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越開越遠，我站在船頭，看著慢慢消失在我視線里的故鄉，淚眼模糊，從此人生都是在流浪。我愛故鄉，尤其在這個季節懷念故鄉的夏日，它們是兒時最愉悅的時光，是成年后縈繞心間的夢想。

小時候的家，就是在沅江大堤下不到40平方米的小木屋。爸爸媽媽去城鎮后，和爺爺奶奶住一起。爺爺奶奶打漁為生，從有記憶開始，傍晚他們撒漁網，半夜去收漁網。夏日的夜里，躺在床上，屋子里安靜無比，我總會隱隱約約聽到河水拍打堤岸的聲音，也會聽到遠處機動漁船悠遠的航行聲。在那聲音的深處，是個神秘的地方，爺爺奶奶就在那個遠處劃槳撒網。每每夜里被爺爺奶奶穿靴子進家門的聲音驚醒，睡眼惺忪傻愣愣地揉揉眼睛看時，一陣驚喜，在正方形的竹框里，滿滿都是魚。一條條在暖黃的燈光下不停地跳躍，所有的魚嘴吧嗒吧嗒地呼吸，和著水的聲音，好像在竊竊私語。在看肥碩的鯉魚時，爺爺奶奶平日里嚴肅的面部線條變得無比柔和。這些滿載而歸的日子仿佛就是夏日的節日，因為我知道，明早要是魚賣得好，我們就可以在集市上買好多我們想要的東西。要是他們開心，我肯定可以央求他們給我兩塊榨菜煎餅，他們肯定會很大方，我會邊吃煎餅，然后坐著船頭，在陽光照河面的清晨，從集市哼著歌曲回去。

劉琪的回憶里，我小時候是那個穿著破牛仔褲坐在天臺上清晨仰望天空讀詩的姑娘。而我對于天臺最深的記憶卻是夏日老爸扛著竹床帶著我們去看夏夜的星空。躺在竹床上，感覺自己離天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夠到星辰。每一個星星都在對著我們眨著眼睛。更讓我開心的是老爸從來都是家里最忙的，對于我們從來沒有過公主般溫柔的寵愛，他的愛是踏實的和內斂的。小時候，他從來就是高高在上父親的存在。可是在這樣的夏夜里，我們一家人之間好親近，大家一樣，都像上天的孩子，來到人世間來仰望星空的美好。第二天清晨，陽光照亮了整個鎮子，寧靜而美妙。在尼泊爾的夜晚也看到過同樣的星空，那時是喜悅占據了大部分情緒。至今，每次回老家，從鄰村歸來的路上若是看到滿眼星空，我一定會跳到車窗外，和著風聲，放生高歌，感受激情與寧靜的微妙平衡所形成的人生巔峰。

在5個姑姑中，和亮姑姑家關系最要好，主觀原因定是亮姑姑溫和善良待人熱情，客觀原因我現在想想應該是我們家力叔叔是個浪子，相比其他姑姑家的叔叔，他們家沒有農村世界里上進、責任等沉重字眼。我們每一個小伙伴都喜歡去他們家玩，因為在他們家每一個人都會覺得輕松自在可以放肆大膽做自己，而這是作為孩子在玩耍時所最熱切期盼的。錦上添花的是可以盡情地享受美亮姑姑的美食。從我記事開始，亮姑姑家的飯菜都是可口瓜果總是香甜。亮姑姑在灶爐前給我們攤雞蛋餅，火爐里木材燃燒發出香味，木節燃盡時，爆裂的啪啪聲從爐灶傳出，火苗攢動映紅了我們稚氣的臉龐。少許面粉3-5只雞蛋加上蔥花在鍋上吱吱2分鐘就可以出鍋，面餅金黃，兩面蘸上豆腐乳后，就是人間美味。南瓜餅也是必不可少，切適量的南瓜煮沸后用筷子輕戳粉嫩時即可出鍋，再搗碎用小麥粉拌勻，緊接著用地道菜籽油小火細煎，冒著熱氣的南瓜餅就呈現在眼前。嘴饞偷吃一口，松軟酥脆，忍不住再來幾口，偷吃的舉動也立馬就露了原形。亮姑姑也不罵我們，只是笑盈盈地說多吃多吃。興致高時，我們姐妹三會帶著5個表弟表妹去田間的小河里釣龍蝦摸田螺。亮姑姑叫我們好好玩，戰果可以當晚飯。我們興致更高了。提著水桶拿著釣竿帶著用蚯蚓做成的魚餌光著腳丫就往田間飛奔而去。那時水草在潺潺的流水中，總是撩人，冰涼的水氣配上嘩啦啦的流水聲，就是夏日里的最美的音樂之一。我們總是滿載而歸，8雙急不可耐地眼睛盯著姑姑把一大桶龍蝦刷干凈，變成小小的一盆雪白鮮滑的蝦肉，桂皮八角辣椒，旺火翻炒微火燉制，湯汁濃郁，香辣四溢，三五只下肚，解饞，九十只下肚，小爽，十五二十只，已覺不夠。意猶未盡之時，亮姑姑再端上冷藏好的綠豆沙和西瓜，我們每一個人稀稀拉拉喝完嘩嘩啦啦啃完，已到晚上8.9點的光景。從小開始我就知道，好的食物就應該是用心做的，它可以滿足你所有的感官享受，色香味再配上吃的節奏，它們本身就是夏日里最美妙的歌。

年少時喜歡的男生總是陽光干凈，有點痞氣，會有壞壞的笑，他們于我們人生的意義宛如夏日的陽光，純凈熱烈。上課時會忍不住偷看，下課后會忍不住思念。在放學的路口，總期待著遇見。我靠在小賣部的大樹下，等著老板的榨菜煎餅。人太多了，我倚靠在樹背上，站在樹蔭下，聽著蟬的鳴叫，這讓等待的時間不再單調。一會兒，它們集體鳴叫，浩浩蕩蕩，不覺不休。一會兒集體失語，戛然而止，寂靜無聲。就在這安靜的當口，我漫不經心回頭，突然眼光灼熱，面色緋紅，他翩翩走過，我一時尷尬緊張，下意識招呼點頭，剛想起來和他聊什么話題時，他已經帶著笑容走遠，留下我自己在樹下后悔和懊惱。也許在整個童年里，我對于他的歡喜，就是這些蟬鳴，沒有遇見之前，熱熱鬧鬧，遇見之時，欲言又止。關于蟬的記憶和著這個場景，一直存在我的心里。

我是心智相對一個晚熟的人，于妹妹而言，不像姐姐對我，姐姐會自帶權威和責任感。我對妹妹就像自己的一個玩伴。和她聚少離多，幫她解過數學和英語題，買過春卷和辣香干，就是作為我姐姐幫她做過的事情。她古靈精怪，口齒伶俐，去爺爺奶奶柜子里偷燕麥，被抓時，還會反咬一口；在人聲鼎沸的市場里賣冰棍和打火機，賣困了就無所顧忌睡著，等著爸爸尋摸著把她叫醒；買的衣服標牌撕過了，依然嚷著和老板爭著吵著退貨；潑辣勁是我這個呆頭呆腦言語遲鈍的書生所沒有的。她出門回來總是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講上一籮筐稀奇古怪搞笑有趣的事兒，我從小就喜歡跟著讓我感覺有趣的人在一起。因為我覺得真正的人就應該是瘋瘋癲癲，熱愛生活。她那張嘴就像是煙花筒一樣，不斷地往外噴火花，讓你驚嘆不已。周圍的人都喜歡和她玩兒，我也喜歡和她玩兒，我從小就怕見生人，而她遇見生人可以張口就笑，張口就罵，和她玩兒特別有安全感。夏天猝不及防的大雨，也許是大家最糟心的事情，想著全身濕噠噠黏糊糊的衣服和鞋子是一天最倒霉的時刻。和妹妹騎著各自騎著自行車在馬路上飛奔，天空中烏云密布，離家還有很遠的距離。沒有帶傘，我們兩個下車把塑料雨披套在身上。一滴兩滴，慢慢地，大雨如水柱般傾盆而下，雨水灌進眼睛，擋住了視野。雨披被風吹得亂竄，亂竄的雨水順著流進自己的脖子，身體，腳踝。“維姐，這雨披太煩人，要不干脆撕。”“好的，撕了就撕了。” 撕掉這束縛，我們以更快的速度在雨里狂奔，上坡下坡上坡下坡，這大雨變成歡快激昂的歌。也許和夏日的雨最好的相處方式那就是: 要來你就來吧，小雨我就撐著傘，踩著你而過；大了，我就肆無忌憚，酣暢淋漓，踏著你落下的水坑，大笑而過。回去再補上個熱呼呼的澡，喝上一碗姜湯，雨夜里就著燈光，看著幾本閑書，豈不美哉！這也是年少時的妹妹教給我的人生態度：無所畏懼，暢享生活。

“籬笆那邊

有草莓一棵

我知道，如果我愿

我可以爬過

草莓真甜！

可是，臟了圍裙

上帝一定要罵我

哦，親愛的，我猜，如果

他也是個孩子

他也會爬過去，

如果他能

爬過！”

這是艾米莉.狄金森一首小詩, 以前高中讀到這首詩歌時，總覺得就是我和劉琪夏日清晨去采摘梔子花的心境。小時候，父母不在身邊，亮姑姑和力叔叔去廣州打工，劉琪和表弟就寄居在大堤下面的小房子里。因為媽媽們都不在，我們家的后院里面除了種日常的蔬菜瓜果以外就沒有什么裝飾的花了。每每看到人家修整好的院子里，花香陣陣，紅色的雞冠花，嬌艷欲滴的美人蕉，花朵擁簇的指甲花，就很感傷，多希望媽媽她們不用外出，可以把我們這些野孩子收拾得像別人一樣，像公主般，有好看的麻花辮、蝴蝶結和漂亮的花裙子；每天去學校的時候，還有人家羨慕的漂亮飯盒，葷素搭配的家常飯菜。尤其是夏夜來臨，聞著若有若無的梔子花的清香，我們躺在床上就更按捺不住。跨過我們家后院的那條小河，就是倩妹妹家了。翻過她家用大塊水泥轉頭堆砌起來的墻，就可以采摘到無數白色的梔子花。可是白天她家總是有人，夜晚總怕有蛇出沒，要是被咬傷了，那就不可以和小伙伴在我家拍紙牌了。這個夏天，我可是費了很多力氣，才贏了厚厚一沓，好不容易塞滿了整個抽屜。我和劉琪商議后，決定趁著清晨，爺爺奶奶去賣魚，倩妹妹家還沒有醒來的時候去偷襲。裝梔子花的器皿不能太明顯，我們想出了妙計就是我們都穿著裙子去，然后兜著回來，又方便又可以掩人耳目。等待著等待著，天終于亮啦，我們攙扶著越過小河，瞻前顧后地來到那堵墻前，一個箭步一個翻身，我們就越了過去。梔子花，真香，爺爺奶奶肯定會罵我們。可是他們的老胳膊老腿要是能爬過這堵墻，看到花這么白聞到花這么香，他們也一定會爬過。遠方想起狗吠聲，我和劉琪都手腳麻利起來，這朵完全綻放，可以放在床上；那朵連著枝，摘下來可以養在窗前；這朵還是花骨朵，我們可以泡在水里，不到一日就可以開放；這朵，真白，可以別在媽媽胸前，媽媽肯定是世界上最香最美的媽媽；那朵，劉琪琪插在你頭上，你肯定是最標致的美人。一朵一朵，三朵四朵，五朵六朵，七朵八朵…..都怪這裙擺太短，就在我們擦拭額頭眼角鼻尖的汗水的當口，發現天空已經泛起魚肚白，被這天空吸引，我們定住了幾秒，看著腳下踩著的露珠，看著頭發凌亂的對方，看著我們沉甸甸的裙子，看著這株被我們洗劫一空的梔子花樹，夏日無比美好。

來杭州后，每年的夏天總會抽空去曲院風荷，或是去觀賞荷花，或是星巴克坐一坐，或者是兩岸咖啡看看書，每一年來，曲院風荷都會給我不同的感受，不像小時候那片荷花田永遠定格。婷婷和思名表妹家，好幾十畝水田，有一年蓮姑姑和祥叔叔想著發家致富，把水田都改造成了荷花田，賣當時走俏的香蓮，順帶著養魚種藕。婷婷爺爺從年初開始就蓋了一個小茅屋在水田邊。夏日來臨，方圓幾百里的田地里，黃的稻谷，綠的葉子，紅的荷花，裝點在藍天白云下，稻香花香跟著熱風吹過河面，鋪到臉上時已經潮濕涼爽，沁人心脾。坐在這茅草屋下，我們把腳放在皂盆里，拿著自制的竹釵子，將婷婷爺爺撐著竹篙去荷花叢中摘下滿滿一船的成熟的褐色蓮蓬的蓮子敲打出來。竹篙劃過水面的聲音，竹子敲打木制皂盆的聲音，我們聊天的聲音，各種蟲子在田間窸窸窣窣的聲音配上樹的蟬鳴譜出了一曲夏日清新小夜曲，讓我們在田間沉醉。

長大后，關于夏天，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里我和姐姐妹妹表弟表妹夜晚去捉青蛙，那天晚上我們從鄰村歸來，走在崎嶇的小路上，田野里一邊寂靜，皎潔的明月靜靜地懸掛在大題上，野花芳香四溢，周圍黛青色的稻田，在清風中似大海波浪般起伏，各種蟲鳴，更是你方唱罷，我登場，似乎在邀請我們停住腳步。我們索性躺在田埂上，仰望著深邃的夜空，在奇異的清明中，感受這動人心魄的美，任憑無盡的想象馳騁。仿佛重回到了童年的某個夜晚，爬上高高的稻草垛上，在滿天的星斗中熟睡的情景。忽然覺得時間靜止，而天地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