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xì)雨斜斜地落在青石板上，檐角銅鈴的輕響驀然叩開記憶的門閂。十年前的麗江古城總愛在五月里披一襲煙雨，那時(shí)我總愛從昆明乘著綠皮火車來，看玉龍雪山在云霧里若隱若現(xiàn)，恍如宣紙上洇開的淡墨。木府檐角挑著南詔殘?jiān)聲r(shí)，我總愛撫過冰紋窗欞上的舊苔痕。青磚墁地間忽有裂帛聲起，原是馱經(jīng)帛的滇馬踏碎了永樂年的晨霜。木增公手植的垂絲海棠簌簌落花，竟與《云薖淡墨》書稿里夾著的干瓣疊成重影——那年他卸下三品緋袍，獨(dú)坐玉音樓撥動獨(dú)幽琴，弦上滾落的《白雪》曲終成茶馬道邊的融雪溪。

暮春微雨總愛沾濕光碧樓的六抹格扇。推窗見文筆峰蘸著硯池云，恍惚是木公在臨《靈飛經(jīng)》墨跡："野戍荒煙斷，深山古木平"。忽有白鷴掠飛過照壁，翅尖掃落嘉靖年間的舊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進(jìn)我掌中盛著的普洱茶湯——這分明是木高將軍在石鼓前灑下的那杯祭江酒，潑墨般染就了金沙江的千里煙霞。

萬卷樓前的古梅斜逸，虬枝刺破正德三年的黃昏。拂去《木氏宦譜》殘卷上的蠹塵，竟抖落半片泛黃的箋紙，上書"竹徑有時(shí)風(fēng)為掃，柴門無事日常關(guān)"。此乃木泰卸甲歸田時(shí)題在雪嵩庵壁的詩句，墨痕里還沁著那年玉龍山的松煙。忽然梁間懸鈴輕顫，原是五百年光陰從《芝山云薖集》書頁間滲出，化作一群逐月的流螢。

最銷魂當(dāng)數(shù)三清殿的漏夜聽雨。雨腳踩著《漁樵問答》的節(jié)拍，將木公"古調(diào)雖自愛，今人多不彈"的喟嘆敲成瓦當(dāng)上的綠苔。忽見藻井蟠龍目中有光流轉(zhuǎn)，原是木增與徐霞客對弈時(shí)遺落的黑玉棋子，在雷紋香爐里煨成了星斗。檐角鐵馬叮咚，竟與萬歷年間馬幫的銅鈴遙相呼應(yīng)，震得梁柱間塵封的《皇明恩綸錄》簌簌翻頁。

晨起踏過議事廳前的九龍門，石階縫里新生的虎耳草沾著天啟年的宿雨。賣酥油茶的老嫗說這是木懿夫人梳妝時(shí)打翻的螺子黛染就，我卻從茶湯蒸騰的霧氣里，看見二十二代土司的魂靈正騎著蒼山雪駒，奔向石門關(guān)外的星宿海。黑龍?zhí)逗鲇绣\鯉躍出，擺尾間抖落木公題在解脫林的殘碑："明月自來還自去，更無人倚玉欄桿"——原來四百年前的月光，始終在等某個(gè)踏碎影子的歸人。

暮色漫過忠義坊時(shí)，我把從山茶樹上拾得的半闕詞箋系在風(fēng)鈴上。遠(yuǎn)處忽有納西古樂穿透崇禎年的霧靄，將木府六百年的光陰都釀成了雪山腳下的一壇青梅酒。醉眼朦朧中，那些雕梁畫棟竟化作泛黃的《雪山詩選》，而我的青衫，不過是書頁間一片忘了年歲的銀杏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