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初夏的一天,我守在電視機前,《棒球英豪》的前奏還沒結束,忽然胡同后面傳來一聲慘叫。我跌跌撞撞的跑出去,用了不到一分鐘跑到老屋后窗處,已經是空無一物。
那天晚上,我和姐姐騎著自行車跑遍了大街小巷,但是,花花已經消失了。
其實,我們又何嘗不想沖進距離老房子二三百米的“小白樓”一探究竟呢?但是我們畢竟是孱弱的女孩子,而“小白樓”的主人是地道的流氓。夏天的時候,我們有時候會看見“小白樓”的男主人袒露著上身在街市口走來走去,他的肌肉很發達,血肉似乎繃得很緊,露出朱血色赤膊的上身。“小白樓”的女主人是個潑婦,有時候,我們會看見流氓和潑婦激烈對戰,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很多年,直到我離開家鄉,不知道是否還在繼續。
那年夏天,“小白樓”的大院子對外開放,“小白樓”臨街的房子改成了門面房成了一家餐館。我們眼見著一車車眼露無望的狗運來,卡車開進了“小白樓”的大院子中,再出來就已經空了,只留下斑斑血跡。
“小白樓”的主人是不相信輪回報應的,狗肉館就是一個明證。從1991年我家搬到紅旗街,“小白樓”在我的印象中就是一個神秘的存在。我甚至不知道為什么大家都叫它“小白樓”。它有兩層高,加上院子怎么也占地二三百平方米。院門和開的狗肉館都臨街,在狗肉館旁邊還有一棟房子,但不是那種樓梯在屋內的,而是水泥樓梯臨街,從水泥樓梯上去是一個紅色的鐵門。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房門打開過,也不知道房門后面是什么。“小白樓”大院的構造和所有平房都一樣,正對門是巨大的狗窩,狗窩左邊是院子的小徑,小徑直通大屋,只是不知道大屋和臨街的紅色小門是什么關系。開了狗肉館之后,這個大院子就成為一個作坊,離得很遠,就能聞到院子中濃濃的血腥味。
十里八街的鄰居們,都對“小白樓”唯恐避之不及。據說這家人還犯過人命案,一家人為了爭奪“小白樓”還打的頭破血流的。所以,即便是我們對花花的下落心知肚明,但是也不敢貿然去尋狗,再說,就算尋到了,也許也已經是一具慘不忍睹的殘骸了。我們之所以那么努力的滿大街的尋找丟失的花花,也許只是自我安慰,不愿面對現實而已。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三天五天過去了,一個月,一年……我不止一次的幻想著,心存僥幸著花花自己回來了,就像每一次那樣,哪怕它在發情期跑了十天,最終也是回來了,可是這一次,它再也沒有回來。
《棒球英豪》播完了,高中畢業了,青春結束了,我收拾行囊,離開了明珠市。
后來,我們有了可以拍照的卡片機,又有了可以拍照的手機,但是,花花在2002年離開我,還未曾擁有一部相機的我,一張它的照片也沒有留下。
可是我記得它,當我想起它,我不需要任何媒介,它就在我的腦海里。它是一只漂亮的牧羊犬,1991年,我們搬到紅旗街不久,忘記了是誰從牧區抓了一只小狗崽送給我們。剛來的時候簡直就是萌丟丟,后來長大了,也是美狗一枚。今天的人們養狗不經常要講品種、血統嗎?那個歲月我們小城沒有那么多講究,我只知道這個品種叫“板凳狗”,是牧羊犬的一支。這種狗永遠不會長大的,至多只能長到一只京巴狗的高度,如果伸直了身子就像一條板凳,故此得名。那個年代,狗還是會咬人的,狗的職責還是看家護院,至于陪伴人類打發孤獨寂寞,那是副業。花花也一樣,它是一只兇猛的牧羊犬,別看個頭不高,但是花毛濃密,肌肉緊湊,如果掰開它的嘴巴,你可以看見一口堅強的獠牙和黑色的嘴唇,它是一只好小狗。
夸耀自己家的狗大概是所有養狗的人的通病,我盡量客觀,然而,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見過比花花更好看更威風凜凜的狗。
小學一年級,我寫了一篇文章《記我的小狗花花》,這篇文章被貼在了班級板報上供同學們膜拜,然后我又參加了學校的作文大賽,后來成為了我們學校的寫作小能手,說起來,花花還是我走上文學道路的啟蒙者呢。在那篇文章中,我用一個小學生能想到的所有美好詞匯細心描摹著花花的美貌:滴溜溜的黑眼睛,大大的雙眼皮,黃白相間的細軟皮毛,對了,還有一只兔子尾巴。據說“板凳狗”就是這樣的一個種族,它們都長著一個毛線球般的兔子尾巴。說起來,“板凳狗“好像是我臆想中的存在一樣,因為除了花花以外,我從來沒見過它的任何一個族人,也許是因為我讀書少,被騙了。
花花的眼睛像馬的眼睛,它的眼睛極大,而且不管什么時候都是飽含熱淚的,不是那種要滴落的熱淚,而是那種柔情似水的熱淚。小時候我總感慨,一只狗怎么可以長的這么漂亮,而我作為一個人類,既沒有大眼睛,也沒有雙眼皮,只有一雙單眼皮瞇縫眼,這是多么不公平啊。可是,花花啊,是造物的恩寵,而我遇到它,是對小眼睛的我的恩寵。
當它還是個小奶狗的時候,我騎著紅色的小洋車帶著它在大街小巷轉悠,后來它不再是小奶狗,坐不進小洋車的時候,我也長成青春期叛逆不美少女了。
一家大小,花花唯一欺負的人就是我。我從來不敢栓它,基本對它束手無策。如果來了人,而花花在院子里放養,我只能開個門縫將不管是張三還是李四打發走。但是,它也最愿意跟我玩。
每天一到我放學的點,花花會雷打不動的守候在門后面,用它美麗的黑眼睛透過門縫向外張望(這些當然是媽媽告訴我的)。可是當我的動靜響起來的時候,它馬上就離開了門口。我打開門的同時,它已經慢慢的踱到了通向屋門的磚石小徑上。它看著我向前的腳步,慢慢的慢慢的趴將下來。就在我走到它跟前的瞬間,它一個猛扎子跳了起來,向上抱住我的一條腿,不停地摩擦摩擦是爪牙。這樣的摩擦大概持續兩到三分鐘,期間我是如何也動彈不得的,牧羊犬的體格,你懂得。摩擦之后進入下一個環節——瘋跑環節。只見它突然撒開了我滿是狗毛和狗口水忍辱負重的腿子,一頭沖進了狹小的院子里,那時節,只見煙霧不見狗。它的極速奔跑卷起了滿院子的土,下一個瞬間,我也卷進了沙塵暴里,你追我趕跑的不亦樂乎。然后渾身塵土、狗毛、口水的我,免不了被罵一頓,可是,這個戲碼依舊每天都在上演。一直到,它漸漸的跑不動了,一直到,那個小女孩已經變成了大女孩,知道了干凈、美,有了心事,不再愿意和它玩了。
花花一直在堅持,只是它不會說,更加不會提出“跟我瘋跑吧”這樣的要求。現在想來,心中總是難免有些淡淡的憂傷和深深的遺憾。
如果僅僅是這樣,一起游戲一起瘋,或許還沒有那么深刻的感情,可是花花,她救過我的命。已經記不得我高幾的時候了,家長出門沒有鎖大門,兩個青皮小伙子闖進了我的家。他們來到屋門口,不管我怎么阻攔都攔截不住。花花在院中狂吠,我的內心已經絕望——花花栓在它的狗窩旁邊,栓它的可是貨真價實沉甸甸的鐵鏈啊。后來我無數次的設想,那天會發生什么,也許是眼睜睜的被搶被盜甚至更嚴重的事情——那年我十六七歲,豆蔻年華啊,如果沒有這只牧羊犬使出神力掙脫了十幾斤重的鐵鏈沖上來咬住了青皮1,撞倒了青皮2,他們本以為兩個壯年還對付不了一只狗——然而他們還真的沒有對付得了,整個過程大約持續了不到五分鐘,兩個混混落荒而逃。花花瞪著血紅的眼睛,拖著沉重的鐵鏈,站在院中喘著粗氣。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知道它要的不是“感謝”二字。過后我才注意到,那個被砸進地里拴住花花的鐵釘被平地拔起。很多年過去了,我覺得不可以用忠狗護主來解釋花花的神勇,也許正如它在我眼中一樣,我在它的眼中也是家人。為了保護家人,我們都會做出一些看似不可思議的事情。
從1999年起,我進入了我人生最黯淡的時光。那個時候,痛哭,卻沒有可以依偎的對象,我抱著花花毛毛的脖子,我不說話,花花也沉默,我們互相對望對方。我對它說:花花,我總會長大的,我總會離開家的。我只能逼迫自己忍耐不停的忍耐,然后患上了胃病,長期失眠。那段混亂、無助、黑暗的日子,每當我把家中激戰產生的碎片掃出屋子,花花就會自動的跑到我身邊。我固執的認為,她懂得,她只是不會說,她更加懂得,有時候安慰、支持是不需要用語言的。
那些無法言說的痛苦,為我分擔的,是一只狗。它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家人。
2008年或者2009年,我在北京。有一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花花從風雪中歸來,它已經變成了她,和它時代一樣,她也是一個美麗的可人。她說她要走了,她說我離開之后寫給她的話她都收到了,如今我也長大了,她要離開我了。然后她推開門,屋子爐火噼啪,她走了,走進風雪中去了。從那之后,我再也沒有夢見過它。
我雖然不會攔路劫持運狗車,但是也絕對不可能吃狗肉,在我看來,狗和狗還是不同的,就像小王子的玫瑰是獨一無二的一樣。如果時光倒轉,在播《棒球英豪》第100集的那個傍晚,我一定看住大門,我一定守住花花,我一定讓它體面離開。
這么多年看了那么多電影,有兩部我幾乎哭的看不下去。一部叫《忠犬八公的故事》,另一部叫《馬利和我》。據說,好狗都是不會死在自己家的,它們能夠預知自己的死亡,也理解生者面對死亡之痛,于是,在它們快要離世的時候,會自己找個地方,安安靜靜的死去。
是么?是么?花花不愿我看到它離開,就像它也無法看著我離開那個充滿痛苦回憶的房子。2002年的那個夏天,面對不斷衰老的花花,我一直在思考我該怎么接受它的死亡,用人類的年齡來算,它已是耄耋老人了。那年夏天,它突然變得不安分,總是跑出去,然后自己自己跑回來……
花花,這個世界已經沒有這只板凳狗的痕跡了,沒有人知道它存在過,也沒有人知道它的故事,可是我知道,就像,雖然這世界沒有它的照片,但是它永遠鮮活的活在我的腦海中一樣。
我終于理解了,是它自己選擇了消失的方式,但是未曾消失的方式,卻是由我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