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微信里頗多關于“不孝子”“無德兒”之類的事件，也有不少人在說“養(yǎng)育之恩”。我心里其實一直有一惑——什么是“養(yǎng)育之恩”呢？

前晚，精力旺盛的女兒總算入睡了，我便問丈夫：“當初生孩子是出于自私還是無私？”丈夫故作不屑地口氣：“這還用問啊，當然是出于本能??！”我接道：“本能也是一種自私的目的，而非無私??！”

在暗夜里，聽著女兒輕輕的呼吸聲，我繼續(xù)思想著那個問題。我生孩子的目的是什么？其實婚前以及婚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是個“堅定”的丁克主義。不想要孩子，原因有許多：1.我在心理上一直還是個孩子狀態(tài)，所以很難想像要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媽媽；2.社會諸多的不利于孩子生長的環(huán)境，我不能確定把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是否安全；3.二人世界的輕松自在是我的追求（有了孩子更向往。）……不過，后來還是在父母的苦口婆心下妥協(xié)了。

我生孩子的緣由原來是這個——不得已！周圍人有沒有更無私的目的？回想一下啊：有人喜歡孩子——自私的；傳宗接代——自私的；養(yǎng)兒防老——更自私；不小心有了——自私?jīng)]的說。有沒有人為了人類的繁衍生孩子？就算有，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頂多上升到——人類的自私！

黑暗中傳來一個飄渺而莊嚴的聲音：為了完整自己的人生，成為一個母親。我不禁哧哧地笑了，那大概是自己頭腦里的另一個向來以高尚自居的“我”。便笑問“我”：難道這不是出于自己的私欲嗎？

不過，那顆“自私的種子”一旦種下了，人生的境界也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

懷孕之初，我便先兆流產(chǎn)，在婆家臥床近一個月。當?shù)搅艘习嗟娜兆訒r，卻發(fā)現(xiàn)自己真成了手無搏雞之力的廢物，連從婆婆家到單位的五百多米都要歇上幾歇才能走到。才記起爸爸探望我時的忠告：千萬要動一動，走一走！噢，我心疼肚子里的兒，不敢動；爸爸心疼臥床的兒，要我千萬走走！

拖著笨拙的肚子去上班，偏偏那年的夏天密密實實的大廈里空調(diào)罷工了，獨獨那年進行嚴格的考勤制度，我坐在辦公桌前，連氣都上不來，還得靜下來一字一字地閱稿。難忍難耐時記起我媽媽當年也是嚴夏里身懷六甲依然要去地里割麥子，肚子疼了三天三夜也沒有停了粗重的農(nóng)活兒。臨盆的那日里，白天仍像個男人似的在地里割麥子，傍晚回家還背著比媽媽頭高出許多的一背斗豬草。啊，我矮個子的媽媽呀！

女兒出生在冬天的夜里。千等萬盼，娘家婆家都期望添個女孩兒，當助產(chǎn)士告訴我是女兒時，我卻沒有喜悅，只淡淡地說了句：將來她也要受為娘這罪?。∧莻€夜晚，身體是疲憊的，頭腦卻異常地清醒。我媽說當年生我，腹痛三日，第三天夜里連個人都喊不應，她拖著肚子從自己屋里爬出來，爬到院子里，月亮亮極了，我媽就帶著我，由影子陪同著一直爬到我奶奶的屋里去喊人幫忙。這是不是個輪回呢？女兒在我的肚子里多呆了九天，第六天大夫讓我馬上住院，足足吊了三天的催產(chǎn)素，女兒才肯出來見我。我媽生我腹痛三日，我女兒也讓我多受了三天的苦。輪回到此為止吧，女兒，但愿你的孩子不讓你遭這罪。

女兒第一次感冒，我坐臥難安，她的每一聲咳嗽都牽動著為娘的心。夜里不由自己便醒了，伸手摸女兒的頭，爬起來將耳朵輕輕貼在女兒的背上聽呼吸，是均勻清晰的，沒有呼嚕嚕了氣泡聲，才放下心來再睡一會兒。一夜就這樣驚醒好幾次。經(jīng)歷了照顧生病的女兒的過程，我理解了媽媽在我生病時的責罵。小時候我逢換季就感冒，逢感冒就咳嗽不止。我媽媽一聽到我的咳嗽聲就罵：“這個女子倒是煩人得很，一直咳咳咳咳！再不要咳了！”好像那咳是我可以控制的。媽媽的聲聲罵里包含的其實是一顆擔憂的心啊！正同我對女兒的心。

女兒的小被小褥都是婆婆做的，我媽媽離得遠幫不上。后來，女兒漸漸長大，被褥小了。我不好意思請婆婆再做，就自己動手改造。針線活兒在生孩子前真是沒有怎么做過，僅有那么一兩次被我媽媽逼著縫過被子，也只是把媽媽收拾好的被子用線連綴起來。記憶猶新的是，我媽說：“現(xiàn)在學會了，將來媽不在身邊這些事難不倒你?！眿?，真的難不倒我！

"養(yǎng)兒方曉父母恩”，女兒啊，你是媽媽的老師，藉由你的教導，媽媽才更懂得父母的恩情！

從女兒出生的那天起，我便打定了主意要自己帶。所以雖然身體虛弱，還是拒絕了婆婆全天候的服務。月子里，無論如何晚上我一定要和女兒在一起。孩子就是一點也不會掩飾自己的情感，因為我的堅持，女兒與我最親。吃飯要媽媽喂，拉屎要媽媽擦，外出要媽媽抱，一切與她親密接觸的勞動都要媽媽做。婆婆在一旁會說：“你把你媽媽累著了！”呵呵，身體是疲憊的，有時候也真的真的好想休息啊，但再回味起來，那又何嘗不是女兒給勞累的媽媽的回饋啊！我又怎么能不精心地收下！

一歲多的女兒會把自己的襪子套在手上，給媽媽搓搓背、洗洗臉；看到爸爸幫媽媽捶背，哭著讓爸爸別欺負媽媽，小不點已經(jīng)是媽媽的守護神了。兩歲多的女兒一日觀天象，發(fā)現(xiàn)有雨勢，便請奶奶幫忙從掛歷上剪下一把傘來，囑媽媽帶上。天上就是下刀子，見了那紙片片傘也該禮讓三分！三歲，接女兒從幼兒園回家，抱著穿著厚實衣服的她，背著她的小書包，挎著我的大背包，外加一只毛絨熊，艱難地擠下了公交車，外面好冷，女兒緊緊摟住我的脖子說：“媽媽，我是你的圍巾！”雖然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心里可是熱烘烘的。

女兒雖只有四歲，那些讓我感動的瞬間太多了。我時時地惋惜不能將點點滴滴都完好地珍藏在記憶里。

某日，女兒希望我陪著畫畫，而那一刻我卻魂不守舍，不耐煩地推辭。女兒便放過了我，過不多時，女兒又來黏我：“媽媽，要不，我當媽媽，你當寶寶？”我勉強同意了。女兒馬上張開雙臂，要擁我入懷：“來，讓媽媽愛一個！”我心里驚了一下，這不是我常常說給她的話嗎？難不成女兒已經(jīng)從我的表情中讀出，我需要“愛一個”！

前幾日，我偶染小恙，恰好丈夫出去辦事不在家中。女兒得知媽媽不舒服，在第一時間就宣布：“媽媽，明天你不用送我上幼兒園了！”見我躺在床上，拿了一塊比手絹大幾圈的布輕輕地蓋在我的身上，還安慰道：“別擔心，有我陪著你呢！”一會兒拿來一束紙花放在媽媽身邊，一會兒拿來自己養(yǎng)的“魚”送給媽媽。然后果真履行對媽媽的承諾，不離我的左右，靜靜地自己玩，自己吃東西。不過，媽媽病得實在有點“久”——半個小時以上！女兒央告媽媽去客廳陪她看動畫片。看在女兒如此辛勞地照顧病塌上的媽媽的份上，我便允了！

第二天早上要上幼兒園了，女兒淚汪汪地：“媽媽，我不想和你分開！”我試著用力抱了抱她：“你是擔心媽媽嗎？”女兒抹了一把淚，說：“嗯！”

都說“養(yǎng)兒防老”，其實孩子一絲一毫地都即時回報了！女兒啊，謝謝你陪媽媽走過的時光，媽媽收獲了太多的恩情！

女兒一歲多點兒時，還不能走穩(wěn)，卻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她發(fā)現(xiàn)的每一個小洞洞都要用她的小嫩手去摳一摳。無論大小深淺，她都專注地研究個夠，才肯離開。那份執(zhí)著、專注，對于新事物的探索，不亞于一個科學家對于科學高峰的攀登。

有一天，女兒在幼兒園玩攀爬架，當她成功地從頂部翻過去時，興奮地對我說：“媽媽，你看，我能翻過來了！”我一次次看到她對自己的挑戰(zhàn)和超越。永遠不能忘記的是女兒學習走路的情景，小心翼翼地往前邁步，身體還不能掌握平衡，不斷地摔倒，又爬起來接著練習。沒有人強迫，沒有人給她壓力，那是源自于生命的本能！

自古以來，教育大概就是一個關乎國家興亡的大事，但教育這個詞卻常常是成人作用于孩子的?？晌移谂畠荷砩峡吹搅嗽S多自己已經(jīng)喪失的那些美好。

漸漸的，我明白了，母親這個職業(yè)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生理反應，也不是可以紙上談兵的。婆婆是個精明能干的人，如果我肯的話，婆婆一定能把我的女兒帶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我也可以從從容容地上班下班，還可以瀟瀟灑灑地呼朋喚友徹夜歡歌。我沒有這樣選擇，我拒絕經(jīng)驗老道的婆婆過分插手育兒這件事。我生理上是個媽媽了，心理上卻時時地面對新問題，而恰恰是在這一次次艱難地面對中我才慢慢地歷練成一個成熟的媽媽。

漸漸的，我了悟了，我們常常企圖以自己滄海一粟之學識來教導孩子，完全錯了！是女兒讓我看到了生命的頑強、美好、天真、執(zhí)著……而這一切生命的本質(zhì)卻在成人自以為是的教育中變了樣。是該反躬自省的時候了，我能教女兒的有限，她卻為我開啟了生命智慧的大門。

生命是一段旅程，我與女兒的這段旅程總有一個終點。我們能做的都只是好好地走當下的每一步，這是我們?nèi)松墓餐贸?，也許無所謂“養(yǎng)育之恩”，彼此只是結伴同行的朋友，因緣而聚，相互成就。我為女兒插上遠走高飛的翅膀，女兒教導我成為一個合格的母親。當女兒羽翼豐滿，那就奔向美好的前程吧。我也可以開始新的一段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