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與建筑,總是同屋主人的性情捆綁在一起的。
房子,是靈魂的映照,難怪巴爾扎克認為它比衣著重要。
對建筑和裝潢有種天然的熱愛,感覺這種表達語言擁有妙不可言的生命力。在本質上,這種語言是音樂的,旋律的,它不僅是讓人用視覺看,更能讓人用聽覺接受訊息。
我理想的房間,一定要有一個窗戶,匠心獨運,是出沒在上世紀文集、詩人呢喃中的白紗窗,精工秀巧,風一吹來,紗簾是靈動的,像裙擺,像柳葉,風姿綽約,輕盈如梔子花上的露珠,飄飄縷縷甜澀清冽。18歲的年紀,窗口書桌前的少女,在筆記本藏下一個人的名字,或一首雋永的小詩。她和窗子、屋子,構成一種盛夏獨有、窸窣聒噪下的幽靜,幽靜得以繞梁,在陰涼的屋子里回響,我于這擁擠的陰涼里,聽見她均勻溫熱的呼吸。外面鮮嫩樹葉伸進來,清爽醒神,她和書一起在樹葉的陰蔽下,像定格的照片一樣安靜,偶爾輕輕摘下一片樹葉,夾在書里。這窗外,有梵高的夜晚,丹麥的童話,她就在這樣一個貝殼里,做著綺麗繽紛的夢,從黃昏到黑夜。用簡禎的話,的確是屬于文學風采的——雅致如一首短詩。少女情懷本是詩。
還有,要有書,這書必然是精挑細選,不能隨隨便便拿來充數,應是啊,辛波斯卡和茨維塔耶娃的就在床頭斜倚,李清照席慕蓉的壓在枕下入夢,艾米麗迪金森要放在桌子上供正襟危坐,黃碧云簡禎李碧華是放在書架上信手翻閱。有溫耀的白玫瑰,低語的小夜燈,一張大而柔軟的床,枕頭就像傍晚陽臺收下的衣服,永遠沉淀著冷卻的陽光清爽的柔軟和質感。
我理想的屋子必須包含這些歡喜。而我,就是按照這些元素去建立我的屋子的。
屋內的一桌一椅,即使是墻上掛飾,都是動了心思了。打心底偏愛典麗的物品,愛它們背后抒情的樂章和念想,愛咀嚼這些細節,有時要感動得落淚,而深知落這種淚是人生之旅的幸福。空間本身就是一個審美符號,回蕩著旋律和節奏,它日夜散發出古典文學、字正腔圓的韻腳。于是我喜歡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進入白日夢的沉迷狀態,張開身上的每一處毛孔,感受著建筑空間同音樂的如膠似漆的相互纏繞,他們同二段一起交織、親和、協調,每到這時,我對生命愈加眷戀,感動,流連。賴英里是最愛的長笛首席,是我心中的東方公主,她純凈的笛聲充滿了沉靜的閨閣氣息,建筑感和詩意。她音樂中的女孩,纖細縝密,浪漫多思,如純愛電影《假如愛有天意》里的閣樓紛飛的信紙,精靈一樣,在午后的閨閣,在清麗的空氣,飛舞旋轉。
我想我是領會懶字真決、宅字真諦、和賴床真經的,深得慵懶與房間之精到,如咖啡配甜食的巧妙。雖常被人詬病,卻也因而安然,于單薄貧乏的生活中,就著這份慢條斯理懶洋洋的個性,發散出來無數流光溢彩的思緒,為很多落寞孤寂的時光,搭建繽紛的虹橋,慰情歡娛,怡然自得;讀書唱歌練字彈琴,即便是描描畫畫,便越發能夠適應獨處、喜歡獨處,等到長大了才知道,和自己好好相處,不將孤單的救贖放諸于外人,可熱鬧也可冷清,是作為人的多么重要的一種能力。那時很小,我記得望著天空經常會有一種隱遂空洞的疼痛,那絕不是無病呻吟,它比生存吃飯這些顯性問題要難以對付。那是生命本身的寂寞,向深處瞬間的孤寂。急急流年,滔滔逝水,百歲光陰,七十者稀。它是在面對漂泊無依,來自宇宙歷史的虛無,人生的根本失落、惆悵與孤獨。
而房間,它是承接我整個少女時期的見證,是陪著我度過漫長少女時代最長久的朋友。知曉我的秘密,明白我的軟弱,識破只有一人時的羞矜或放肆的不羈。女孩子們都在這里,曾為自己不夠美麗而難過自惱,或者為當時已經發光的外表而心生高傲,而在今后,也在這里,為鏡中那個不斷長開,漸漸豐滿的身體,美麗的面龐而歡欣,或者要面對,過早的綻放并沒有為自己帶來多少意義,反而是消耗磨蝕的羞愧。房間它像個軍人,檢閱著鏡中人,成長進步,亭亭玉立,你為之肅然起敬,固步倒退,頹落黯然,你為之審視反思。
你深知,一個女孩子的成長是充滿艱辛和危機,你會面臨很多青春的暗礁——誘惑的荊棘、禁忌的蛇果,或同齡人的傷害,或者父母的傷害,或異性的傷害,純真而夢幻的少年,其實都有必然的不可避免的彷徨和沉重,其實整個人生何嘗不是,而,這間你的屋子,它包容你所有的苦楚和酸澀,聆聽你痛哭流涕的抽泣,做你無言的后盾,沉默的知己,像一葉輕盈但堅實的扁舟,將你安然渡過青春的湍流,毫發無傷,以至于渡整個美好而躁動的青春,微笑的注視著你——長大成人。等你笑著說,我已亭亭,無憂亦無懼。
而以后,它也化為一個美好的符號,填充你的生命。
臥房于我的意義,是長途中的旅店,是私密的情人,也是心中永遠保留的純凈角落,待我棲息休整,臥擁一夜星光。今早的容顏總老于昨晚,時間終會拋卻過往,往前絕決走去。也許不久后我便要背井離鄉,輾轉到另一個遙遠的國家,開始生活新的首頁。也許某天我囿于廚房和水槽,在現實的夾縫中磨掉象牙塔尖的幻麗,不曾記得浪漫深情為何物。但是像一位女作家說的,那些看起來注定會被浪潮侵襲而消逝的物件、情懷,卻自有其升華、轉化的秘徑,這些物件、情懷飄在鬧市、冷夜或淤積的河道上,等待有心者目遇成情,一旦邂逅,往日時光就這么一點一滴回來。那個有心者,愿就是十年、二十年后,再次相逢、重新認識的我們自己。歲月的錘煉,風雨的侵襲,愿被種種外在環境重塑的我們,還能擁有這份幸運。少女情懷鎖在那個房間,便永有一處是天真絢爛——
你的鼻子輕輕的
蹭蹭第十六片花瓣
為這午后的季候風
晚間星星點點的遺憾
與心動
柔軟的金紡
擁抱薰衣草香的毛衣
就像
整個夏季你沒有出門
坐在書桌上看一本走神的書
媽媽有時跑進來
看風吹起溫暖小燈的白紗
露出梵高的夜晚
女兒枕頭上的淚水
黑夜腫過的眼睛
想把他藏進星期六的被子
方格繡花上是星期天的奶茶
和香精一樣暈炫臉紅
可是過往啊
被時間沖了咖啡
黑了臉不再說話
然后成徒留泡沫
泡開了少女之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