視,抱著毯子急急回了屋。
片刻后,我終于在屋里等到了隔壁傳來的一聲爆喝——“啊啊啊啊啊!”
我實在忍不住,當場就笑趴了。
就在剛才,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到了師父臉上的墨水王八,現在王八終于在洗臉鏡里現形了,那我就放心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嗝——
完了,師父過來捶門了。
但機智的我早早把門反鎖上了,嘿嘿,師父進不來,就打不著我,嘿嘿嘿。
“你給我出來!”
“不出!”我在屋里繼續得意。
“不出是吧,好,那你別出來了。”
“?”
啥意思?我怎么有種不好的預感?
只聽門外“啪嗒”一聲:
我、
被、
鎖、
了!
……
“您別介呀師父!”
這下輪到我瘋狂捶門了:
“師父我錯了,師父!哎您別走哇師父!”
“師父!!!!”
……
完了,自作孽不可活。我頹喪地坐在地上。
·
·
然鵝,師父關了我整整一天,我就在屋里睡了整整一天。
從未覺得生活如此飽滿過,甚至踏出屋門的那一刻,我還打了個嗝。
師父惦記著臉上的那只墨水王八,一見我出來,便微笑著送了我一拳頭作為回禮。
我迎面:啊~~~(倒)
……
八、
修學大會第一天,上場慘敗。
第二天,倒頭呼呼大睡。
明天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
好像下午最后一場是劍試補考,說是為了給掛科的弟子一個挽回最后顏面的機會。
我不禁感慨,真他媽人性。
為了師父丟過的臉,也決定再試一次。
……
次日下午。
上場之前,我看到師父破天荒來到了現場。
他在人群里一路走上長老席,坐下,然后抬頭看向臺下候場的我,目光相對,微微點頭。
這算是,鼓勵嗎??
然則我內心慌得一批:呃啊,師父難道不怕我當場丟他老臉嗎?
我假裝東張西望,盡量避開師父的目光,然后就看到了好多人,不光是兩個門派的弟子,還有弟子們的父母長輩,很多路過的江湖人士,也都來到這里圍觀助威了。
感覺比前一屆還熱鬧啊。我汗如雨下。
到我上場了。
這次是本派的對手,對面那家伙我認識,以前還打過架。
那小子平時總是仗著自己個高體壯,到處欺負弱小同門。有次我實在看不慣,就跟他動手了。最后結果當然是,兩人都掛了彩,回頭還被掌門全派通報批評來著。。
真是冤家路窄。哼,沒想到他上次也不及格,哈哈。
照例是打前雙方相互抱拳致禮,然后兩邊各自拔劍,先捏個劍訣來回走幾步跟對方進行目光激戰。通常是這個時候,氣勢就得要出來。氣勢拿捏得好,對方心理上就先弱下去了,這樣打起來勝算就大一點。
以上是本人總結的斗雞經驗。
下面是實況。
對面和我同時拔劍,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一上來就大喊著開始給對方甩大招。
師父教我的第十一招,說是制敵必殺技,我瞅著也就夠殺兩只雞,沒想到威力這么大。
不愧是學汽修的師父,啊不,修氣。
哇哦這是什么光,好刺眼!我感覺渾身的精力都要溢出來了!
對面那家伙似乎被我手中揮出的劍嚇傻了。
我用余光瞟了眼場外的觀眾,一個個也跟著呆若木雞。
我忽然很想知道師父這時候的反應,然而一眼看過去,那個位置好像已經空了。
掃過其他席位,都沒見到他人。
……
這場比試,最后當然是我勝了。輕輕松松。
我在門派里平時默默無聞,結果一夕之間,好多弟子都跑來讓我指點。
回去以后,我洋洋得意地問師父看到我的表現沒有,然而師父仍舊一臉平淡:
“打你坐去。”
……
九、
第二屆修學大會終于迎來了閉幕式,當晚,便在我們派里舉辦了慶祝會,外加獎品頒發儀式。
這次大會里成績優秀的低級弟子就可以升為中級,然后按名次挑選自己中意的武器。
遺憾的是,我之前第一場掛科了,所以相應地失去了升為中級的資格,但是門派鑒于我在補考中表現優異,因此破例讓我也去挑選自己的武器。
但是輪到我挑的時候,就只剩一堆廢銅爛鐵……幾根不知道槍還是棍的東西擺在角落里,沒人要的。
我嘆了口氣。
就在我打算放棄,轉身要走的時候,腳下突然當啷一聲,不知踢到了什么。
低頭一看,是一截黑漆漆的鐵條。
橫在地上,沾著泥,估計還被踩了好幾腳。
我的預感告訴我,不對勁,通常這個時候撿到的,肯定都是什么不得了的東西。
就拿這個!
拎著獎品登記確認后,那負責登記的長老臨走前還意味深長地掃了我一眼。
我看看手里的鐵條,又看看四周,不明就里。
……
余下,就是慶祝會了,門派廣場上擺滿了一道道宴席,夜幕之下華燈絢爛,眾弟子歡騰玩樂,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高臺上是宗師長老們的席位,就連兩派掌門也出席了。席間觥籌交錯,各人推杯換盞忙著商業互吹,場面一度融洽十足。
而我在下邊望了很久,卻始終沒見到師父的身影。
上哪去了這是?
不對啊,我記得上一屆的慶祝會,師父可是喝得最厲害的那一個,據說后邊醉了還當場吐了個稀巴爛。清巖師叔把他背回竹間的時候還跟我說,說這是你師父第一次喝醉。
不錯。他喝醉了。后來還因此大病一場。我還記得,當時我,整整照顧了他三天三夜。
……
原來這就是答案,嗎?
為什么我會對三年前的修學大會留下厭煩的印象,原來是慶祝會。
我嗤笑。原來是師父啊。
我怕他睡著了是死去,當然也會怕他喝醉了死去。
我在害怕什么?
我怕他死了就再也見不到,我怕見不到師父啊。
有時候明明知道這個人會一直在,但就是止不住要去尋找他的身影,好像他必須要時時刻刻出現在你眼里,你才能安心。
反之,就會擔心,一想起來就會沒完沒了的那種擔心。
他是不是回去了?我回去看看。
十、
竹間還沒掌燈,一片黑漆漆的,也沒有月光。
不知為何,我心頭懸了一下。
黑燈瞎火的摸進去,剛把燈點上,一轉身,嘩地就見到師父坐在面前,嚇老子一跳。
閉著眼,在打坐。
我小聲:“師父,睡著啦?”
又叫了兩聲,還是沒反應。
這大晚上的,如果還在打坐,那八成就是睡過頭了。
“要睡也別在這睡呀,外邊兒怪涼的,師父,要不回屋睡去?”
我自顧自地說著話,一邊試圖把師父拽倒,拖回屋里。
沒辦法,這家伙實在太沉了。平時站一塊兒,師父比我還高一個頭。這會兒就跟塊石頭似的,怎么搬都搬不動。
人拖到一半,居然卡過道里了。
怎么過過不去,怎么挪挪不動。
。。。。。。。。。。。。。。開什么玩笑。我人麻了。
算了。好累。我放棄了。回屋拿張被子來吧。
……
第二天一大早,師父在走廊里醒來。
“喲,師父,早啊?”我打著哈欠從房里出來。
見他人懵懵的,坐在地上盯著被子,看樣子睡糊涂了。
“我怎么在這?”他問過來。
“呃。”我心下一虛,扯道:“你可能夢游了?還帶著被子呢,師父真棒!”我豎起大拇指。
師父瞇起眼:是嗎?
不知怎的,我背后突然冒起冷汗。
……
早飯過后,我照常到院里練劍。
師父則回房里泡了熱澡。
我回想起來,昨晚拖著他的時候,感覺得到他在微微發著抖,雖然睡得死,但呼吸并不十分均勻,該不會是真的著涼了吧?
這時院中剛好起風,竹叢在眼前颯颯搖動,我手中正換著劍招,兩腋習習清風。
一轉頭,看到一個灰白身影走來,散著頭發,衣衫飄動。
“師父。”我撤劍。
師父看起來有些不同尋常,但我又說不出來是哪里不太一樣。
只見他開口,一臉輕松淡然:“劍,練得如何了?”
我以為他特地過來要和我說什么不得了的事,沒想到只是隨口詢問課業。
“一般般吧?”我說。
忽然想起來,我又開始閑嘴:“師父,原來那第十一招威力還挺強的?尤其是附了劍氣之后,我瞅著都夠殺十只雞了,哈哈。”
正傻笑著,師父忽然一敲我腦袋:“難道這次贏了你就不再反思前一次為什么會慘敗了嗎?”
我一愣:“對哦,為什么呢?”
我感覺當時上場的時候人明明就要揮出劍了,但自己的手卻像灌了鉛似的沉下來,眼前暈乎乎的,最后不到三招就不省人事了。
師父搖搖頭,背過身去:“熬夜復習會死翹翹懂不懂?”
哦……原來師父注意到我考前開夜車的事了啊。
“聽師父的,以后別再熬夜了。”師父話音很緩,一副臨行囑咐的語氣。
我不以為然,隨口應了聲:“哦,知道了。”
十一、
我不確定他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也許是深夜,也許是清晨。
總之,師父走了。
一張條子都不留,敲門沒人應。直到清巖師叔傍晚匆匆趕過來,我才知道他已經出去了。
“他去哪了?”
清巖師叔搖搖頭。
“啥時候回來哦?出門也不打聲招呼。”我鼻頭一酸。這不是第一次了。
清巖無奈笑笑:“應該很快就回來了吧,他讓我先照顧你。”
我嘆了口氣。
清巖:“你要不要先到我這邊來?”
我搖搖頭:“不了…我還是留在家里好了……等他回來。”
“那好吧…有什么事的話你就來找我,師叔會幫你的。現在我可能得先回去了哈,那幫小崽子這會兒晚課肯定又鬧了…”
我笑著:“知道了,師叔快去吧,謝謝師叔。”
——唉。
躺回地板,思緒全都浮起來,心里亂亂的。
沒想到小時候經歷的,現在依然還要經歷,真是的,這個混蛋師父爹。
讓孩子成天牽腸掛肚很好玩么?
想著想著,我就在地板上睡著了。
半夜醒來,殿里黑漆漆的,扭頭看師父房間,也是一片黑。整個院子空落落,偶爾響起蟲聲,稀疏寂寥,星光慘淡。
我默默爬起來。
在走廊經過師父房間時,卻無意間從窗縫中瞥到一個身影在屋里一晃而過。
我一下從意識中清醒,難道是師父回來了?
我立刻湊近窗,做賊一樣扒拉著窺進屋里,兩眼眨眨,啥也沒有,靜悄悄的。
是我看錯了嗎??
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回到自己房里,躺了半天睡過去了。
次日一早。
沒有師父監督,我還是照常背書練劍,下午一個人打坐,吃飯,晚課,晚上默默睡覺,重復前一天。
日子很快翻篇,其間清巖師叔來看過我好幾次,見我一如既往便嘮了會兒嗑就回去了。胖墩宣文也來找我玩,但見我興致不大,好幾次都是悻悻而歸。而后清嵐師叔送來慰問的水果,就連掌門師伯也來看望我這個孤家寡兒了。
每每這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死了師父一樣,沒人告訴我他去了哪,卻都一個個的跑來安慰我。
我:???
好吧,大家也都是好意。雖然我沒這么玻璃心,但是見不到師父,不提還好,你越是安慰我,我反倒越覺得難過啊。唉。真的是。
我說過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我五歲時,是五歲吧,他也出去過,但是我沒什么記憶,只是大概記得師父出門離開了好長一段時間。那段時間里我就是寄住在清巖那里的。但當時我也就半大點小孩,清巖不會照顧,又把我讓給清嵐,總之他們師兄妹幾個就輪流來照顧我。師父那會兒年紀還輕,清巍師伯也還沒當上掌門,那一轉眼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后來師父回來,我就像見到了爹一樣哭著沖進他懷里,他笑著把我抱起來,臉色很白很白。
這次又要等多久呢。我抬頭看看天,碧藍如洗,一望無際。
十二、
冬天的時候,院里積了雪,我在空蕩蕩的殿里生了火爐。
正在烤火,胖墩又過來了。
噢,這幾年他已經瘦了很多,人長得高高瘦瘦,是個干凈利落的小伙兒。
轉眼間我和他都到了畢業的年齡。
宣文早就升了中級,一直以來都在門派里勤加苦練。當時他自己挑的武器是棍,后來耍了兩天還是覺得劍比較順手,又跟人換了回來,現在天天出門都帶著劍。
他一頭湊過來,伸出手來烤火,一笑還是虎頭虎腦的模樣:“抽風,我后天就回家了。”
我覷著他:“咋?”
“你要不要也出來玩玩?”他看著我,眼里映著火光。
“唔。”我心下一動,卻低頭撥了一下炭火。
“怎么樣?”
“再考慮吧。”我瞥了一眼師父的房間,淡然地回答道。
宣文挪過臉,輕輕嘆了口氣:“那好吧,你要是出來的話,可以來找我的,就住我家,我帶你去玩。你應該知道我家在哪的吧??”
我哭笑不得,拍了拍他肩膀:“知道知道。”
好不容易打發宣文回去后,我繼續烤著火。
火光里噼里啪啦的。殿里依然空蕩蕩。
院落里都是雪,天邊掛著一輪昏黃的月,一切靜悄悄的。
三天后,門派廣場上。
寒風里一眾灰衣的弟子整齊列隊。
其中一批是已經完成學業的弟子,另一批是即將面臨漫長冬假的弟子,每個人臉上都是難以自抑的欣喜。
等掌門在臺上宣布本季修煉期結束后,周遭眾人便歡呼起來,匆匆解散回去收拾。
我在人群里慢慢走回,忽然被人在身后猛地推了一下。
我一個趔趄,怒目回頭,卻是季宣文這小子。
他一臉得意:“喂,我回去啦,你有空記得來找我玩哈。”
我不耐煩地揚手:“知道知道!”
他哈哈大笑著走了。
一點沒變,還是小時候那狗樣。
……
風一吹過來,廣場上已經空了。
大家都各自回了家。一家人熱熱鬧鬧。
我則留在山里。沒有家。師父也不回來。
……
呆望了許久。
臨近傍晚的時候,我忽然沖下山門,沖著背影大喊:“喂!等等我啊!”
前面人停住,回頭一笑:“咋的?你考慮好了?”
我喘著氣,點點頭,身上背了只包袱。
回頭,是自修派的山門。夕陽拾級而上,余暉灑落在建筑頂端,冬日的山林一片寂靜。
我在心里默默告別。
宣文在前面喊我,我應著奔下去。
心底卻有一個聲音:師父,等我回來。
十三、
離開的前一晚。我做了一個夢。
夢到有一個人,在冰天雪地里苦苦跋涉著。
天寒地凍,那個身影越來越遠,最終變成地平線上一個小點。完全看不見了。
但是這里依然留著他艱難走過的痕跡。
兩年多來,我雖然見不到師父,但心里卻異常微妙地,感覺到他一直都在身邊。
甚至離我不遠,甚至就近在咫尺。
那天晚上,我實在是想不出來還有誰會大半夜在我師父的房間里走動,除了他自己。
可我始終想不明白,這捉迷藏究竟有什么好玩的,躲了這么久,要找的人可早就瘋了啊。
為什么就是不出來見見我呢?師父?
“想什么呢?”宣文在我眼前打了個響指。
我抬眼,無力地笑笑,搖頭。
馬車在路上搖搖晃晃,我們正坐在車里,烤著爐火,一旁還有小童伺候熱湯。
不知走了多久,外邊天色已然暗下來,我們晃了一路,都有些困乏了,各自挨著車壁打盹。
迷迷糊糊中,還是宣文把我晃醒:“哎,到家了,快醒醒。”
我倏地睜開眼,看見車簾外燈火明亮,幾個人影來來回回搬著東西經過。
宣文笑著:“下車吧。”
我點點頭。
一下來就見到一位雍容裝扮的貴婦人,臉上堆滿脂粉地笑著:“阿文還帶著朋友吶。”
“娘,這是我在派里的師兄兼好朋友,叫秋風。”
我點頭致意:“夫人好。”
“來來來,快進來吧。”季夫人很是熱情,卻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抬頭,是大大的季氏山莊匾額,鎏金的字體在燈火的映照下耀目生輝。兩只大石獅子莊嚴肅穆地佇立在大門兩邊。一列灰衫的仆廝則跟著在旁迎接聽候差遣。
“走啦!”見我呆愣,宣文便湊過來攬住我肩膀,拉著我前行。
從門口進來一路上都是仆人忙碌的身影,山莊里燈火通明,都在忙著給學成歸來的小少爺接風洗塵。
此后期間,從堂前拜會到席間酒宴,無一不是禮節紛繁,極盡奢華。
盡管主人頗為熱情好客,然而這對于在山上過慣清苦日子的我來說,卻并非是一種享受,反而更像是一種折磨。
如果不是宣文在旁邊提醒,我甚至都不知道該怎樣去回答他父親的句句客氣詢問。
面對滿桌的美酒佳肴和其樂融融,我只恨不得當場找個地縫鉆進去。
......也許是看出了我在席間的局促不安,季宣文沒多久就趁機找了個借口把我撈了出去。
走廊外沒什么人,我立馬長長出了口氣。
“不對啊抽風,你在山上不是膽子挺肥的嘛,怎么一到我家就這慫樣了。”胖墩揶揄道。
“滾你的。”我白了他一眼,想想又說道:“我只是不太習慣而已。”
“為啥,你把這里當成自己家不就好了。”然而說完他就閉嘴了。
他差點忘了我從小就是被撿回山上的,我家就是門派里那個孤零零的小竹屋。
更何況它現在已經空了。
“好吧...”他有點尷尬:“怪我,是我沒考慮到這層...”
我打斷:“沒事,里面也有我的問題。”
他松氣笑道:“總之你到了我家,盡量放松就行,我爹娘他們很好的。”
“嗯。”
......
十四、
當晚休息的時候,胖墩怕我不習慣,特地在他房間里又給我收拾了一張床鋪,說要陪我聊到天亮。
然而他剛爬上自己床沒多久呼嚕聲就起來了。
我卻是一宿都沒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