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性死亡

葬送我曾經的港灣

他老婆是個不起眼的女人,三十歲不到,一副典型的南方沿海人長相,膚質有些粗,高顴骨。他老婆告訴我,她還在讀小學的時候就隨父母從福建移居香港,投靠那兒的親戚,畢業后,在實習公司遇見了同籍男友,也就是他,結婚三年了。一年前,他決定把分公司開在上海,她才又隨著他辭了工作,返回內地,全心全意做起太太。

我們和她第一次見面時她已懷有四個月身孕,我還記得當時他老婆套了件灰藍色防輻射服,領口和袖口都鑲有深色花邊。在餐桌上偶爾和他眼神相交,笑臉盈盈。

再次見到他老婆,卻已是在他的葬禮上,臂膀里抱著不到一歲的孩子。

葬禮儀式結束后,幾個朋友被邀請到家里小坐。他是個有錢的男人,公司從香港開到內地,大大小小就有十來家,買的房子也分布各地,我們到的這處位于市中心地段,復式的高檔公寓里,一幫人邊看邊贊賞,倒不是指那裝修有多氣派,但那些精巧的門廊和明顯帶有他的個人風格的古樸家具的確叫人心曠神怡。

他老婆安頓好孩子,便領著我們開始參觀,眾人一道穿過栽種有竹子的前庭,走過小石橋旁的回廊和現代風格紙扎燈藝下幽雅的客廳……,就在大家準備上二樓時,在樓梯下的死角,一個被隱藏得很好的角落忽然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本能地感覺這絕不是儲藏雜物之類的普通房間,好奇心在一瞬間戰勝了勇氣和禮節,我徑直向那單間走去,打開房門,一間很小的屋子,最多能容納三人,沒有窗,只通過百葉門通風散熱,除掉踢腳線,整塊墻體空無一物,門對面放著一張書桌,一把藤椅,桌腳旁累著一摞頗為可觀的書。桌上一盞簡易臺燈還亮著,桌上被翻至三分之一的那本似乎在告訴我們主人并未離開,一會兒就要回來。

不過這想法很快就讓我感到脊背發涼。正在此時,天花板上裸露著的日光燈管被打開,照亮了整間屋子。

是他老婆:

“你在這兒啊。”她訕笑著:“你老公走著走著發現老婆丟了。”

“不好意思沒跟你說一聲就進來。”我說:“這房間裝修夠簡樸的啊。”

“哪里是簡樸,簡直就是簡陋。”她說:“可他就喜歡這樣。”

“和其它房間很不一樣。”

“我一開始也讓他裝修一下來著。”她說:“可人家不要啊,說是在這兒坐著可以想起家鄉的老房子。”

“嗯,他人挺念舊的啊,書也夠多的。”

“書?哪有什么書?”

我的手往下點了點。

“哦!地上那些。”她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你當地下摞的那些是書啊?我跟你說了,你可不要太吃驚哦。”她的眼睛亮亮地看著我:“

那些都是他寫的日記。”

“他寫得了那么多日記啊?”

“嗯!剛看到的時候我也不相信,有一次,我們還坐這兒認真數過,你猜有多少本?不多不少剛剛好二百六十本!而且每本都這么厚。”

她用拇指食指比劃出一個厚度給我看。

“是夠可觀的。”

“那是,相當的可觀,你也知道的,他那腦子和我的不一樣,裝了那么多東西都要爆開了,還不得趕緊找些法子發泄出來啊。”

我隨她走出房間,關燈,帶門。

“所以,他每天都要在這里寫日記,寫出來可能會舒服些,這是他的習慣。”她扭頭靠近我耳朵說:“說出來你可不要害怕哦,這里也是他最后待的地方。”

隨即掉頭稍大聲道:

“整棟房子,就屬這兒,他待的時間最長啦。”

我和他一點也不熟,第一次見他在一個派對上,什么印象都沒留下,倒是第二次,老公正式引見說:“這是曾和我上下鋪的兄弟。” 我們才有了些對話。他為人和善,笑瞇瞇的,他比我老公年齡大些,人到中年有些發福,發跡線也略有后移傾向,但一點不邋遢,文質彬彬、整潔干凈。那天我們聊到電影,他問我最喜歡哪種類型,我說懸疑類比較刺激,他隨即列出不下十部經典懸疑劇,從《無聲言證》到《蝴蝶效應》再到《舊日噩夢》,并且講起來頭頭是道,部部都像是如數家珍。

起初,我還能和他應付幾句,交換下看法什么的,但很快,這對話就演變成了他的獨角戲,讓我只有做聽眾的份兒。讓我吃驚的是他對每個細節的精確記憶,不僅影片里的,還有影片外的,例如,他是和誰在幾幾年幾月幾日看得這部片子;在哪兒看的;看電影之前和同時他干了什么;同伴在干什么;如果是在影院看的,他們的鄰座都在干什么;電影發展到這個情節時做他左手邊那個女孩說了什么;到哪個情節時后排觀眾去的趟洗手間等等……。

他簡直是嚇著我了,我開始懷疑這是個多么喜歡炫耀的男人,他無疑是想讓人對他超凡的記憶力留下深刻印象,我甚至覺得這一切沒準都是他瞎編出來的。當我們談到一個另他激動不已的影片細節時,他的激動似乎已無處分享,不得不拉上他的妻子來證明。

“你記得嗎?就在偵探推開房門那一刻,記得嗎?你嫂子打了通電話過來,我不得不又陪著你把這部分看了兩遍。”

他老婆一臉茫然地思索著:

“是的,好像是的,在家看牒,這是難免的事兒,但這部片子,老公,你確認是和我看的嗎?我真的不記得了。”

他不得不再一次鼓勵道:

“肯定是和你,記得嗎?那天熱得厲害,我們看完電影還出去買了冷飲?”

總之,那天,他給我留下了自以為是的印象。回家路上,我向老公嘮叨起這個奇怪的人:

“我懷疑他是不是用上了他一輩子的時間來看這十部電影。”

“怎么呢?”

“不然不可能熟到那種程度啊!你不知道,如果當時正播出這幾部片子,我都懷疑他能把每句臺詞背給我聽。”

“背下臺詞?哈哈。”老公笑道:“那你可真是小瞧他啦。”

“什么意思?”

接下來,老公跟我講了件他認為可以說服我的事兒。在十年前。

十年前,他們還都是校園里等待工作機會的毛頭小子的時候。大學里的最后一個假期,老師學生們大部分都回家了,校園里人際稀疏,連個做清潔衛生的都看不到,可以想象,那些日子,兩旁宿舍樓上的屋檐伸出來,幾乎連接到一起。在那些敞開的窗戶下,晾了些床單和衣服。幾根電線從那里經過,有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地來到,棲落在電線上,電線開始輕微地上下擺動。老公和他撲在一個窗戶上,下巴擱在石灰的窗臺上往下面望著,他們終于看到另一哥們走過來了。他無精打采地走來,東張西望,在一家小賣部前站一會,最后走了幾步站在了三號宿舍樓前,招手讓他們下來,手里握著本爛糟糟的雜志。

“這可是好東西,聽說過嗎?衣鉤記憶法。”那哥們說

“什么好東西?能給工作啊。”

“找工作算個鳥啊!”那哥們說“用這擴大你的腦容積,你一個腦袋頂人家兩,到那時候,找工作算個屁。”

據老公說,這種記憶法的存在是有其科學依據的,按照這套方法,幾天之內就能記住毫無關聯的兩萬四千組數字或者英文單詞。最初需要做的是為你所知道的所有名詞想個代碼,比如鵝是2;蘋果是0;比如用你的幸運數字7代替你最喜歡的作家;用6代替你的姓氏。每個字有一個特殊的符號,仿佛是某種標記,越到后面的數字越復雜。

我試圖提出我的觀點,這種瘋狂的以數記字的狂想和科學記憶是背道而馳的,只能將事情越弄越復雜,老公打斷我道,這并不是關鍵,事情的關鍵是當天下午他們三人就借由此法進行了一場記憶競賽。

“根本沒法和他比。”老公說:“這種記憶方法完全就是個幌子,用不用他都能贏咱們。”

“我們計時比賽,同樣的秒數里,我們最多記住5個生僻單詞,而他卻記住了50個。”

“厲害!”

“確實厲害!我和那哥們都相信再用上一個下午,他就能把牛津字典整本背下來。毫無疑問!一點可比性都沒有,我們一眼望去,能看到放在桌子上的三個茶杯,他卻能看到窗外榕樹枝干上的經絡和那上面長著的每片葉子的形狀。”

“不過有件事卻很奇怪。”老公接下去講到:

“可能有些怪才的人也多少也會有些怪癖。”

我洗耳恭聽。

“你知道他有多少本記事本嗎?每當假期整理個人物品時,他的箱子總是最沉的,打開一看,我靠,全是他媽的記事本,記事本塞滿了整個衣箱,外口袋、內口袋,你能想到的地方都被他裝滿了。你猜那些記事本里都寫得什么?”他瞟我一眼,說:“都是日記,這娘娘腔的小子,他說自己從小到大一直有記日記的習慣!哈哈,是不是很出乎意料?”

此刻,我坐在二樓喝著他老婆泡的烏龍茶,老公就坐在我身旁,可情不自禁地,我還是會想起到現在我腳下的地方便是他死前最后待著的那間小書房,他每天記日記的地方,這已經成為他生活的重要部分,無論工作多繁忙多辛苦,無論回家的時間多晚,他都還會脫著疲憊的身體和神經,無可救藥,無法擺脫地回到這里記錄自己的一天。沒有人要求他,可他就是沒有辦法擺脫。

沒錯!正是這些日記本真正要了他的命,這個荒唐想法始終在我腦海中盤旋,幾乎無法讓我回到朋友間的正常談話當中。老公適時地握了握我的手掌,清清喉嚨道:

“那么,他是太辛苦了,太累。”

“的確,他在死前那段日子確實公司事務纏身。”

“現在人活得都不容易。我聽說醫院的診斷報道上寫得是心力衰竭?”

“是啊,可不是和我們估摸得差不多嘛。醫生說心臟當時不能同靜脈回流啦,身體組織代謝所需相稱的血液未供應到位啦。不足以滿足機體的需要啦什么的。總而言之就是太累了。”

他老婆說,然后直直地將脖子湊近我:

“要說我們數據線不明白,你們U盤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當然不屬于內芯片質量不好,也并沒有在使用過程中遭受過強烈震動,要說電腦或音箱USB接口電壓不穩?我們家絕不存在這類問題,并且都會定期請人保養的,所以也談不上會有進水或空氣潮濕的問題,可像他這樣,記憶容量達到極限、記憶碎片那么多卻舍不得不清理的U盤,除了把自己爆掉還能期待有其他結果嗎?”說完,她忽然狡黠地笑出了聲音。

(完)


storybook作者:Pall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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