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感覺就像是，刀子插進你的胸口，你沒有馬上死掉，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意識也還是有的，只是血啊就這么一直流一直流，時間從你指縫間溜走，而你，動彈不得，坐以待斃。
1、大概十年前，二婆尚在人世，家里也算四平八穩，上工的上工，下地的下地，上學的也還算努力。那時候自己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大小孩，可是不知不覺間，爺爺奶奶竟都已相繼離開人世。父母以外，最親的便是二婆。
二婆把我從小帶到大，寵著我，護著我，什么好吃的都留給我，我從出生開始就沒離開過她。后來等我上學了，白天家里來客人，留下一星半點的糖果，她總是藏著等我放學回來吃。我倒也沒羞沒臊，來者不拒，給多少糖都不見推辭，倒是常不舍得吃完，總是存進原本裝奶粉的罐子。那罐子可算是我的寶貝了，除了存點糖果，也會放個一毛兩毛的零錢。我記得很清楚，最多的時候足足存了兩塊多。如今那罐子早已銹跡斑斑。
關于二婆回憶的物品還有籮筐。在我還很小的時候，二婆為了照顧我又不耽誤農活，會把我放進籮筐，挑著我去田里。她在一旁干農活，我就在一旁，咿咿呀呀，誰也不知道我在說什么。
說起來，似乎從我去了縣城讀高中以后，回家后再也沒看見過那裝糖果的罐子，我也沒惦記著去找找。
倒是家里的籮筐一個沒少，想想也是，籮筐用來裝番薯、裝農具，總是有用。一個生銹了的罐子能有什么用呢？再想到許多老一輩人，或自嘲或慨嘆地，輕描淡寫地說一聲“老了，沒用了”。想到這里，心中很不是滋味。
2、二婆一輩子沒念過書，不認識半個字，卻總是督促我們兄妹三個要好好學習，長大了去坐辦公室才不用像農村人這么辛苦，要拿第一名。我沒忘記，也許就是單純的沖動想聽最愛的二婆的話，我的功課做得越來越認真，直到我后來真的成為全年級的第一名。
她是個勤勞的人，農活家務樣樣拿手，只是有時候會犯糊涂，因此我的母親也沒少嫌棄她，后來我才知道，她是真的老了。
當一個人老了，最先讓她意識到自己已經老去的，不是身體機能的勞損，而是周遭那些看你如同看一棵老樹、一根枯藤的那種目光。
后來，二婆得了一種叫“蛇氣”的皮膚病，背部開始脫皮，黏液浸透衣服，二婆說很癢又不能撓，天氣冷了又不能穿得太多，背部升溫的時候是最難受的，二婆疼的直呻吟的時候我在一旁，手足無措，無能為力。我幫她在背部上藥，那時正是寒冬臘月，她撩起單薄的上衣時，我明顯感覺到她冷得哆嗦了一陣。
可是我什么都沒有做。只當是完成任務般敷了藥便去看電視或者玩去了。
十幾歲的我到底算不算懂事呢？我很聽話，學習也不錯，可是每當我想起我其實有責任照顧好自己愛的人的時候，總覺得還少了點什么，總覺得自己還可以做很多事卻沒有做，恨自己懂事得太晚，恨那些能另她老人家開心的事來得太遲。
后來皮膚病好了，但是好景不長，二婆再一次病倒了，這一次，是徹底的，臥病在床了。家里人后來說起，這是老人病。用學術上的話說，大概就是人老了抵抗力免疫力下降導致很容易生病之類的吧。姑姑嬸嬸基本每天都來看她，帶很多水果和營養品，這其實是很不好的預兆。
在她重病在床的日子，我的外公走了，幾乎沒有任何預兆的。到了給外公奔喪的日子，二婆還提醒床邊人，記得去送送外公。那一刻，二婆似乎從未老去，她雖然沒有文化，但到底是個明白人，有些事，她比誰都清楚。她也知道自己的狀況，言外之意也許是，送完外公就該送送她了。
現在回想起這些事，似乎自己比當年的自己要脆弱多了，有點可笑。
3、在某個凌晨，我醒來，似乎聽到隔壁房間姑姑在小聲地抽泣，時有時無。后來才知道，她們都不敢哭，都在憋著。
老家有個習俗：人還沒走，不能哭。
可是又忍不住。
那個凌晨，我醒來后也再沒有睡著，眼睛睜得很大。被角被我扯得變了形，黑暗里我什么都看不見，耳旁都是嗡嗡的聲音，我使勁地吞了吞唾沫，始終不敢下床，卻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后來就像壓抑了很久一樣，隔壁房間的哭聲突然地就爆發了，我其實已經明白發生了什么，心里突然地揪了一下，但是始終沒有掉眼淚。
為什么我沒有哭？我最親的人已經走了我不難過嗎？我陷入與自己的糾纏之中，并且時至今日都沒有找到答案。但是似乎往后的時光里，難過的時候我幾乎都不曾掉眼淚，也是奇怪。
幾日后，在二婆的喪禮上，我回家去拿個什么東西趕過去的時候，滿祠堂已經黑壓壓跪了一片人，超度的人在念叨著，還有那些悲慘的哭聲都混在了一起。突然間，我望著眼前的棺材，忽地就站不住了，跪在了地上，眼淚抑制不住地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擦去，又涌上來，模糊了視線，又擦去，不一會兒，眼眶又被淹沒了。什么都看不清了，眼睛周圍滾燙如灼，幾乎都睜不開眼。那個時候自己真的已經聽不清外界的聲音，腦子也是空白的，就一直掉眼淚掉眼淚。
二婆走了快十年了，我始終記得她離開人世的那個凌晨，自己愣在床上無能為力的樣子。隨著時間遠去，也懂得了許多道理，人走茶涼，油盡燈枯，似乎都是注定的事情。面對殘忍的離別，我們始終無能為力，始終像一個無助的孩子，掙扎也好，痛哭也罷，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背影越走越遠，越走越遠。她在歲月的另一端從未回頭，你活在這一端，把痛苦都風干，把記憶都小心地收藏好，卻一不留神就被歲月帶到了更遠的地方，一晃就是十年，突然有一天才想起來，原來有個疼愛你的人，已經離開了很久。
如果有機會，時光倒轉十年，至少我要再對你好一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