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是個精彩的時代,看到初唐四杰,就講講盧駱間的一個小故事吧。
公元654年,正值雙十年華的盧照鄰,憑借過人才華,當上了鄧王府的典簽。
鄧王是誰?唐高祖李淵的第十七子李元裕,貞觀十一年(公元637年)被封為鄧王。而典簽這個職位,是管理王府中文書的官職。據鄧王爺對盧照鄰的評價:盧照鄰就是吾的相如啊!
相如是誰?鄧王說的是西漢辭賦家司馬相如。
司馬相如是西漢梁孝王的幕僚。用司馬相如來對比盧照鄰,可見鄧王是有多器重他。據《朝野僉載》記載,鄧王李元裕府中“有書十二車,照鄰總披覽,略能記憶。”十二車的各種書籍,盧照鄰就算不能過目不忘,但大致翻閱一遍后,也就能記得七七八八了。
說到司馬相如,就不能不說說卓文君。
那年司馬相如去卓家赴宴,知道卓文君在屏風后面偷窺自己,就彈了一首《鳳求凰》暗示卓文君“俺對你也有意思”,一曲情歌訴衷情后,卓文君趁夜私奔司馬相如,兩人成就秦晉之好。可惜司馬相如才名雖大,家境卻很糟糕,沒有香車寶馬,也沒有豪宅家院。
一日三餐都難以為繼,卓文君只好當壚賣酒補貼家用。都說女生外相,卓文君賣酒也是選在娘家附近,坑不了別人就打打感情牌坑爹好了。果然,老父卓王孫看見女兒居然拋頭露面出來買酒,一張老臉都要丟光了,只得趕緊送錢去周濟他們。
好在司馬相如有實力,寫了《子虛賦》名揚天下,得到漢武帝賞識被封為郎,也算讓老丈人面上貼金了。不過男人飛黃騰達后,都容易犯喜新厭舊的毛病,覺得家里的黃臉婆沒有外邊的野花香。司馬相如也犯了男人都會犯的錯,準備納一茂陵女子為妾,冷淡卓文君。
于是卓文君就寫了著名的詩作《白頭吟》給相如看: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意思是說,我不是瞎子,心里一片雪白明白著呢,月亮底下別想做壞事,我聽說你變心了,所以我是來和你訣別的。
然后,筆鋒一轉,把自己的冤仇愛恨寫的明明白白:
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我的命運真是好凄慘,結婚大事也不需要昭告天下,我的心愿不過是有個知心人,你若不離不棄,我自然生死相依。
可是這時候的司馬相如早就把曾經患難與共、情深意篤的日子忘光了。他既不想放棄身邊的美人,又不想被罵負心漢,就想了個刁難卓文君的法子,如果卓文君回答不上來,那可就怨不得他了。
于是,司馬相如寫了一封十三個字的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
這啥意思?一行字中唯獨少了一個"億"字,無憶,也是無義。對不起,你卓文君要是接了這封信,就等于認了司馬相如的無憶,徹底刪除他倆的一切,司馬相如也對她沒有什么情義了。
面對這封“無義”信,卓文君提筆寫下一首《怨郎詩》,從一到萬,從萬到一地將司馬相如數落了一通:
一別之后,二地相思。只說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曲連環從中折斷,十里長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萬般無奈把君怨。
萬語千言道不盡,百無聊賴十倚欄。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圓人不圓。七月半,秉燭燒香問蒼天。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五月榴似火紅,偏遭陣陣冷雨澆花端。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急匆匆,三月桃花隨水轉;飄零零,二月風箏線兒斷。郎呀郎,恨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為男。
這首詩一出,把司馬相如可是驚了一身冷汗,原來自己的行為這么傷人呀,而且,卓文君竟然比自己還有才,自己從哪一點上都不占理,還是乖乖回家陪老婆吧。
同樣的一出戲,又在鄧王的相如盧照鄰身上重演了一遍。
大唐麟德二年(公元665年),盧照鄰赴益州新都(今成都附近)任縣尉一職,結識了年輕貌美的女子郭氏。因為沒有更多的史料,我們不知道盧照鄰到底是抱著一個怎樣的心情和郭氏相處的,但他至少并不覺得郭氏能如何配得上他。他們分別之時郭氏已有身孕,盧照鄰有事要回洛陽,并未向郭氏交待,而是不辭而別,留下一個弱女子不聞不問,而且盧照鄰在三川還有了新人。望穿秋水的郭氏什么都盼不到,孩子還早夭了。可嘆她沒有卓文君的文采,不能從一到萬的痛斥負心漢。
不過,好在有個天生一副俠骨的駱賓王,幫她寫了一首《艷情代郭氏答盧照鄰》伸冤:
妾向雙流窺石鏡,君住三川守玉人。
此時離別那堪道,此日空床對芳沼。
芳沼徒游比目魚,幽徑還生拔心草。
鏡中是我兩行淚,三川是你陪新人,連再個見都不說的人,更不會想到我天天空屋冷灶,屋前河里游的比目魚辣眼睛,路上長的拔心草真扎心啊。
悲鳴五里無人問,腸斷三聲誰為續。
……
也知京洛多佳麗,也知山岫遙虧蔽。
……
誰分迢迢經兩歲,誰能脈脈待三秋。
我仰天痛哭五里開外都沒人關心,肝腸寸斷哪個妙手神醫能幫我治?我當然知道京城里有天上人間貌美女子無數,我這個鄉下村姑你是看不上的。你音信杳無短信也不來一個,我憑啥要安安分分等你一個失蹤人口呢?
詩是酣暢淋漓的,可惜當時的盧照鄰自己也得了疑難雜癥,忙著自己治病,哪里顧得上早就被拋諸腦后的郭氏!后人有替盧照鄰辯解的,說他深陷沉疴無力再照顧郭氏的話,在我看來,他們分離時盧照鄰就不辭而別,根本也就沒把郭氏當盤菜,既然不是我的菜,那以后又關我什么事?
人性本就經不得推敲,盧照鄰鼎鼎大名的大作《長安古意》里也可一窺作者的見識:
俱邀俠客芙蓉劍,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羅裙,清歌一囀口氛氳。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騎似云。
南陌北堂連北里,五劇三條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氣紅塵暗天起。
也可看到繁華的京都燈紅酒綠,又豈能是一個小小的平民女子郭氏能填補的欲望呢?盡管《長安古意》里那句“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寫的動人心魄,又能怎樣?聞一多先生也說了:矛盾就是人性,詩人作詩也不必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再說說喜歡管閑事、打抱不平的駱賓王。
這個幫癡心女子打負心漢的駱賓王確實比較可愛。
初唐的五律逐漸從長篇大論的宮體詩中脫出來,形成“不廢江河萬古流”的一縷清流。
詠蟬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這里用卓文君《白頭吟》的典故,又想起了他替郭氏作詩表意了吧,可惜卻沒人替他說話,所以四句才反問“誰為表予心”的吧。)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高宗儀鳳三年(公元678年),駱賓王因上疏論事觸怒武后,遭誣下獄。在獄中寫下了這首五律,其中“露重”所以蟬翅難展,“風多”所以蟬鳴不響,借比喻將自己政治不得意的凄惻感情表現的淋漓盡致。蟬鳴“知了”,想起來也確實凄凄慘慘戚戚,風太大,就是知了知了的一直喊,也只是喊給自己聽罷了。
反看虞世南的《蟬》:
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
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真是兩重天地。虞世南的蟬雖好,但也是平鋪直敘,意氣直接呼出,沒有經過風浪的淘澄。須知不經一場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呢?沒有經過大風大浪的詩,情感的厚度上,自然是要輕薄很多。
論才,駱賓王也是不輸寫《別賦》的江郎(江淹)吧。那個七歲就能詠鵝的少年,寫了一張震驚天下的名篇《代徐敬業討武曌檄》,直指武則天窮兵黷武、亂殺無辜。
開篇就說:“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算是破口大罵了。
傳說文章送到武則天手上時,女皇是帶著睥睨看的,看到“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時,眉毛跳了一跳,開始覺得這個筆者有趣,待看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便悚然而驚,忙問座下這是誰寫的,得知是駱賓王時嘆道:“有如此才,而使之淪落不偶,宰相之過也!”不無惋惜之感。這里女皇說宰相,又何嘗不是在說自己。
可惜的是,徐敬業兵敗,駱賓王也不知所蹤,一個俠骨柔腸,才氣沖天的好兒郎,就這么被歷史的風浪一卷,覓無可覓了。
我們今天讀駱賓王的《于易水送人一絕》:“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真感覺他是在寫自己,這首送別友人的詩,又何嘗不是在送別自己?它超越了時代,昔時的荊軻和太子丹不在了,初唐四杰也離我們遠去,好在有那些的蕩氣回腸的好詩,讓我們可以一遍遍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