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讓三小去吧!”老漢蹲在門檻上,吧噠吧噠地抽了半袋煙后,才冒出一句話。三小娘坐在灶臺后,望著土灶里熊熊燃燒的火焰,忍不住抹眼淚。
“三小才十七,連個婆娘還沒討。”灶臺前的女人看了半晌,終于積聚起勇氣,輕聲爭辯一句。
“討婆娘急個啥!家里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的,誰家姑娘看得上咱。”老漢眼睛一橫,眉毛擰成個疙瘩,擺出一副不容反駁的神色。
女人只是不停地往灶里塞木柴,嘴里一邊念叨著:“三小才十七……”默默地流淚已經升級成小聲抽泣。
“哭啥!幾個村里半大的娃娃都去打仗了,誰不心疼自己娃兒,都像你似的哭天抹淚,誰去打仗!”老漢將煙袋鍋重重地在門框上磕兩下,里面堆積的煙灰撞在門框上,繼而摔在地上不動了。不知哪來的一陣風將它們揚起,飛向半空,和家家戶戶煙囪中升起的炊煙混為一體,被風裹挾著飄遠。
村外羊腸小道上,一個瘦弱的少年,牽著一頭老黃牛,踏著夕陽的霞光回家來,老黃牛身后還跟著一頭歡快的小牛犢,搖著尾巴蹦蹦跳跳地追隨母親的腳步。少年就是三小,此刻卻是滿臉愁容。村里玩得好的小子們都上前線去了,昂首挺胸走在解放軍隊伍里,威風極了,自己卻被排除在外。他回頭看看老黃牛,不禁感慨,自己放牛的時候,其他人是不是跨馬揚刀,雄赳赳地巡視戰場呢。
在柳樹下拴好牛,三小沒精打采地趿著掉了半張底的破布鞋進屋。迎面撞上了提著泔水桶的娘。
“給我吧!”三小下意識地去接娘手中的桶,娘卻一扭頭躲開了。三小這才注意到娘眼眶紅紅的,像是剛哭過的樣子。
“成了!”三小心里想,急忙搶過娘手中的泔水桶,歡天喜地地奔出門去,“我去吧!娘!”果然,晚上一家人圍著油燈坐在飯桌上時,老漢發話了:“三小子明個上部隊報到吧!”
三小雖早知道結果,可聽了老漢的話還是不免激動,恨不得即刻竄到院子里去撒個歡。娘又開始掉眼淚,打消了三小歡呼的沖動。
在民兵隊長的引領下,三小邁進解放軍的隊伍。臨行送別的時候,老漢還是叼著煙袋,看不出有傷心的模樣。娘塞給他一個藍布包袱,包著連夜做的新鞋,娘的眼睛更紅了,不知道是哭得太久還是熬夜的緣故。三小正沉浸在入伍的豪情中無法自拔,一時間無暇分辨許多。半舊的軍裝上補丁摞補丁,卻絲毫不影響三小嶄新的心情。
三小和幾個半大的小子被安排在三排三班。班長叫天水,也是個憨厚的小伙子,圓圓的腦袋虎頭虎腦的討喜極了,他略長三小幾歲,卻已是個行事穩重、干練果斷的老兵了。
三班一共9人,一水的新兵蛋子,有的當過民兵,多少學習過一些作戰方法。當班長問三小時,面對大家探尋的視線,三小也硬著頭皮回答學過。事實上,三小僅僅在民兵隊長的指導下放過一槍,震得手臂酸麻了好一陣才緩過來。戰爭有多難呢?三小時常在心里想,自己常跟村里的小子打架,總免不了鼻青臉腫,當兵有槍使,有了槍,自己誰都不怕。
三班的主要任務就是訓練,整個連隊的新兵黑壓壓站了一地,一板一眼地認真操練著。瘦弱的三小在人群里極不顯眼,可他每揮動一下長槍、每喊出一聲口號,就覺得自己高大了幾分。
漸漸的,訓練場上的人越來越稀疏,大批人都趕去前線。等了許久,三小所在的三班也接到了第一個任務,運送物資。出發的時候,大家興奮極了,班長卻神情嚴肅,一遍又一遍地檢查軍備、武器,叮囑大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
三小的心早就飛去戰場了,根本沒聽清班長的囑咐。
戰斗來得那樣猝不及防,還未等三小收起雀躍的心。炮彈在隊伍身后不遠處炸開,點亮半邊天空,剎那間就將三小從美夢拉回現實中。這是一場伏擊,炮彈炸響戰斗的號角,敵人從三面將這只小隊團團圍住。
三小的腦海瞬間一片空白,炮彈的巨大響聲將腦海中原本記得牢牢的戰斗技巧轟得一干二凈。班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似乎在下達什么命令,聲音那么遙遠而緩慢,三小努力豎起耳朵,卻一句也沒聽清。任憑左右人拉扯著向后退去,手不自覺地在背后摸了半天,才解下長槍,盲目地朝著對面放幾槍。
飛馳的子彈像夏日里疾馳的飛蟲,卻閃爍著致命的光。三小猛然間感覺身后有人拉自己的手臂,一回頭,一顆子彈剛好擦著自己的耳朵飛過,帶著耳朵上的血肉,撞進身后人的脖子中,溫熱的血液噴了三小一臉。夜色中,子彈的火光不時亮起,三小眼睜睜地看著班長眼中的光芒漸漸消失。
戰爭突然在三小心目中具體起來,他倉皇而逃,手中的長槍早就不知道甩到哪去了,身體憑著記憶自行前進,暈倒了就干脆倒在地上直到醒來,醒來后繼續前行。就這樣日日夜夜不知跑了多久,三小渙散的目光漸漸聚焦,看清面前熟悉的土屋。昏暗的門檻上坐著熟悉的人,老漢叼著煙袋,打量這個鬼魅一樣的身影靠近。
直到三小沙啞的喉嚨中擠出一聲“爹”時,老漢才猛地認出是三小子回來了。老漢沉吟了半天,才回過味似的暴怒著跳起來,一腳踢在三小腰上,“王八羔子,你咋逃回來了,你對得起誰呀!”
話還沒說完,娘就從屋里沖出來,還沒等說話。老漢又補上一腳,“孬種!自個逃回來啦!給我滾回去!”挨了老漢兩腳,三小卻突然覺得身上輕快了許多,這幾天來壓在背上的重擔似乎卸去了不少。娘抹著眼淚拉扯自己起來,三小靠著娘寬厚的臂膀站起來,對老漢,又像是對著自己說了句:“我這就回!”說完掙脫了娘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出門去。
走了好遠,娘才追出來,在他懷里塞了幾塊干糧。
返程的路上,月光追著三小的腳步,輕盈而歡快。
三小垂著頭,做好了承受一切處分的心理準備。可連長盯著他消瘦的臉龐看了半天,只說一句:“去洗把臉!”三小忐忑的心并沒有因此安定下來,連隊駐扎地不遠處有條小河,在走去河邊的路上,每經過一個人身邊,三小的心總要揪一下,似乎審視與譴責的目光無處不在。
臉上凝固的血跡和灰塵混合成一層厚厚的痂,三小蹲在河邊費力地摳著,看著手中深褐色的污垢,三小突然意識到那就是班長的血,他用力搓著臉,越是要洗干凈,那污漬卻像要鉆到臉皮深處似的。忽然間三小面前的水里又浮現出班長的臉,圓圓的臉上一雙眼睛漸漸暗淡。
直到這一刻,三小被炮彈崩壞的神經才活過來,心中的害怕、后悔、自責凝聚成淚水,止不住地流。三小跪在溪水邊,泣不成聲。直到幾天以后,三小才知道三班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在那場戰斗中犧牲。連長掏出紅皮的筆記本,三班每一個人的名字都整整齊齊寫在上面,三小認真地看著筆記本上黑色小小的字,不識字的他根本無法分辨哪一個屬于他熟悉的戰友,他閉上眼睛,向筆記本里的所有人道歉。
“你得交一篇深刻的檢討。”連長說,“得知道自己錯哪了,在今后的革命生涯中該如何改正。”
“俺不識字。”三小頭低得幾乎要埋進地里。
“不識字就去學,學會了再寫。”連長語氣篤定。
三小用低不可聞的聲音應了一聲,轉身離開。剛出門沒走幾步,一個精壯的小子突然蠻牛似的沖上來,猛地將三小撞翻在地,連著打了他兩拳,又一把揪住他脖領,大聲質問道:“你他娘的孬種,還有臉回來,信不信老子一槍崩了你,你他娘的臨陣逃了,俺哥吶!俺哥吶!”小子罵了幾句,接著只是一聲聲重復著“俺哥吶?”人們沖上來將他拉開時,他仍然不停地喊。
他長著一張熟悉的圓臉,滿含悲憤的眼神和記憶中那抹逐漸暗淡的光芒重合,三小跪在地上,臉幾乎扎在土地,嘴里嗚咽著:“俺對不起班長!俺是孬種!”圍著他的幾個兵怔了片刻,還是將他拉起來,連拖帶抱地扯著那憤怒的小子走了。
從那以后的每一天,三小都在贖罪。
隊伍里最臟最累的活,他總是搶著干,閑暇時就蹲在沒人的地方,用小樹杈在地上練寫字,三小腦子不靈光,單是“檢討書”三個字練了一個月還沒完全記住。部隊即將趕往前線,三小卻愈加緊張起來,終日被恐懼所糾纏,一閉上眼睛就是班長那張忽明忽暗的臉。
三小強壓住這份惶惶不安的心情,勉強裝出一副鎮定平常的樣子,可蹲在地上練字時,手卻抖個不停,彎彎曲曲的痕跡在地上爬行,“木”字的一豎歪歪扭扭的不成樣子。
“三小,在這干啥呢?”連長渾厚的聲音響起。三小急忙在地上胡亂抹了幾下,將書寫的痕跡抹去。連長還是笑盈盈地蹲過來,“字練得咋樣了,來寫一個我看看。”
三小只好撿起丟掉的樹枝,用最大的力氣穩住手,可樹枝一挨地面,卻又留下一行歪得不成樣子的痕跡。
“檢討書三個字差不多記住了吧!”連長扶著三小的手,一筆一畫地認真寫起來。三小點點頭。“接下來就學自己的名字,‘三小’兩個字筆畫簡單,好學得很。”
“俺不想學這倆字。”三小支支吾吾半天,終于說出口。連長停下手中的動作,一臉疑問地看向他。
“俺想學“天水”,你教我這倆字咋寫吧!”三小說著,眼圈一紅,似乎又要泛出淚花的樣子,他只好別過頭去,用另一只手抹了一下眼角。
“三小,你怕啥?”連長柔聲問道。
三小不說話,別過去的腦袋也遲遲不肯轉過來。連長就這么耐心地等著他。隔了好久,三小才小聲回答:“我怕死!連長,我怕死,不是個好兵!”
連長突然笑了,笑得一臉歡暢,大手揉了揉三小別扭的腦袋,笑呵呵地接茬說道:“傻小子,誰不怕死啊!都怕!你去問問全連的戰士有幾個不怕死的,俺也怕得很呢!”
“可是……”三小不可置信地看著連長。
“可是怕死又能咋辦呢?仗不打了嗎?咱們要是怕死就不敢打仗了,那咱背后千千萬萬的老百姓咋整?都是硬著頭皮上,咱就是因為怕死,才更要打贏這場仗!”連長溫柔的語氣中流露著不可置疑的信念感。三小說不出來,卻被這份濃厚的感情深深吸引,手下的橫也不自覺地寫直了許多。
三小跟在隊伍中奔赴戰場,左看看、右看看,身旁的新兵也好、老兵也好,果敢的目光中都帶著幾分決絕的神色,“都怕死,怕死也要硬著頭皮上!”連長的話在耳邊響起,三小相信連長的話。
無論多少次,戰爭開始的剎那都是無比可怕的。炮彈炸裂的轟鳴在耳邊此起彼伏,大地悶哼著,飛揚的塵土、彈片擾亂了視線。
“硬著頭皮上!怕死才要贏”三小咬緊牙關,心中將這句話默念無數次,在槍林彈雨中穿梭前進,眼中死死地鎖定目標。三小硬著頭皮,挺過一次又一次慘烈的戰斗。可是每當深夜倒在戰壕里入睡時,眼前還是會浮現班長那雙暗淡的眼睛,三小心里漸漸有了底,這將是他一生都揮之不去的夢魘。
三小的字進步不少,不但學會了“天水”兩個字,還學會了“石頭、栓柱”,三小要學會那場戰斗中犧牲的每一個人的名字。
戰場的形勢并非一路高歌猛進,敵人的反攻一茬接著一茬地襲來。三小所在的連隊接到上級命令暫時撤出當前陣地,配合其他部隊,迂回包抄敵人大本營。說是撤離,實則是被敵人猛烈的炮火追趕。
三小心里仍然怕得要死,行動上卻干練許多,敵人的炮火由遠及近,一聲響過一聲,三小跟在人群后方,貓著腰,沿著戰壕奔跑。翻過戰壕,在空地上尋找彈坑和掩體掩護,繼續后退。三小身體已經本能地記住這些動作,一絲不茍地執行著。一聲炮彈的巨大響聲在近處炸裂,三小腦袋一陣轟鳴,穩住身形側頭瞧過去時,卻見一處掩體被炸倒,似乎還壓住一個人。濃烈的硝煙中,三小的視線敏銳地捕捉到那人影掙扎了一下。“還活著!”三小心里想,于是一邊躲閃著密集的炮火,一邊朝那人靠近。等到了那人跟前,三小才從灰頭土臉的模樣中辨認出一雙熟悉的眼睛。
“連長!”三小驚呼出聲。
連長下半身被死死壓住,腿上還受了傷,三小費力地搬開壓住連長的石板,解下腰帶胡亂地綁在連長受傷的腿上。實話說,三小只看過衛生員似乎是如此救治傷員,自己親自動手還是第一次。
“別管我!快走!”連長拖著一條傷腿,站都站不穩,更不用說跑了。
“連長,你說過,咱們都怕死!”三小不聽勸,自顧自扶起連長,半拖半抱著連長前進。
“怕死還不快跑!”連長急了,不停推搡著三小。
“怕死就不要說大話!”三小一臉認真地看著連長說,“我不想再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死。”連長突然不說話了,盡量讓自己配合三小的動作,伏低身子,朝不遠處的戰壕前進。
兩人走走停停,不時要爬進彈坑里躲避炮火,一小段路走了許久。廢盡九牛二虎之力,兩人才筋疲力盡地一頭栽進戰壕里。戰壕的另一側人影憧憧,是撤退的戰友,三小略略抬起身子,想要向戰友們呼喊求救,可一抬頭,眼角卻突然瞥見一抹亮眼的紅,是連長的筆記本,本子里記錄著許許多多犧牲戰士的姓名。
三小估計了一下距離,自己快速跑過去,一個來回花不了多長時間。
“這里!”三小喊了一聲,引起戰壕不遠處戰友的注意,繼而深吸一口氣,飛速朝筆記本沖出去,一個翻滾躲開了迸射的土塊,三小終于摸到了筆記本。拿到本子的剎那,三小心中稍有放松,伏在地上朝戰壕爬去。
沒什么預兆的,三小突然感覺后背一涼,似乎渾身的熱量一下找到了逃離的通道,蜂涌流出,隨熱量消失的還有力氣,三小甚至覺得手中的筆記本似有千斤重,手無力地垂下。本子翻開一頁,上面寫著熟悉的兩個字“天水”,三小一眼就看到了,那是他練習過無數次的文字。
那兩個小小的字突然給了他力量,三小再次舉起本子,仿佛手里擎著自己最后一點生命,朝不遠處的戰壕拼命投過去。
“算是救下他們一次吧!”三小心里想,“要是第一次能救他們就好了,要是當初自己沒有逃就好了,自己的名字配寫在本子上嗎?”
當彌漫的戰火硝煙從他視線里消逝的時候,三小心里冒出最后一個想法:“想來是不用寫檢討了,要當著班長的面親自檢討才行。”
合上眼睛,黑暗中班長的臉再次浮現,死灰的眼睛中恢復耀眼的光,看著三小憨憨地笑:“你活下來就好!”班長嘴巴一張一合,無聲地說。
后記:本文根據三太爺爺真實事件改編而成。三太爺爺是外公的堂叔,少年入伍,參加過解放戰爭,是無數革命戰士中極其普通的一員。年少不懂事時當過一次逃兵,被他父親一腳踢回去,后至解放后才復員回家。
三太爺爺一生都被被“逃兵”兩個字所累,終身未娶,鄉里鄉親們說起他時總是第一時間提起他當逃兵又被他父親一腳踢回去的事,就這樣被取笑了一輩子。
三太爺爺耳朵上有一處缺口,是被子彈打穿所致。他就是親眼看見打穿耳朵的子彈沒入戰友的脖頸,才在驚恐之下逃回家;左腿中過彈,只能跛著腳走路,上了年紀后更是要拄著拐杖才能行走。
在我印象中,三太爺爺是個和藹可親的小老頭,總是愛和我們小孩一起玩鬧,絲毫沒有長輩的威嚴和架子。他終身未娶,可對待每一個孩子都像自己親生的一樣親切。
三太爺爺已故去多年。如今,即使我搜遍記憶的每一個角落都拼湊不出三太爺爺的樣子,可仍記得某年夏天,大舅舅家表哥加入少先隊,領回一塊鮮紅的紅領巾。在外公家談笑風生的三太爺爺突然倉皇起身回家,那古怪的神情我仍記憶猶新。
想來他老人家應該一生都不曾心安吧!奈何我閱歷淺薄,至今仍不知該如何慰藉他這份不安,聊以此文略作敬意。
三太爺爺名叫徐央。
(封面圖片為網圖,侵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