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楓葉谷,葉紅如血,一片一片暈染了整個山谷。
“從今天開始,我將教你們殺人。”暗閣新任“辰”字輩教頭,曾經名滿江湖的第一冷血殺手,止命淡淡的說道。他的聲音不大,但足以讓面前的兩百一十個稚氣的孩子聽到。
左手邊的男孩,終于忍不住內心的恐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僅是那一瞬,聲音戛然而止,男孩恐懼的雙眸,嘴角滲出的血,映襯了漫山的紅葉。
止命低著頭,冷冷的一句:“膽怯,終將會殺了你。”
這是他教給他們的第一件事,死亡,其實很近。
風吹起,止命的手放開,男孩飄零的身體與卷起的一地紅葉,成了那個秋天殺戮的開始。
兩百一十人,最終只會剩下六人,這是暗閣的規矩,十年輪回的培養,江湖中留下的真正殺手,只有六人。
止命轉身的一剎,留下的話映進他們的心里,“若要生,便要別人死。”
那個秋,我如往前一樣蜷縮在角落里的楓樹下,嗅著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慵懶的閉著雙眼。
我叫葵舞,是一只貓,確切的說,我是一只異尾貓,因為我比貓多一條命,第十條命,可以成人。
我是暗閣的一部分,至少在他以后是。即便他離開,也是一樣,我終會這么認為,因為我正式的存在在暗閣里,年復一年的紅葉,年復一年的殺戮。
那個午后,我見到她,一身破爛骯臟的衣服,滿臉的污垢,發黃的頭發,那雙眼睛,和那時止命的一樣,那個眼神藏在角落里,恐懼的深處,一樣的冰冷。
止命走近我,一身血氣,讓我遠遠地便警覺起來,剛要逃走,他一雙大手便緊緊地夾住了我的身子,那股殺人的力道,將要把我的整個身子都弄散了,他還一臉不在乎的壞笑著,無視我“嗚”聲的抗議。無奈的放棄抵抗,將他詛咒幾千遍,直到他將我抱在懷里說:“帶你去吃飯。”我才暗想:“這小子還算有良心。”
止命遇到我時,也不過是和她一樣大,他也會害怕,也會想哭。只是那時他還不過是一個孩子,不懂得殺戮。而現在,他的雙手沾滿了整個江湖的血,然后回到這里,熟悉的一切,就連結局也是一樣,暗閣“辰”字輩的職位,也不過是死。
十年輪回里的楓葉,紅了落,整個谷中,紅葉下的血,埋葬了無數的不幸者,然而留下來的人,一樣的不幸。
她遇到我時,和止命一樣,一身黑色的緊身衣,臉白白凈凈的,只是有些瘦,很瘦。她走近我,撫著我,手很涼,動作很輕,眼神里沒有了恐懼,水靈靈的,比那時的止命更讓人憐愛。
她說,她叫蘇繡,蘇州的蘇,錦繡的繡。她問我叫什么,問我為什么在這,問我知不知道蘇州,問我見沒見過錦繡。一切,都沒有回答,一切都只是她在說,看著我,眼神慢慢變得冰冷,她說,爹爹可以為她裁最美的錦,她說,娘親會為她做最好吃的翡翠點心,她說,哥哥總是帶她去樹林的小溪,那有涼涼的溪水,有彩色的魚。
她停下來,看著院外落下的紅葉,像血,她說,她要殺一個人……
許久之后,止命問過我,是否喜歡那個女孩,當時我正專心吃我的魚,只是聽過。他撓撓我的頭,苦苦的笑著。之后便是一個人發呆,靜靜的看著遠方。
蘇繡之后的時間毫無外的開始了殺戮,那種決心,和那時的止命一樣。
“殺手,滅人情。”止命的劍停在她的喉間,冷冷的說。我的心一顫,不是蘇繡命懸一線的擔心,而是回憶里,那個顫抖雙手的男孩,止命,真的會絕情于此嗎?
蘇繡,和止命一樣。蘇繡,終不是止命。
每一劍之下,殘留的血滴,沒有遲疑,宛如她生死牌上的名字,魅血,止命給她的代號,沒有為什么,只是最終會如此的貼切。
她喜歡在午后,一個人呆在院角的楓樹上,抱著我。她總是一身暗紅的束衣,像沾了一身的血,頭發不再如從前一樣泛黃,用一條長長的黑線,束的很高,將白凈的臉露出來,細彎的的長眉,一雙水靈靈的眼睛,依舊的冰冷,身子依舊那樣瘦。我臥在她的胸前,總能觸到高高隆起的鎖骨。
止命在她出現之后,已經很少靠近我,只是偶爾為我抓幾條魚,也是遠遠地,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他說,她還是個孩子,那樣小,喜歡柔順的錦,喜歡甜膩的翡翠點心,喜歡在小溪邊看哥哥抓魚。
“它叫葵舞。”止命站在樹下,看著她冷冷的說,
蘇繡將我高高的舉起,淡淡的對我說:“原來你叫葵舞啊。”
我舞動著雙爪,掙脫她的手,跌落下來,止命緩緩地將我接住,動作出奇的輕,他扶著我,第一次我居然愛上了這種感覺。
蘇繡翻身落下,在我面前,眼神很淡,看不到內心,她真的如止命所說“殺手,滅人情”。
止命將我遞給她,淡淡的一句:“人可以絕情,但不可以無情。”
他的轉身,第一次,我看到他眼角的淚。
“殺手也是如此。”他停在那繼續說道,“以后代我照顧它。”
止命的話,我不懂,但他的離去我總覺得會發生什么。
原來是那把劍。劍觸到止命的衣襟,冷冷的我感到陣陣的寒,禁不住的哀嚎,她的眼如一團火觸上我的雙眸。
劍遲鈍的頂在止命的喉間。
止命轉過頭,看到我,眼神里第一次含著柔情。最后,他在笑。
我感到整個身體在燃燒。貓有九命,異尾逢十,一命成人……
止命搖搖頭,他知道我可以救他,但他沒有,那把劍冰冷了他的身體……
“葵舞,如果我死了,你要代我照顧她,她那樣瘦,會被人欺負的……”
“葵舞,她喜歡紅色的錦,喜歡翡翠點心,她是那樣一個女孩……”
“葵舞,你猜她殺了我,我會笑嗎?”
“葵舞,她是我的劫,早晚都脫不過……”
止命嘴角淡去的笑容,我的牙刺進她的左肩,生生的骨,滿嘴的血。她就那樣站著,任我的牙深進去,滴落一地的血,匯到止命的血,也依舊是紅色。
隨后而來的五人,看到倒在地上的止命,識趣的屈身行禮。
暗閣開出止命的身價,“辰”字輩。
左邊的殺手,忍不住我的肆意,手未觸及到,那個身體,已經冰冷在那。
十年輪回,出暗閣者,只剩五人。
止命之后,魅血而來,那道暗紅的身影和一只白色短尾的貓,成了江湖死亡最好的暗示。
蘇繡,魅血。
她總是喜歡在入夜前抱著我,看血紅的夕陽,她不是止命,不會向我說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只是靜靜的將我抱在懷里,很緊,緊到我能觸到她的心,那里死寂的冰冷。
暗閣無盡的暗殺任務,級別越來越高的人,功力越來越深厚的前輩。沒有討價還價,一張紅符,結果:若要生,便是別人死。
“魅血,最后一宗生意,從此你便自由了。”
紅符之上:御劍門,池岸。
江南第一高手,居然是他。
蘇繡將紅符收起,沒有多說什么。
來人看著我:“止命的貓是吧,要不要和止命一樣回到暗閣呢?”他的話是對蘇繡說的。
蘇繡,飲下手中的酒:“上面開出什么價碼?”
來人笑了笑:“比止命高,暗閣‘月’字輩。
蘇繡看著我,輕輕的說:“我值這么多嗎?”
“你殺了止命已經是‘辰’字輩了,當然要比他高,上面也是怕沒人敢接啊!”
那人說著伸手摸我,我厭惡的反咬一口,他怒了,伸手打向我。
慘叫的呻吟,血腥的味道沖進我的鼻子,那人的另一只手按住斷掉的一只,恐懼的退了好遠。
“回去告訴上面的人,我不是止命。”蘇繡說的很淡。她將輕輕抱起,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我知道了為什么止命會回到暗閣,我也知道蘇繡的回答意味著什么,暗閣一生,又如何能輕易的脫身,“日月星辰”高高在上的職位,所有殺手夢寐以求的輩分。止命一生,僅僅一個“辰”字便不得不回到暗閣。“月”字的身份,任誰都會心動的,她不回暗閣,結局只有一個。
我不再想,即便她沒有說,我也依舊知道,那種無盡殺戮的日子,我和她,都已經倦了。
夜,她將整個身子浸在水里,滿身的傷痕,泛著粉嫩的紅,左肩上的齒痕,無法淡忘的回憶。我閉著雙眼,不去想,讓自己忘記。
“葵舞,我死之前,你要找個對你好的人。”她說的很輕,甚至要被水聲淹沒了。
我跌進她的懷里,觸到她隆起的鎖骨,她還是那樣瘦。我吻過左肩的齒痕,眼角,我看到她的笑,止命逝去之后第一次笑。忍不住的淚,滴盡水里……
御劍門,池岸,他一身浩然正氣,和劍一起頂在她的心前。
“魅血,原來你這樣美。”池岸的聲音很好聽。
我生異尾,一命成人,但我沒有,那把劍無盡的柔情,我知道結局并不壞。
“魅血,我愛你。”池岸半個月后,踏入小樓,終于說出了那把劍的柔情。
蘇繡依舊抱著我看著窗外,和初來時一樣,沒有回答,但我貼近她的心,感受到她的變化,只是她沒有回答。
許久,池岸道一聲:“打擾了。”走出小樓。
身后,她淡然的一句:“我叫蘇繡。”
夜,有些冷了,楓葉谷也應該紅了吧。
“葵舞,以后,就讓他代我陪你。”
那個夜,她走的很輕。
池岸依舊每日來,來看我,和她一樣很少說話。
那個夕陽,我蜷縮在池岸的懷里,血染上天空,心不由的痛過,止命的聲音:“葵舞,如果我死了,你要代我照顧她,她那樣瘦,會被人欺負的……”
撕心的痛,我掙脫池岸的雙臂,追隨者止命的話,只是祈禱,不要太遲。
我生異尾,一命成人。但那把劍刺過,我依舊沒有,池岸的身影比我快。
“繡,從此以后,不會讓你受到半點傷害。”
那夜的紅燭,映襯她一身的紅錦,我第一次見到她身上的紅,除去血,原來可以這樣美。
池岸微醺的身子,將她擁進懷里,她那樣瘦,像我藏在她身上一樣的藏在池岸的懷中。
“葵舞,她喜歡紅色的錦,喜歡翡翠點心,她是那樣一個女孩……”
我看到止命在笑,如我們初見時那樣,那時他那樣小,用手撫著我,稚氣的聲音:“我叫蘇錦,蘇州的蘇,錦繡的錦,你叫什么啊!”
“你叫葵舞吧!像葵花一樣飛舞。”
我閉上雙眼,“止命,你可以放心了,從此以后,她會有人照顧了。”
然而,暗閣一生,又怎能輕易的脫身。對她而言,是不可脫身。無論御劍門有多大,那黑夜的魔爪總會伸來。
那個午后,她說要去看葵花,她說,很小的時候哥哥告訴她,葵花會飛舞,會很美。
十里葵花漫天舞,“月”字輩之下,幾十年留下的高手,池岸和她。
她那樣瘦,已身懷六甲,手中的劍,也只能勉強抵住迎面而來的劍。
池岸竭力的護在她的身邊,他在等,他知道只要在堅持一會御劍門的人就會趕到。
然而,暗閣,畢竟是暗閣。
池岸與蘇繡相隔數步,劍頂在他們的心口,血染的紅符,漫天的飛舞的葵花,落下。
躁動的血,我感到身體在膨脹,全身火熱的疼痛,悲鳴的聲音,震住了所有的人。
貓有九命,異尾逢十,一命成人。
一身白色的錦衣,血染的紅唇,那張秀氣的臉,曾經無數次出現在我的腦海里,風吹起零落的葵花,扶亂了頭發,我看不到自己,但我知道,這就是我成人的那一命。
暗閣的人見到我,遲疑的瞬間。
“殺了他們。”一人迅速的說道。
這樣的距離,我只能以我的命救下一人。我看著她,她笑了,那一命的身體,擋住刺下的劍,她與我嘴角滲出的血,滴落了一地的葵花。
“葵舞,如果我死了,你要代我照顧她,她那樣瘦,會被人欺負的……”
“葵舞,她是我的劫,早晚都脫不過……”
我的身體已經不痛了,才知道,原來她也是我的劫。
止命,對不起,我沒有照顧好她。
遠處,御劍門的人近了。
我轉過頭,第一次說話,聲音有些奇怪,很輕。
“蘇繡,你是我的劫,這一世,讓我陪你死,下一世,你要記得我。”
天空,暈染了血色,貓有九命,異尾逢時,一命成人,成人止命,十年輪回。
我笑了,十年才能重生,但是足夠了。
身子慢慢變輕了,我感到很冷,意識慢慢消逝,最后我看到漫天飛舞的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