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皆過分之極”,大觀園的元宵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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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譽為文學史上百科全書的《紅樓夢》,有不少涉及節慶的描寫,可都沒有構成獨立的章節。唯有賈妃元春回家省親那次的元宵節,篇幅最多,整整占了十七和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的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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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個元宵節,曹雪芹特意做了安排,一,“不知歷幾何時”,大觀園完美竣工,提供了一個宏大豪華的背景。二,元春要回家省親,這是牽扯到皇親國戚的重大事件。這兩條,加上節日,三合一,要多喜慶有多喜慶,要多隆重有多隆重。曹雪芹可真是費盡心機了。

“王夫人等日日忙亂,直到十月將盡,幸皆全備:各處監管都交清賬目;各處古董文玩,皆已陳設齊備;采辦鳥雀的,自仙鶴孔雀,以及鹿兔雞鵝鵝等類,悉已買全,交與園中各處像景飼養;賈薔那邊也演出二十出雜戲來;小尼姑道姑也都學會了念幾卷經咒”。

看看,擺的放的,飛的走的,唱的念的,置辦的多么齊全周到。真得佩服老賈家辦事的能力和效率。

于是“又請賈母等進園,色色斟酌,點綴妥當”。而后“賈政方擇日提本。本上之日,奉朱批準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準賈妃省親。賈府領了此恩旨,益發晝夜不閑,年也不曾好生過的。”

為了這個不一般的元宵節,老賈家一大家子,進入一級戰備,全體總動員,忙得暈頭轉向腳打后腦勺子,連年都顧不上過,整個心思早早飛到正月十五那天去了。

有了上面的鋪墊,這個元宵節會是個什么樣子?自然就形成了一個吊人胃口的大大的懸念。不只老賈家急,讀者也跟著急的不得了。

到了初八,離十五還有一個星期呢,“就有太監出來先看方向”,對哪里更衣,受禮,開宴等,做了安排。接著,“又有巡察地方總理關防太監”,也就是警衛干部,進行安全檢查。還有“工部官員”,相當于城管,布置街道打掃,清理閑散人員。到了十四,全完活了,可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但是“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好戲尚未開場,緊鑼密鼓的,一直敲個不停。總算盼到了元宵節這一天,“至十五日五鼓,自賈母等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妝。園內各處,帳舞蟠龍,簾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靜悄無人咳嗽。”最后一句,極通俗,又極生動,六個字把莊重肅穆的氣氛,傳達得十分逼真,一顆心是不是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了。

到底把元春迎回來了。她先下了轎子,隨后上了船,“只見清流一帶,勢如游龍,兩邊石欄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風燈,點的如銀花雪浪”,“諸燈上下爭輝,真系玻璃世界,珠寶乾坤”。最后來到行宮,“但見庭燎燒空,香屑布地,火樹琪花,金窗玉檻”。

這些程序完成后,賈妃終于沖破森嚴的等級,見到了老奶奶,老媽,不禁“滿眼垂淚”。“三個人滿心里皆有許多話,只是俱說不出,只管嗚咽對泣。”賈妃忍住悲傷,擠出笑容,說:“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晚才回來!”說著,“不禁又哽咽起來。”

骨肉團聚,卻是“垂淚”,是“對泣”,是“哽咽”,是凄凄慘慘戚戚。這和元宵佳節的喜慶,造成多么大的反差。周遭的精美豪華,把悲苦幽怨的內心,烘托得更加淋漓盡致。這場面雖然只是節日間小小的插曲,卻帶來一股很不和諧的音調,把本來應該有的歡樂喜悅,涂抹一層苦澀。

曹雪芹跟隨元春的視線,鋪排了一些節日應有的場景,可有輕有重,有繁有略。比如“大開宴筵”,只寫了“賈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紈,鳳姐等親捧羹把盞”這么兩句。在賈府,美味佳肴,等于小菜一碟,自不必細說。他別有意圖的集中筆墨,大寫特寫了由賈妃牽頭題額賦詩的歡快場景。

對于號稱鍾鼎之家,書香門第的賈府,元宵節要是少了舞文弄墨這個環節,那可是大煞風景,成何體統。而且由此既體現了元春的貴妃和大姐的風范,還可以刻畫寶玉黛玉眾人的才情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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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妃作了開場白:“我素乏捷才,且不長于吟詠,妹輩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責,不負斯景而已,”說得謙虛,又委婉得體,然后帶頭作了一首七絕:“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功夫筑始成。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賜大觀名。”

一旁的林黛玉,小心眼里不住的嘀咕起來。“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不想賈妃只命一匾一詠”,“未得展其抱負,自是不快”,而那位寶哥哥,處在苦思苦想的尷尬之中她找到了當槍手的好機會,小心思到底得逞了。

眾人所作的詩,一首一首的擺在眼前,飄散出濃濃的書香味道,又為節日增添了濃濃的情趣。元春看完,稱贊一番。她評為最佳之作,恰恰是林黛玉替代寶玉作的那一首《杏簾在望》,卻把寶玉表揚了一番。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其中的蹊蹺,像是開了個黑色幽默的玩笑。

再一個節日里缺少不得的,是聽戲。賈妃點了四出戲:《豪宴》《乞巧》《仙緣》《離魂》。負責演出的賈薔跟得了圣旨似的,立刻“張羅扮演起來。一個個歌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態。雖是妝演的形容,卻作盡悲歡情狀。”十二個剛習粉墨的小女孩,學到手的那些本事,全拿出來了。元春看得未盡興,又指令加演了兩出。

可她點的那四出,據說按封建禮法,省親時是不宜演出的。紅學家因此一一

進行了考證,說什么《豪宴》“伏賈家之敗”。《乞巧》“伏元妃之死”。《仙緣》“伏甄寶玉送玉”。《離魂》“伏黛玉之死”。

賈妃此刻,大概意識不到,在曼歌妙舞,絲弦鑼鼓聲中,正潛伏著噩夢惡運,為時不遠,就將要“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了。

把演戲當做節日的結束,很有點意思。元宵節,這個節那個節的,節日何嘗不是一出戲呢,都有終場的時候。貴妃以及老賈家一大家子,以及其他什么人家,何嘗不是在演戲呢?也都有終場的時候。還是在心里默默地念一遍《好了歌》吧。

幾出戲演完了,元宵之夜過去了,元春又要與家人告別,去深宮大院,當她的賈妃去了。日子像滾滾東去的長江水,一浪接一浪地一去不返地向前流去了,這才是人生。

賈母以及她的兒孫們,在執事太監“時巳丑正三刻,請駕回鑾”那一聲大喊之后,送走了親人,是不是記住了她那句話呢:“以后不可太奢,此皆過分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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