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兩位數學老師

原載于《心理月刊》2012年十月號

作者:寧岱

? ? ? ?從小學到中學,我記憶最深刻的數學老師有兩位。一位是初中二年級開始給我們授課的劉克智老師,一位是高中兩年的李德雨老師。兩位老師曾經互為師生,可講起課來卻完全是截然不同的風格。

? ? ? ?劉老師給我們上課的第一天,正值剛開學的日子,課間休息時,同學們有說不完的話。劉老師是在上課鈴響起的時刻,站到我們教室門口的。當時我們都明白他大概就是新來的數學老師,可鈴聲還沒停,老師也沒走進來,就都抓緊時間繼續說話。直到大家突然意識到什么,先后閉上嘴巴時,我才覺出鈴聲已經停了好一會兒了。怎么老師不說話也不進來呢?我看著依舊站在門口外的劉老師。他一臉嚴肅地望著教室里的我們,一行行掃視,一個個注視。他一身略有褪色的深藍色中山裝,高大黑瘦,手中的數學書被他來回搓揉地攥成了一根小棍。待教室完全安靜下來后,劉老師才沉默著走進來,把手里的書往講臺上一撂,“上課!”對剛才的長時間等待,只字未提。以后他天天如此,服裝不變,表情不變,目光不變,等待不變。后來我也不記得從什么時間開始,我們變了,只要是老師一站到門口,不管鈴聲是否還在持續,就立即安靜下來。

? ? ? ?劉老師還有個特點,上課時從來不說一句與數學無關的話,開口就是講課。他不看數學書,那課本每次就那么卷卷地往講臺上一躺,下課再被老師抄走。劉老師從不點名批評學生。他有個絕技,能把手中的粉筆掐成藥片那么薄,準確地向他所要的方向砍過去。誰上課說話或做小動作,劉老師就停下講課,掐一截粉筆打過去,然后一句話不說地盯著那位同學,直到他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自己糾正了,才繼續講課。一次我跟同桌玩碳素墨水,劉老師一截粉筆不偏偏不倚直接打進了瓶口里。我倆驚訝著老師投擲的準確,看著粉筆頭在墨水瓶中冒氣泡,忍不住笑起來。劉老師依舊是目光嚴肅地盯著我們。那目光逼得我們忍住笑,逼得我們把瓶蓋蓋上,擰緊。可劉老師仍舊不開口繼續講課,目光定在墨水瓶上。沒辦法,我們只好把瓶子收到課桌抽屜里,從此再沒在課堂上拿出來。

? ? ? ?我很喜歡劉老師。喜歡他是從他留家庭作業開始的。劉老師要求作業要用數學紙來完成,還要像做手工一樣把中間折疊一下,用角尺和圓規在上面畫,還要寫問、答、定律、定理等許多文字,像是寫作文。這些都太好玩了。自從他給我們講授數學開始,我就覺得數學作業特別容易,對他的嚴肅和不拘言笑也就不在意了。

? ? ? ?我同桌是個特別喜歡課間找老師聊天的學生,而我因為課外學著音樂和美術,課間要趕作業,從未被她拽去過。她經?;貋砗蟾嬖V我,劉老師又夸誰誰誰進步大,誰誰誰有數學天分只是粗心了。我期待劉老師夸獎到我,可從來不曾有過。劉老師夸獎的,總是那天課堂上第一次舉手發言的學生。每當回憶起這一點,我又覺得好像見過劉老師笑,只是不再課堂上。

? ? ? ?上中學時,我不知道劉老師的全名。那會兒還沒有想知道老師全名的想法。總覺得只要是說“劉老師”,大家都應該知道就是我的數學老師?,F在想起來,跟劉老師學數學,對我人生最大的提高,不僅僅是讓我喜歡上了數學,更重要的是讓我學會了自覺,盡管劉老師從來沒提過這個詞,只是用他堅韌的目光和長久的等待。

? ? ? ?高中時,我們換了李德雨老師教數學。又是我那同桌打聽到的,李老師是劉老師的老師??梢婚_始,我還是很懷念我的劉老師。

? ? ? ?李老師跟劉老師太不一樣了,從作派到講課方式都完全不同。李老師不光年齡比劉老師大很多,而且總是穿件藍色大馬褂。這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北京中學里是很少見到的。李老師每天一走進教室,就要很認真地把數學書打開,翻到他這節課要講的頁碼,用個長長的教具木尺壓在講臺上,壓住課本。講課中,李老師還不時地翻看一下。課堂不安靜時,他會用那木尺敲講臺或黑板。

? ? ? ?其實,李老師和劉老師有師生關系,還是能從一個習慣看出來的。李老師也從來不點名批評學生,不管錯誤有多大??衫罾蠋煹淖煊肋h都不停,無論遇到什么事情,都要評論一番,都要回憶他小時候或曾上過的教會學校。他見什么評什么。語調平穩,表情隨意,卻總有無窮無盡的風趣詞語,時刻準備著對我們的缺點狠狠地“冷嘲熱諷”一番。比如他正講著課會突然停下來,生動地介紹他小時候喜歡過節,是因為期待賣貨郎。賣貨郎走街串巷使用的撥浪鼓叫賣,他小時就總期待拔浪鼓的聲音。拔浪鼓是一個小圓鼓邊緣用小繩拴兩個小球,賣貨郎在手里那么一搖,它就沒有屁股沒有根基地發出響聲......我們正聽得興趣盎然時,李老師突然話鋒一轉,說就像現在有些學生上課時前后左右地扭頭說話;李老師批改作業后,會講起小時候看戲,特別熱鬧,他最喜歡看武戲,遇到演員基本功差,動作沒做好,一甩長衣袖把臉給蹭花了,扮的是武生卻成了小丑相,就像有些學生那涂得亂七八糟的作業本。聽他講課,我們總是笑聲不斷,歡樂無比。到后來,我每天等待數學課的心情,就像等待一場相聲晚會。

? ? ? ?李老師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總愛說一個英文詞“雷日包”。第一次聽老師說這個詞是有同學上課遲到,李老師停下講課,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同學坐到位子上以后,問我們誰知道人身體上一共有多少根骨頭。正當我們漫天亂數瞎猜時,他說了句“雷日包”。然后可能想到我們是學俄語班,解釋說:英語非常形象。用英語說一個人懶,它不直接說你這個人懶,而是說這些骨頭懶。英語“雷日包”就是懶骨頭的意思。教會學校的老師都是用英語教學,誰遲到老師就叫他“雷日包?!蔽覀兇笮ζ饋怼R院笠挥型瑢W遲到,我就望著李老師,等待他那句“雷日包”??晌覐膩聿桓疫t到,怕老師說我的骨頭懶。其實我也不愿意遲到,喜歡聽李老師說“相聲”。 后來工作時接觸到英語,我特地請教英語好的人“雷日包”怎么寫。對方說,骨頭是bone,懶骨頭是中國人才有的俗語吧。我不甘心,最后還是在字典里查到了lazy bones,譯為“懶人”。李老師是在告誡我們不要做懶人,是要讓我們在人生的每一分鐘里都不偷懶、不懈怠。

? ? ? ?高中畢業后,我就沒再見過李老師,以后也不可能見到了,他已經去世了。可我見過一次他的照片。那是中學畢業五六年后,一天有個中學同學給我打電話,說《北京日報》上刊登李老師的照片了,介紹他退休后義務指導武警戰士學數學。我去找到了那張報紙,看到了我的李老師。他仍舊是那和藹可親的樣子,退休卻仍不閑散。我和同學相約去看望老師,可之后一直忙,忘記了。又過了五六年,那時我正在國外學習,快要回國了。有天晚上做了個夢,夢中的場景像是個小型圖片展覽會。我先見到了劉老師,他依舊是表情嚴肅地講述著什么,引導我往會場深處走,最里面正中央是李老師,他正站在他的大幅照片前風趣幽默妙語連珠,卻不似我們的課堂效果,未引起周圍陣陣歡笑。夢醒后想到那景象都是黑白的,一個念頭刺了我。我想,回國后一定要去看望李老師?;貒粋€月后,我打電話問那也已成為數學老師的原來同桌。同桌說,李老師兩個月前病逝了?!业÷死罾蠋???晌艺嫦敫嬖V老師,離開中學后,我一直沒敢怠慢生活。

? ? ? ?劉老師和李老師是我一生崇敬的老師。他們一個教導我做人要自覺,一個教導我做人不偷懶。他們都是非常優秀的數學老師,可他們對我數學之外的教誨,更讓我受益終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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