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 文責自負】
(本故事背景完全架空,博君一笑,如有雷同,那都是命)
“畜牲!放開我!”
昏暗的鳳棲宮里,皇帝張手用蠻力撕開我的衣袍,卻被我一巴掌扇在臉上。
“蕭琰,你看清楚,我乃先皇后之妹,靖國公嫡女,郢王儲妃,是你未過門的皇嫂!”
“皇嫂?呵呵。”
壓在我身上的皇帝怔了一下,十指溫柔滑過我的香肩,下一秒,卻又在我身下瘋狂蹂躪。
痛苦,屈辱,燥熱。
一種原始的沖動讓我不自覺的攥住血紅的喜床,卻又控制不住發出屈辱的嬌喘。
看著我逐漸迷離的眼睛,男人眼里滿是嫌惡:“這就是國公府養出來的貨色?和廢后一樣的賤貨,沒一個好東西。”
說罷,他更加粗暴狂放,牙齒狠狠的咬著我的耳垂,連呵出的酒氣都帶著得逞的狂妄。
“想做朕的皇嫂?鳳云娣,你配么……”
1
痛!
很痛!
清醒過來的時候,我疼得天旋地轉,堪堪能遮住羞處的小衣外只罩了一層薄如蟬翼的紗衫。癱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痛的我發抖。
我不是死了么?
死在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宮,死在我姐姐慘死的那張鳳床上,被折磨,被侮辱,被蹂躪,死在我與蕭衍大婚前夜。
可是……為什么這么痛?
我伸手摸了一把額頭上滑膩膩的碎發,卻發現頭上碗底大一個口子,此刻鮮血如注。
我艱難的睜開眼,卻只看見漆黑的宮室里燃著幽深的燭火。
不遠處的床帳里,一寸千金的月影紗罩著一雙緊緊交疊的男女,時不時傳來美人的慘叫和柔媚的呻吟。
我艱難的從地上爬起來,卻牽動身上的傷口,再次跌倒。
帳中男子似乎聽到動靜,也停下了動作。
床上的美人急忙爬起來,伺候男子穿上外衣,自己卻只扯了肚兜來遮羞,便趴在地上,惶惶找來云靴為男子穿上。
“喲,還有氣兒呢?”
男人輕笑一聲,擁著美人走到我身邊,一只手還插在女人的肚兜里,另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仔細端詳著,嘆道:“也算是個美人。”
“只是不知鳳三小姐覺得,三小姐美貌,比之雜家懷中的揚州瘦馬如何?”
“如何……”
我囁喏,卻是嚇得說不出話來。
因為我太熟悉眼前人的樣子,熟悉到化成灰都認得。
我也太熟悉他口中的鳳三小姐。
我的三妹!她怎么會落到他的手里?
我死了,卻又怎么成了念兒?
此刻,一切卻假的就像夢中的影子,卻又血淋淋的刺痛我。
恐懼!驚訝!
可這具身體卻偏偏不受控制的爬到男人腳邊,嬌柔的聲線顫抖到幾乎破音:“求千歲爺救救二姐,云念什么都愿意……”
這是我的妹妹鳳云念,生前的最后一點意識。
2
那夜,噩夢一般。
太監不能人道,卻有的是折磨人的法子。是他們活生生打死了云念,才讓我鳩占鵲巢。
昨夜,當云念殘存的最后一點意識抱住他的時候,我才知道我重生了。我變成了我那苦命的妹妹蘇云念。
可我不知,為了我,云念竟求到了朝中的宦豎頭子,大名鼎鼎的千歲爺——東廠提督太監趙政的頭上。
可當他將我抱到床上,手掌撫摸在我臉上的時候,我知道,這場戲必須要演下去。
我向后閃身躲開他落在我臉頰上的手,說:“大監可知,私通皇帝的枕邊人,該當何罪?”
趙政的手頓住了,神色驟然冷了下來,滿是皺紋的三角眼,像是含了塊深河里的尖冰,冷聲道:“不過是個揚州瘦馬。
“不過是個伺候過皇帝一夜的揚州瘦馬?”
我抬高了聲調,仰起頭,挑釁似的看著他。
“大監執掌東廠多年,授人以柄的道理,謀逆僭越的下場,自然比起我這小小女子來更有心得。”
“呵。”
趙政嗓子里擠出一聲奸笑。
“自高祖皇帝薨逝,圣上即位,雜家穩坐東廠提督多年,只知道死人能夠保守秘密。”頓了一頓,他直起身子,側身用余光看我。
“三小姐覺得,這個秘密,能夠從雜家手里買下三小姐的性命么?”
我笑而不語。
趙政這話,就是在探我的底,他篤定了我除了認出那個揚州瘦馬之外,沒有他其他把柄落在手中。
就算有,一個小小女子,能有什么真憑實據?他大可殺我滅口,再做遮掩。
可惜,我不是出生在國泰民安,上國春風里,溫軟懦弱的鳳云念。
我是鳳云娣。
六歲便跟著父兄上戰場,跟隨高祖皇帝打天下的鳳云娣。
八歲在麥城身中數箭,卻仍舊把高祖皇帝從死人堆兒里刨出來的鳳云娣。
我扯過床單遮在身上,緩緩的說:“大監想要探我的底,我若輕易交代了,還如何走的出這屋子?”
我笑著,靜靜的看著他。
他看了我一眼,轉過身去,開始在床邊踱步。
良久,又冷冷的說:“別忘了你今日因何來求我,今夜二小姐在宮中,生死未卜。”
“怎么?大監想用二姐的性命要挾我?”
我笑了,鳳云娣的下場,有誰比我更清楚?
“二姐的性命,攥在皇帝的手里,而非大監的手里。大監受恩于義父御前掌璽大監梅懷笙,若大監真的能左右圣意,便不會憂心昨日故意錯殺了東廠錯殺了欽天監監正、三朝老臣魏云孑,該如何在御前推脫。”
“何況,圣上前日已秘召我兄長回朝。”
“我靖國公府一門的榮辱,從未身系廢后或是儲妃等女子一身。”
“今年江浙大堤潰口,瘟疫橫行,官商勾結侵占田地。這其中敢說沒有掌璽大監的影子?東廠又因何失察?”
“何況大監打死了魏云孑?”
“皇次子兗王一派,秋尚和,葛文宏自詡清白一流必要討個說法。屆時,大監該如何自處?”
“如今我兄長還朝。本朝社稷安定,陛下雖有鳥盡弓藏之意,但江浙總督官威尚在,陛下此舉無異于渾水之中投石問路。”
“震懾宦臣的同時,抓住自詡清流一派以姑息養奸之策,鏟除異己,損害社稷的錯處,限制黨爭。又可借口將兄長扣留京中,削弱鳳家。一石三鳥。”
“我等若不同心同德,無異于坐以待斃。”
說罷,我看向趙政。
趙政卻已踱步到床邊,對著晦滅的燭火一言不發。
許久,他推開窗子望向蒼白的庭院,雪地里一樹紅梅血一樣鮮紅,像極了東廠大院里立秋之日的斷頭臺。
他說,他似乎用沙啞在掩飾顫抖:“揣度圣意,是大罪。”
我輕笑:“小女子愚鈍,不知禍從口出。大監材高知深,斷不會與之共謀。”
趙政嘴角彎起,皺紋在他臉上堆疊起好幾層褶子,又露出來他時常掛在臉上的那種令人惡寒的笑,向我輕輕一揖:“公務繁忙,怠慢了三小姐。”
說罷,解下狐皮氅衣為我披上。
3
那夜,我在趙政府中看了很久的雪。
當我重新站在國公府大門前的時候,已是大亮,天空高遠,恍若一泓清透的藍玉。雪片在陽光下,吹落紛紛揚揚的白。
廳中,一個美婦人和著氅衣坐在堂上,合府上下靜的落針可聞。
“娘。”
我輕喚了一聲。
“娣兒!”
娘驚呼一聲,顫抖的抓住我的手,卻在認清我容貌的那一刻軟了下去。我分明看到娘鬢邊的白發一夜之間陡然增多,卻也分明看見她逐漸黯淡的眉眼。
她捉著我的手,眼中噙滿了淚水。
“念兒,你告訴娘,他們說娣兒死了,是騙娘的,對么?”
我抱住她,眼淚奪眶而出。
“娘——”
我多想告訴她,她的云娣回來了,我多想對她傾訴我的委屈。可是時移世易,我成了我的妹妹鳳云念。
是三妹用命將我換回來的……
我對不起她。
我能做的,只有代替云念好好活下去,在這吃人的朝廷好好活下去。護好哥哥,護好爹娘。
“念兒……”
娘抱著我,眼中早已沒有了往日的神采。
“自從你長姐后位被廢,皇帝對國公府多有疏遠。可是娣兒做錯了什么呢?宮里來人說,你二姐為廢后求情,觸怒龍顏,被圣上賜死。如今尸首都還扣在宮里,不給發喪…… ”
說罷,又是掩面哭泣。
“念兒,你信么?”
“你二姐分明就是被捉進宮里去的,好好的一個人……若是還在……今日便要成婚了……”
說完,埋頭痛哭。
我仰頭拭了拭淚,抱緊母親單薄的軀體。
“娘,您放心,他們欠鳳家的,女兒必要他們血債血償……”
4
接下來的時日,平靜無波。
在大歷的上國春風里,無需與父親一同追隨太祖皇帝打打殺殺,亦無需作為儲妃與郢王共謀國事。
亦或是因為我重獲了十四歲年輕爛漫的軀體。我的所有時日,入眼風光,都變得大為不同。
京城熱鬧,到處是菜色飄香的酒肆食樓。
樓內胡姬、倭女競相爭艷。
我時常拌做個富家公子,頂層雅間叫上一桌酒菜,約兩個頗通詞曲詩書的姑娘。一方面打探京城中事,一方面為自己籌謀。
那日,我正拆了名家折扇,用扇骨挑了佐酒的青梅,比劃著按進青衣姑娘酥胸上的時候。卻聽見外面一陣喧鬧。
幾頂花轎熱熱鬧鬧的從一間花樓的大門兒抬出來,穿紅戴綠的老鴇子逢迎著賓客,一路小跑的迎送著抬出去的花轎。
我用扇骨挑起青梅,送到紫衣姑娘的小唇邊。
姑娘貝齒銜起青梅,輕咬了一口,便害羞的別過頭去:“鳳公子來了這些個時日,詩文不見長,這撩撥人的功夫卻見長。”
我笑著,從袖間掏出兩把金葉子,撥開吃完的核桃皮子排在桌上。隨手碼了幾個,擲入白玉杯中,斟滿了酒,遞到紫衣面前,緩緩道。
“如此排場,不知哪家大人宴請,連飲酒作陪的姑娘都是抬著去的?”
那紫衣端起酒杯,拱手見了個禮便一飲而盡,水蔥似的指甲撬出杯底的金葉子,放在手心掂量一番,嘴角便勾起一抹風塵的笑:“說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她看了一眼青衣,隨手剝了核桃塞進我嘴里。
“公子是國公爺的遠房表親,如今既借住鳳府,可曾聽聞鳳家二小姐那個沒結親的乘龍快婿?”
我咽下核桃,馬上青衣又把另一半剝好的核桃放在我口中。
“郢王蕭衍,高祖皇帝的親弟弟,排行老九,戰功赫赫。據說和當今皇帝年齡相仿,皇帝少年登基,他卻做了近十年的監國大將軍。確是個響當當的人物。”
我話音剛落,青衣掩面便笑。
“公子初來乍到,知道的卻不少。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兒了。據說皇帝因為鳳二小姐為廢后求情,賜死了鳳二姑娘,這大歷曾經赫赫有名的戰神便像失了心神,終日飲酒狎妓,不諳國事。”
“這些個胡姬、倭女、懂詩書的小娘子,便是王府叫去的,日日都不重樣。”
說罷,青衣抿嘴可憐巴巴的向我討酒。
我摸來金葉子,為她斟上。
“可惜,家中小妹思慕九皇叔已久,卻不想寶刀雪藏,英雄佳話,轉眼歸入風雪江山里面去了。”
青衣飲盡了杯中酒,頰上似有醉色,趁著酒勁,便問:“公子小妹也隨公子住在相府么?我姐妹素來與那怡紅院的鴇母交好,如今郢王府日日狎妓,姑娘若不嫌與伶人同列,細心安排之下,想要見上一面倒也不難。”
“甚好。”我當即拍了兩顆小的銀錠子在桌上,揖了一揖,便道,“有勞姑娘。”
5
次日,怡紅院門口,濃妝艷抹的老鴇子收下紫衣手中的銀票,美滋滋的拉過蒙著面紗,一身風塵打扮的“舍妹”上了轎子。
鳥盡弓藏,當年八子奪嫡,皇帝蕭衍少年登基,一上位便露出殘暴嗜血的本性,將參與奪嫡的兄弟殺了個干凈。
蕭衍急于籠絡權臣,匆匆立當初盛極一時的國公嫡女,我的長姐鳳云傾為后。
可憐長姐蹉跎青春,精心謀劃,扶持皇帝穩定朝堂,卻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場。
6
“落轎——”
老鴇的聲音再度響起。
我只感到輕微的震顫,轎子便穩穩的落在地面上。
“幾位姑娘,后園有請。”
說罷,一身著勁衣的男子頗為無奈的將一眾鶯鶯燕燕迎進府中。
我卻認出了他,阿衍的心腹,晉清。
王府內,假山怪石,蒼松勁柏,皆與往日無異,可惜過于濃烈的酒香和脂粉香破壞了原本的清冽意境。
“好香啊……”
幾個女子聞得癡了,便四下里尋找香味的來處。
“看哪!是王爺!”
說罷,竟有人驚聲尖叫起來。
“天人之姿,此生得見,死也甘愿。”
我瞇起眼睛,不以為然。
蕭衍自幼便是天妒之才,上天賦予他才學的同時,偏偏又給了他一張美的天怒人怨的臉。
我順著她們所指的方向望去。
假山大湖,蒼天古樹下的闊亭中,那抹欣長的身影執筆獨立,白衣勝雪,墨發糾纏,兩道長眉斜飛入鬢。薄唇霜腮,卻因失了血色而顯得蒼白似雪。
“王爺正在作畫,請各位姑娘竹樓品茶。”
說罷,晉清揚手,一眾鶯燕卻無一人要走。
“我們好不容易見到王爺……”
一女子話音未落,便傳來一陣驚呼,晉清飛出一劍,直刺姑娘腳下。
轉眼間眾人四散奔逃,我剛轉身欲走,卻聽見亭中一聲冷呵。
“你過來。”
“我?”我瞪大了眼睛指著自己。
“研墨。”
闊亭中人以筆沾硯臺,專心描畫再不看我。我頷首行至案前,挽起袖子,手執墨錠順著一個方向細細研磨。
水墨游走間,畫中浮現出我最熟悉不過的樣子。
那是我曾與他在軍中策馬仗劍,烈酒入長喉時的樣子。那是我過往的十九年作為鳳云娣時候的樣子。
可我卻在與他大婚前夜,被強搶入宮,死在了長姐被折磨致死的那張鳳榻上。現在,我成了我的妹妹鳳云念,一切都已是陌路了。
“殿下何苦畫個亡人呢?”
落筆時,我幽幽的看著他。
“哦?姑娘認得此人?”
“鳳家二小姐,郢王儲妃,京城上下誰不認得?不過無人說與殿下聽罷了。”
我怒了努嘴,心中卻一陣酸澀。
他抬手舉起畫來細細端詳。
“姑娘既知道她是誰,就該知道我為何畫她。她在時,我恨不得與她廝守永年,她不在,我怕把她忘了,便日日畫她,想要把她的笑,她的哭,她的一切都記在心里……”
“可是,我越畫越不像她……”
“王爺,若是哪一日她活過來了,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您還愿意同她在一處么?”
“可能么?”
他苦笑,“皇帝派你來監視我,就是要你和我說這番話的?”
我氣笑了,“你如何知道我是皇帝的探子?又是如何知道我要來監視你?”
他將畫軸卷好,說:“他的人日日混進我府中,可來我這里的女子卻日日都要換,索性皇帝便找了同她如此像的?”
我停下握著墨錠的手。
“王爺既然知道,為何還留我侍奉?”
他深情地看著我露在面紗外面的眉眼,“因為你太像她,我舍不得趕你走。”
親姐妹怎能不像?
我心中嘲弄,卻見他端起太監送來的藥碗一飲而盡。
“藥我也喝了,你可以回去復命了。”
我回頭看亭中男子神色清冷,我卻轉過頭去,泫然欲泣。
“你叫什么名字?”
我步子頓了一頓,隨后一腳跨出院門。
我深吸一口氣,說。
“奴婢荻昀,京城妓子。”
7
春日,江南的雨越下越大。
大河決堤,瘟疫橫行。
但江浙總督府內部的官員都知道,這大堤是韓丞相的人聯合河道監的太監頭子炸開的。其目的就是為了擴大災情,逼百姓賣田換糧,趁機侵吞田地。
江浙的官員大都跟著他們中飽私囊,因而把這件事捂的死死地,連身為江浙總督的兄長也不知道。
待到事發,河堤潰口。
兄長不得已只能分洪,送了十幾條人命才堪堪保住十幾個郡縣的河口,下游的兩個縣卻淹了。
當夜,一干涉事官員畏懼罪責,鬧到總督府,逼殺了幾個縣官縣丞。
一眾災民圍在總督府外討要說法。
去年江浙官員,借修河一事橫征暴斂,如今卻因小小的水迅決堤。那流水的金銀怕是都喂了狗了?
若是賑濟不當,數十個郡縣的三十萬難民,怕是要變成三十萬的暴民。
然西北戰事吃緊,江浙的糧食緊供著西北,哪怕開義倉放糧也堅持不了半個月。
兄長不得不回京了。
8
事發前日,掌璽大監的義子楊舟到江浙赴任。轉眼分管河堤修筑的河道大監便連夜跑了。
次日,兗王保舉自己的學生孫玄為徐州參軍,也到了江浙。
如今,誰都覺得浙江貪污、受災的事兄長有脫不開的關系。
朝野上下皆視長兄鳳皓為黨爭之人。長兄的背后便是靖國公府,是廢后,是儲妃,是如今被層層管控的郢王。
我坐在臨街包房喝了整整三日的花酒。
可偏偏整個京城平靜的如一潭死水,兗王府、韓丞相、掌璽大監,皆穩坐釣魚臺,京城內外半點風聲也無。
倒是阿衍那風流頹廢的身子,如今愈發蕭索。
我自知一切的根源都是皇帝那碗藥。
可那廝卻偏偏跟個傻子似的,日日都一口不落的喝下。用他的話說,娣兒死了,他的心便死了,喝了藥,還能早日下去陪她。
我只在心里狠罵了一通迂腐。
半月前,我早已密信晉清。
如今皇帝寵愛太醫馮靄,秘藥多半出自他手,馮靄師從河東泉家。若實在尋不到妙手,可以去泉氏探訪一番。
可如今仍舊傳出九皇叔患病的消息,不知是掩人耳目,還是那個二傻子實在是傻到如此六親不認。
我嘆了口氣,仍舊冠著國公遠親的名頭日日登樓飲酒。沒想到,滿京城最先坐不住的是東廠提督趙政。
聽說此次回京,兄長手中掌握了韓黨毀堤淹田的罪狀,以此為要挾,才駁回了韓黨逼上總督府,逼他領銜上奏,瞞報江浙災情的那封奏疏。
這兩日趙政去府中見了父親三次,都沒見到我的人影,最后竟找到了七十二樓里來。
見他推門而入,我使些碎銀打發了作陪的妓子,抬起酒壺為他滿上。
我沖他揚了揚手。
“何事慌張?喝酒。喝酒。”
趙政一臉恨鐵不成鋼,撲通一下坐在我對面,三兩下把酒杯酒壺都扒拉到一邊去了。
“小祖宗,這都什么時候了。”
我自飲了一杯,自顧自的拌醉裝傻。
“如今皇后被廢,儲妃伏誅……嗝……,皇帝忌憚鳳家,卻仍舊留著兄長性命,用以牽制……牽制黨爭……”
“如今大監殺了魏云孑,直接把兗王得罪狠了,可……可大監對于皇帝和掌璽大監,與兄長有何不同?茍活一時罷了。”
“若大監還想活命,還想坐上那個位置,你我便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趙政飲了一杯酒,還是擔憂。
“朝中誰人不知你那大哥是個鐵直蠻子,他若真犯渾,非要棄了鳳家與我等拼個魚死網破……”
“他進京之日,便是你我人頭落地之時。”
他深潭一樣的三角眼看著我,逼迫我的醉眼之中也泄出一絲清明。
“高祖皇帝在世時,鳳家是高祖皇帝的孤臣,如今新皇登基,鳳家便是新帝的孤臣。”
“如今鳳家式微,韓黨、掌璽大監樹大根深,難以撼動,皇帝利用兄長挾制黨爭,兄長也必定知道,只有保住孤臣的牌坊,才能求一時安穩。”
9
那日,我活著出了酒樓。
天空澄明如洗,我站在冷風里,毫無醉意。
心里不踏實,我還是向兄長去了信。
【高祖薨逝,鳳家式微,如今江浙形勢晦暗不明,兗王明舉譚維參軍,實為拉攏監視兄長,如今朝中多視兄長為黨爭之人。】
【兄長莫逞一時之能而棄鳳家安危,黨爭之人,切勿親近,韓黨之流,莫要得罪。】
我自肺腑之言。
卻只收到兄長短短一個字的回信。
【安。】
安。這是何意?是兄長與我想到一處,還是另有打算?若兄長另有良策,既能平衡黨爭,又能保全鳳家,又該如何成事?
信中皆未提及。
此后兄長再無回信。
我日日等兄長回京,卻先等來了皇帝召我入宮為妃的消息。
那日我從長街上逍遙回來,便看見廳中母親伏在案上,淚眼戚戚望著寶瓶里的紅梅。
“天爺呦,我鳳家是做了什么孽?要這樣罰我們。”
宣旨太監在一旁賠笑。
“一代三位帝妃,這是福氣。”
“這福氣給你要不要?”
母親氣急,怒聲呵斥。
小太監才知說錯了話,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匆匆告辭。
我不忍心見母親,回屋躺下。
皇帝此舉,無非想利用我來要挾鳳家。
蕭琰當真一手好算盤,先殺皇后,再殺儲妃,將鳳家與郢王分而治之,削弱鳳家的同時,又利用兄長牽制黨爭。
他日兄長死于黨爭,皇帝便可借機發作,鏟除韓黨。他日他的親兒子兗王登基,這天下,便是蕭氏一家天下。
想到此處,我心中陣陣惡寒。
那夜,我做了一個夢。
夢里全是蕭衍在我身上肆虐的樣子。
他惡狠狠的掐著我的脖子。
“皇后!國公!還有你——鳳云娣!你們統統都向著皇叔,幫著皇叔奪朕的皇位!你們都該死!”
“你死了,下一個就是你妹妹!”
“下一個就是整個鳳家!”
我在夢中掙扎著,不覺天已經大亮。
10
當天夜里,我入了宮。
皇帝封我為安妃,賜居鳳棲宮。
輦駕行走在宮內的廊道,卻在一陣震顫后停了下來。我掀開轎簾向外看去,迎面抬來一副喪儀。
司禮大監跑到我轎前拜了一拜。
“儲妃忤逆圣上,尸首扣在宮中半月有余,如今圣上感念國公追隨高祖之功,特賜皇后儀仗,厚葬西郊亂葬崗。”
“見此儀仗如見皇后,請娘娘避讓。”
我放下簾子,心里冷的像冰。
皇后?皇帝此舉又是在羞辱誰呢?如此大陣仗卻葬在了亂墳崗,這分明是在打鳳家的臉。
他想要激怒我。
我入宮便封妃,給足了國公府臉面。也免了在天下人面前落下苛待功臣的口實。
但他不想我在后宮立足。
因而皇帝定然要削我的位份。
最合理的理由,便是我因儲妃與廢后之事自己忤逆于他……
見我不說話,迎我入宮的大監一臉諂笑:“儲妃是娘娘本家姊妹,娘娘不若下來看看。”
“有什么可看的?”
我冷笑,“大逆不道之人,不配做我鳳家子孫。”
11
那夜,皇帝召幸我。
我卻在路上佯裝摔倒,跌進湖里。
早已潛伏在四周的,趙政的干兒子,內侍局掌事大監王李的手下,當即跳下冰湖將我撈了上了。
馮靄當機立斷,用三片百年老參吊回了我半條性命。
“莫心,去告訴皇帝,本宮落入御湖,不能侍寢。”莫心一臉心疼,沉聲應是。
看著莫心出了宮門,我便沉沉睡去。
今夜注定不能消停,趁皇帝還沒有發做,能睡,還是要睡的。
許是落入冰涼的湖水害了寒癥,又許是重新躺在鳳棲宮這張充滿太多痛苦的鳳床上,這一覺睡得格外難受。
我做了好幾個夢。
我夢見爹娘死了,兄長死了,阿衍也死了。極度的痛苦帶來強烈的不真實,最終都止于蕭琰無限放大的猙獰面孔。
12
我是被痛醒的。
我醒來時,蕭琰揪著我的領子,一巴掌將我扇翻在地。
“賤人!就這么瞧不上朕?”
“臣妾不敢。”
我伏在地上,高燒讓我的喉嚨只能發出嘶啞的干聲。
“不敢?你鳳家人有什么不敢?”
他嫌惡地撇了我一眼,拔劍刺入我心口半寸。
我冷聲道:“皇帝月余殺我鳳家三女,長兄必要為老臣們討個說法,屆時江浙暴民、海寇作亂,朝堂動蕩,陛下如何自處?”
“好,好你個鳳云念。”
皇帝冷冷的看著我,眉宇間似要射出刀來。
“朕有滿朝文武,不缺幾個逆臣。今日朕便殺你,明日再殺鳳家滿門。”
我燒的頭暈目眩,心口的劍傷卻痛的我發狂。
我苦笑,“皇上可以再尋一個治國理政的大才,卻再也尋不到第二個,背靠國公府,只能依附于陛下的江南總督。”
說完,我閉上眼睛,等待皇帝的裁決。
靜,出奇的靜。
整個鳳棲宮靜的落針可聞。
我只覺得胸前的劍轉圈擰了幾下。
便聽見宮人一聲慘叫。
皇帝轉身出了宮門,仍舊是那一副正直圣明的模樣。
一個宮女倒在血泊里,眼睛都沒有閉上……
13
皇帝終究降了我的位份。
我從高高在上的安妃,變成了名不見經傳的才人。
那夜之后,皇帝再沒召見過我。
可我知道,我賭贏了。
若我入宮委身于他,也只是茍活等死。皇帝根除韓黨之日,我這要挾鳳家的籌碼便成了棄子,下場必定比前世更要凄慘。
后宮不養無用之人。
要想活下去,我只能投其所好。
當年奪嫡之亂,蕭琰能踩著兄弟的尸體登上皇位,靠的是冷血如蛇般的殺伐果斷,更是算無遺策的政治才能。
但這個皇帝過于不自信了。
歷經奪嫡之禍,勛貴、權臣,皆成了他心中的倒刺。
現在的皇帝,雖大權在握,卻敏感驚懼。他越是忌憚蕭衍的戰功赫赫,就愈發珍惜自己的羽翼,生怕在天下眾人口中落下不賢之名。
所以他急需這樣一個人。
一個能成為他的嘴巴鼻子眼睛,一個能夠作為他的尖牙利爪的人,替他去做一個明君不能做的事。
而我,就要成為這樣一個人。
14
被湖中冷水激了一下,落下的寒疾本是頑癥,沒那么容易好。
可皇帝偏偏怕我病死似的,無論多名貴的草藥都一鍋端了,毫不心疼的一碗碗灌下去。才兩三日,我就能下地行走了。
但皇帝卻以入宮養病為由,將蕭衍也塞進了鳳棲宮。
初見他時,那道熟悉的欣長身影倚在院中的梅樹下。雪白的貍奴臥在他臂彎,勾著爪子,撥弄著熟透了掉落在他懷里的青梅。
他一定在這梅樹下站了很久很久了……
“才人。”
他懷抱貍奴,向我見了個不倫不類的禮。
“皇叔客氣。”
我傾身扶起他。
那貍奴卻跳進我懷里,在我手上嗅了又嗅,受到蕭衍呵斥,才不情不愿的逃了。
他看清我容貌那一刻,眼里閃過分明的驚艷。
他擒住我的手腕,眼睛深情而熾熱。
“才人入宮前可曾見過本王?”
我羞得滿臉通紅,想要抽手,卻被他抓得更緊,只得敷衍:“皇叔險些成了奴婢的二姐夫,昔日時常出入國公府,奴婢怎可能沒見過?”
“我問的不是這個。”
他抓住我的手向我靠近,我連連后退,卻還是被他抵在樹上,囚在懷中。
“王爺放肆!”
我假意嗔怒,臉卻紅的滾燙。
“我放肆?好。那你說……”
他深情看著我,聲音溫柔,暖如冬日里的爐火。
“你說,人和人怎么可能長的這么像?如果你是鳳云念,那么那日王府中與我研墨品畫的荻筠是誰?七十二樓里瀟灑風流的鳳三公子是誰?那個深藏在我畫里的人又是誰?”
“夠了!”
我推開他,氣沖沖往屋里走。
“我自幼體弱,被爹娘養在深閨里,連京城的路都不識得。如何與你研墨品畫?又如何登樓作酒,瀟灑浪蕩?”
“至于王爺畫里的人……”
我回過身,強忍淚水。
“我又不是王爺肚子里的蛔蟲,王爺畫的誰,心中想的誰,我又如何認得?”
說罷,我逃命似的走了。
“鳳云娣!”
青梅樹下,他喊的撕心裂肺。
我幾乎控制不住要回頭,卻想起那日闊亭中他那句冰冷的“可能么……”
是啊,可能么?
人死不能復生。
如今我成了鳳云念了,鳳家萬般榮辱系于我一身。
時移世易,一切都回不去了。
“阿姐已死,王爺死心吧。”
我抹了把眼淚,繼續往回走。
卻聽見青梅樹下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你不是她……”
“她必不會像你這般疾言厲色,亦不會如你這般的不近人情……”
“姑娘,是小王孟浪了……”
那一刻,我感到心中有什么東西正在逐漸抽離,扯的心口陣陣刺痛。
就像……
那日春水闊亭中,他越描越不像的畫……
15
皇帝是故意的。
他借口入宮養病,將一天一碗藥被他喂的癆鬼似的蕭衍接進宮,與我塞在一處。一方面便于監視蕭衍,另一方面,也方便皇帝隨時給我倆扣上個私通的罪名,一石二鳥。
我自然不會如他所愿。
可即便我日日在屋中縮的像個鵪鶉,宮中卻仍舊傳出我與蕭衍暗通款曲的留言。
就在我聽到風聲的當夜,皇帝破天荒的駕臨了我這破的不能再破的小破宮。
倒不是來捉奸的。
他來,是因為鳳皓回來了。
16
秋,不涼。
反而散發著令人不安的燥熱,皇帝來的時候,我正手執輕羅小扇,追撲滿院子忽閃忽閃的螢火。
他繞過我,徑直走到我寢殿門口,坐在門前冰涼的臺階上。
良久,突兀的說,“你哥哥兜了個圈子,將滿朝文武都裝了進去。”
二十多歲的少年帝王坐在臺階上,尚一副稚嫩的面孔,眉宇間卻寫滿了捉摸不透。
他突然間提起兄長。
是喜?
還是不喜?
這種捉摸不透,讓我不能也不敢正面回答他。我欠身行禮,乖順的說:“臣妾眼中沒有兄妹,只有君臣。”
“哦?”皇帝看向我,他不發怒的時候,一雙鳳目好像一汪深潭,古井無波,“那誰是君?誰是臣?”
“自然陛下是君,妾是臣;皇帝是君,韓丞相是臣,兗王殿下是臣,江浙都督是臣,掌璽大監也是臣。”
“哈哈。”
皇帝不怒反笑。
“豎子,也敢自比于朕的肱骨。”
我賠笑:“臣妾入宮,為的不是做鳳家的妃子、天下的妃子,臣妾只想做皇上一人的妃子。臣妾不敢自比肱骨,但只要能為皇上分憂,臣妾哪怕做根頭發也甘愿……”
他很高興,握著我的手說:“根本沒有什么毀堤淹田的罪證,你哥哥用一個假消息解了黨爭內憂。朕還需要他治理災情,清除海寇,不日便放他回任上。”
17
許是我的話讓皇帝放心,又許是江南之亂牽涉太廣,朝廷實在沒有更合適的人可用。萬幸兄長此番回京并未被扣留。
只是阿衍仍舊在我宮中住著,宮人愈發放肆的閑談句句不堪入耳。
可平日里最重賢名,敏感多疑,恨不得耳朵能長八個孔的皇帝,此刻卻像聾了似的,任由宮內流言四起。
這就說明無論是我還是鳳家,如今都還是皇帝的一步死棋。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18
前些日子我宮里抓到了一個偷糕點的小賊。
這小賊甚是狂妄,以蠻夷之人不通禮數為名,將我這小小的鳳棲宮弄得雞飛狗跳。我抓到他的時候,他正蹲在我廚房的小灶邊上,抱著我私藏的玉簪糕狂炫。
我賣了兩個鐲子三個簪子買通了五個宮女才換來的份例外的玉簪糕啊!
“小畜生!誰給你的膽子!”
我大喝一聲,抄起掃把便追。
最后把他堵在了御花園旮旯的柴房。
我把他從碎柴火堆里面揪出來,他一邊認命似的任由我揪著他往外拖,一邊將僅剩的兩塊糕塞進嘴里。
“好吃。”
他腮幫子鼓鼓的,咕甬咕甬活像個松鼠。
可那副死乞白賴的樣子卻氣到人發狂。
直到我看清他的衣著長相,高鼻梁深眼窩,一頭及肩的卷發,羊皮褂,銅抹額。
我長長哦了一聲,笑道:“原是個夷狄小賊,竊國不成,又要竊糕。”
“我不是賊!”
少年鷹一般得眼睛有些憤怒的盯著我。
他從袖子里又掏出半截餅子,坐在地上孤獨的啃著,顯得有些心事重重。
“我是長生天選中的男兒,我的父親是北原三十六部共主。叔父才是賊,聯合納木沁那個老女人害死了我爹,想要我小弟弟做王。”
我笑道:“所以赫連王子覲見我中原皇帝,就是希望皇帝能出兵,隨你肅清北原朝廷?”
“你怎么知道?”
“猜的。”我搖著小團扇,扭著腰肢,在庭中緩緩踱步,“我還知道……如今殿下怕是連皇帝的面都沒見著……”
我看著他的眼睛,話音落下的時候,我的小團扇正點在他的鼻尖兒上。
他鷹一般尖銳的眼睛逐漸柔和下來。
“那娘娘覺得如何?”
我一邊扇著扇子,一邊說:“我朝皇帝最是多疑,近年來大歷與北原多有戰事,你貿然覲見,他如何會信任你?不若以求娶大歷公主為名,送些許礦產給大歷,再以開放互市之策,以示臣服之心。”
我唇角帶笑,眉眼一彎便是萬種風情。我看著他逐漸渙散的瞳孔,我笑得愈發明艷。
他有些粗糙的掌心攀上我拿著扇子的玉臂,“娶一個嬌滴滴的大歷公主,不如娶你。”
我佯裝羞怯,快快的逃了。
卻聽見少年清澈的聲音:“你記著,我叫赫連烈!我一定會娶你的!”
可我心里,卻難受的發涼。
19
那天夜里,皇帝召見了我。
漆黑的承明殿里,只有皇帝的帷幔里亮著一盞孤燈。
“說……為什么要背叛朕……”
皇帝的聲音厚重如同古老的銅鐘,帶著質問,也透著忍耐。
我跪在殿前,問他:“皇上可還記得那天夜里臣妾在流螢小院中說的話么?”
“自然記得。”他冷聲,“要沒有那日你說的那番話,現在你已經是無頭的尸體了。”
“赫連烈大逆不道,請求朕將你賜予他做大妃,還妄想與我大歷互市!”
“是你!將他迷的神魂顛倒!”
“皇上!”我高聲辯解,“臣妾雖生在太平盛世,不曾追隨陛下與先帝安定天下。但臣妾卻知道,天下萬民只有依附于陛下才能生存,臣妾小小女子,萬不敢對陛下藏私。”
“你有什么不敢?你鳳家的女人有什么不敢?”
“皇上,天子大道,并非一君,一朝,一國,而是天下大勢。如今江浙災情尚未緩解,義倉之糧不過半月之用,西北戰事吃緊,他省又無糧可調,半月之后糧食耗盡,同建、安槐兩縣三十萬災民,怕是要變成三十萬暴民。若海寇趁機作亂,勾結黨爭之流左右朝廷,便是國禍。”
“如今北原內亂,赫連烈的叔父勾結寡嫂竊國,擁立黃口小兒,北原必定動蕩。我朝假借和親之名在北原邊地部署兵力,再誅殺赫連烈,借機向北原索要馬匹礦產。”
“如此一來清理了北原王庭的結構,少年君主義氣,孤兒寡母卻畏懼大歷,又無法使王庭人心凝聚,必定對大歷朝言聽計從。”
“屆時既可以削弱北原,又可以借助北原抵御匈奴,緩解西北邊境的壓力。同時開放茶馬互市,交換戰馬用來增強大歷軍隊。同時將江浙一帶坡地水田改為茶田,尋常災田改種桑苗,生產絲綢。以改兼振,可解暴民之憂。”
“同時,大力肅清海寇,打通海上交通,絲綢遠銷海外,茶葉售往西北。長此以往,各國商人依靠我大歷之物討生活,進而小國百姓再依靠商人的作坊謀生。”
“他日若再起戰事,皇帝只需以關閉互市要挾,小國君主執意要戰,則只會激起民憤,民憤則內亂,大歷便可不戰而勝。”
“為大歷朝百年安邦大計,臣妾自愿請嫁北原,親手殺了赫連烈,說服王后納木沁獻出礦產,開放互市,臣服我朝。”
我跪在地上,把頭磕的震天響。
可皇帝的帳中卻靜的可怕。
“好啊!好啊!靖國公生了個好女兒。”皇帝用金錠子壓死了僅剩的一點燭火,“你隨赫連烈去北原,明日便走,朕賜你鳳家三道丹書鐵券,保你父兄無虞。”
“妾……叩謝陛下……”
20
皇帝封我做安定公主,將我塞進了去北原的馬車。赫連烈騎著高頭大馬與我并行。
“我說過,我一定會娶你的。”
我掀開簾子,只看見他滿臉的信誓旦旦。
我冷聲說:“尚在宮里的時候,赫連王子日日來偷我的玉簪糕,那用來蒸糕的可是十足十的烈酒,我只當殿下吃醉了酒,說了滿嘴胡話。”
他笑了笑,眼睛清明的像一汪水。
他問我:“公主可曾見過草原上獨有的一種鳳鳴花么,這種花只開在海市蜃樓里,鮮紅艷麗,卻有劇毒,能致幻,讓人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又能讓人憑空產生沒有來由的愛和恨。”
我莞爾:“本宮一向以為夷狄粗野,不想殿下也能說出這樣文縐縐的話。”
他頗為無奈的笑道:“以前,我從來沒有離開過草原,只知鳳鳴花最艷。卻不知道大歷朝也有鳳鳴花,名叫罌粟。”
“鳳鳴花毒性狠辣,叫人痛不欲生。”
“罌粟卻叫人一點點醉死在溫柔鄉里,起初是深中其毒而不自知,后來便是哪怕毒死也甘愿。”
“就好像……”
“好像什么?”我歪頭看他。
“好像大歷的女子。”
21
大歷朝的街,一如既往的繁華熱鬧。可我們一車一馬行走在注定無法回頭的道路上,只覺得萬事萬物都冷清。
我與赫連烈走走停停半個月,已經快到大歷邊境。
我每日晨起掀開馬車簾子,總能看到赫連烈送我的禮物。
一只用草繩拴在馬車上的活蹦亂跳的兔子,西山的幾朵紅楓葉,亦或是南山腳下的無名小花。
我動容,卻又難受。
他總是說,有一天他成了北原的王,要把整個草原上的部族打下來給我,叫我做整個草原的王后。
若我不是鳳云娣,若我不是鳳家的女兒,我真的很想看看他口中千好萬好的草原、阿爹和額吉。
可我這條命牽扯太多,早已身不由己。
那日他與我說起草原上的鳳鳴花,我總覺得他話里有話,可我卻不敢深想。
鳳家的命,捏在皇帝的手里。
我與哥哥都是皇帝平息黨政的棋子。
我絞盡腦汁的保住鳳家,卻絲毫沒有動搖皇帝心里的算計。
直到我看見了他日日來偷糕點,日日躲在暗處偷看我,少年毫不掩飾的眼神,我看的清清楚楚,同我還是鳳云娣時,阿衍初見我的那天一模一樣。
誰知日日都吃的玉簪糕。
偏偏是那天的糕里多了一點藥,偏偏是那日的輕羅小扇多了點能攝人心魂的香風。
可這一切,我都不會讓他知道。
他與我這些時日的幸福,我最終都會親手葬送,親手埋進墳墓里。
沒想到……
22
我最后一次見他,是在橫斷山的高崖上。
他站在懸崖邊,遠遠的揮舞著手中的花朵,炫耀著他巖羊一般橫行峭壁的絕技。
卻有一支箭來,直刺他的胸口。
我嘶吼著跑過去,卻只抓住了一截斷掉的野花。
他從崖邊墜落的時候,嘴角還帶著笑。
我順著箭的方向看去,卻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多年的習慣讓我脫口而出:“阿衍……”
他緊緊的擁住我,卻被我驚叫著推開。
他捧著我的臉說。
“是蕭琰讓我來的,我們都中計了……”
可我冷靜不了。
我一閉上眼都是少年在懸崖上為我采花的樣子。
在我過去十幾年的生命里,從來不曾有人這樣待我,也從來不曾有人這樣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爹娘有姐姐和妹妹,還有其他的兄弟。
蕭琰的眼中有天下。
蕭衍的眼中有仇恨。
可他的眼里只有我……
我被帶到邊地軟禁起來,一連幾天不吃不喝。
我滿腦子都是赫連烈對我笑的樣子,哪怕我曾經無比的想要殺死他,可他仍舊用一點點的花,一點點的紅楓葉,在把我堅如磐石的心上生生鑿開了一道口子,在這道口子上也種了花。
23
我走了,從我從前最心心念念的阿衍身邊逃走。
直到我看見了趙政。
幾日不見,他卻已經從高高在上的東廠提督,變成邊境鄴城茶馬市的市頭了。
我那時已是個布匹買賣的娘子,他拿出江浙運來的新茶招待我。
“若非娘娘的治國長策,江浙也不可能這么快安定下來。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了老國公一家。以改兼振之策牽涉了韓相一黨的利益,屯田之事未成,又害怕毀堤淹田的事情暴露,便以勾結海寇之名,給鳳大郎扣上了個謀反的帽子。”
“鳳家有娘娘的三副丹書鐵券,留住了國公夫婦和公子的性命,卻要流放苦寒之地,老國公和國公夫人年歲大了,又接連痛失愛女,都死在了路上。大都督為全忠孝,自戕了……”
“謀反之罪牽扯甚廣,若不是郢王救下我一命,雜家如今怕是也要身首異處。”
說完便是一陣嘆息。
我到底還是低估了韓黨,也低估了皇帝的疑心。皇帝從一開始就沒想讓哥哥活著,讓鳳家這樣的權臣活著,至于是用哥哥來栽贓韓黨,還是哥哥死后韓黨接手江浙再清查,對皇帝來說本沒有什么區別。
任朝中重臣如何弄權,地方官員為保性命,還是會從中斡旋,將該做的事都做了。
到底是我天真了。
“那我呢?我失蹤,皇帝可曾下令追捕?”
“這也是郢王的安排,在宮里頭,娘娘是途中驚了馬,隨赫連王子一同墜落山崖了。”
我心中一陣酸澀。
“那郢王呢?”
“王爺回宮沒多久就病死了,埋在了西山,王府從前的侍衛晉清在墳前蓋了處別院,一個人為王爺守靈。”
24
死了?
我不信。
我連夜趕回了西山,推開院門,三丈見方的小院里,一人一貓正坐在青梅樹下喝酒。貓吃了薄荷,此刻已經醉的不省人事。
卻還是顫顫巍巍的晃蕩過來,直往我身上撲。
他走近來。
抱住我。
“云娣,我知道是你回來了對不對?”
我推開他,“王爺認錯人了,奴婢不過鄉野間一個販布的婦人罷了。”
“你休要騙我。”
他貼著我的脖子,粘膩地親吻著。
“我知道,鳳云念是你,荻筠是你,日日出入七十二樓探聽消息的也是你。我知道是你……”
“小貍奴都知道是你,那日你拌做個風塵女子時,它便撲向你,我以為你身上沾染了香墨,才有和她相似的味道。”
“可過了那么久,貍奴仍舊認得你……”
“可是你明明已經回來那么久,為什么就是不肯告訴我,任由我撕心裂肺,任由我肝腸寸斷!”
我哭了。
我強笑,掏出包袱里的九連玉壺,說:“這九連玉壺是西域的寶物,內裝有兩種酒,一半是毒酒,一半是解藥,我們一人一杯……”
“我喝!”話未說完,他便先倒了一杯,一飲而盡。他說:“若是你最后喝到的是毒酒,我便把這壺拆了舔干凈,同你死在一處……”
我笑了笑:“好……”
說完我拉著他坐下斟了一杯酒,又給他滿上,開始細數從前的往事。
從前我還是鳳云娣的時候,那時先帝還是草莽,我便隨父親追隨先帝。隨著先帝的基業越來越大,先帝的公子們開始像富家公子般衣著華美,貪圖享樂。
但總有一個小男孩,一個人躲在陰暗的角落里吃不飽肚子,餓得直哭。
于是我給他買了餅子,餅子里面包了好幾塊我最愛吃的玉簪糕。
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先帝的娘守寡之后,和奴仆私通生下的兒子。他卻有著一雙明亮的眼睛,說要成為大歷的戰神,以后做個大將軍,征伐天下。
他喝了酒,喃喃的說。
小時候,人人都說我是個野種,給我吃餿飯,喝泔水,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廢人。直到我在寒冬的雪地里遇見了一個女孩,她給我買餅子,還偷偷塞給我我見都沒見過的花形的餅子。
她跟我說那是糕。
烈酒蒸的糕香香甜甜的,滾燙的糕吃下去暖和和的,好像能融化冰雪。
那時我拼命想留住那一絲甜。
我便想著,他日建功立業,我便能娶她。
后來啊,他真的成了大歷的戰神。
我就差一點就能嫁給他。
我卻被皇帝強搶入宮,凌辱致死……
后來,我活了。
我成了我的妹妹鳳云念,我心心念念保住鳳家滿門性命,卻同他越走越遠……
飲盡了最后一杯,我一口血噴在地上,他驚叫著,顫抖著扶住我,一聲一聲喚著:“云娣,云娣……”
可我卻再也聽不見了……
其實根本就沒有什么九連玉壺,也沒有什么劇毒的烈酒。我來西山前便在七十二樓中就著毒藥痛飲了一頓。
想著若是他死了,便隨他去了。
若是沒死,我們也沒有以后了,不如就此陌路了。
傻阿衍……
這天底下哪有死去了還能活過來的人呢?可我活了,兜兜轉轉,卻又活成了一個悲劇。
阿衍,我愛你。
可惜我們的愛隔了太多的生死……
如果可以,我最想回到我拌作青樓女子去你府上那天。你長身玉立,在闊亭里作畫,像個遠離紛爭的閑散王爺。
我是荻筠,不是云娣。
云娣,荻筠,字雖不同,心卻一樣。
恍惚間,我好似變成了你。
我沾著香墨,在闊亭中作畫。
卻忽然看見一個于夢中之人及其相似的女子,她向我緩緩走近。
她說:“奴婢荻筠,京城妓子。”
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