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學(xué)寫小說(11)】——咱村的家暴特揪心
在二十幾年前的老家農(nóng)村,女性被家暴是一件比較平常的事兒。
幾乎家家戶戶的夫妻都打過架——說是夫妻打架,但因為男女體力懸殊,被打的幾乎都是女性。
從上小學(xué)開始,我就參與農(nóng)務(wù)勞動,寒暑假經(jīng)常跟著母親忙活在田間地頭,也因此見識過農(nóng)村男人打妻子的“盛況”。
住在隔壁的順叔,僅僅因為順?gòu)鸾o他送飯時晚了一個鐘頭,就暴怒,一見順?gòu)鸪霈F(xiàn)就直接給了她兩耳光。順?gòu)鸨淮虻脫涞乖诘咎锢铮樖逵指锨叭ヌ咚齼赡_。
這一幕剛好被我看見,順?gòu)鹋榔饋恚樣樀貨_我笑笑:“沒事的,我們鬧著玩。”
順?gòu)甬?dāng)天是因為家里的耕牛跑了,去追牛,導(dǎo)致送飯遲了一些。
我同學(xué)的媽媽,經(jīng)常被她爸爸打得鼻青臉腫。夏天,村前的大河開漁的時候,她媽媽也跟著去湖邊打漁,她把袖子、褲腿扎起來,就露出胳膊、腿上一片又一片的淤青。
有一回,在集市上,我看到一個女人被丈夫打倒在地。丈夫毆打她的工具是扁擔(dān),她每挨一下打,就悶吭一聲,努力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音,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但因為丈夫打她的動靜太大,集市上人又多,他們身邊還是聚攏了一群圍觀的人。
圍觀的人臉上掛著微笑,就那么麻木地看著她丈夫毆打她。
也有人出言制止,贏得圍觀群眾的附和,但制止之人說的是:“有什么事情在家里解決嘛。”
大家都明白其言下之意:你可以打,但最好在家里打。
面對家暴,不同的農(nóng)村婦女會有不同的應(yīng)對方式。
一、順?gòu)?/p>
順叔年輕的時候,手里沒幾個錢,但仗著自己長得還算帥氣,到處拈花惹草。順?gòu)鹪谀锛液軟]地位,到了適婚年齡,哥嫂天天逼她結(jié)婚。順叔的爺爺和順?gòu)鸬耐馄攀莾尚置茫瑑杉胰艘缓嫌嫞瑳Q定讓順叔和順?gòu)鹇?lián)姻。
對這段婚姻,順叔其實是不大樂意的。順?gòu)饌€子很矮、長相一般,哪兒哪兒都不能入順叔的法眼,但他拗不過父母對順?gòu)饾M意。順?gòu)鸺捱^來以后,很快生了孩子,一連生倆都是女兒,這讓順叔更加對她不滿。
因為生的是女兒,順?gòu)鹱杂X低人一等、對順叔不起,在順叔面前更是低眉順眼。順叔看到順?gòu)鸬腿滤牡臉幼樱菤獠淮蛞惶巵恚瑢λ_相加。
她給他倒洗腳水,他覺得洗腳水太燙了,就一把把她揪過來,揪著她頭發(fā),把她的頭按進(jìn)洗腳水里。順?gòu)饾M頭滿臉?biāo)卣酒饋恚宦暡豢裕苋ピ罘吭俚挂慌柘茨_水過來。
順叔有一年出去打工,帶回來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那個女人打扮時尚,燙著大波浪卷,戴著大圈圈耳環(huán),每天涂脂抹粉,穿碎花長裙,從村口走過的樣子像一只雄赳赳氣昂昂的白天鵝。
那個女人到家的第一天,順叔就對順?gòu)鹫f:“你要照顧好她,不然我拿你是問。”
順?gòu)鹈刻煲谔锏乩锩睿氐郊疫€要多伺候一個人。
女人從來不干農(nóng)活、不干家務(wù),吃了三頓飯以后就在臉上涂涂抹抹或看電視,晚上就跟順叔睡覺。順叔有事兒出去的時候,順?gòu)鹚藕蛩燥垼疹櫵娘嬍称鹁印?/p>
順叔和女人相處得好的時候,這樣的“三人行”婚姻倒也能呈現(xiàn)出一片和諧的氣象。哪天順叔要是和女人吵架了,順?gòu)鹁驮庋炅恕?/p>
有一回,那個女人不知道因為什么事,賭氣了,離家出走了,順叔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把怒火全部撒順?gòu)鹕砩稀m構(gòu)鸲噙^問一句,就被他打得找不著北。
大半夜的,順叔把順?gòu)疒s出家門,讓她把那個女人找回來。
結(jié)局當(dāng)然是找不回來,而順?gòu)鸬娜兆泳瓦^得更加艱難了。
順叔心情稍有不爽,就拿她出氣。最嚴(yán)重的一次,順?gòu)鸨淮虻阶≡海铧c搶救不回來。
順?gòu)鸪鲈汉螅腥藙袼龍缶€有人建議她直接把丈夫給毒死算了,她臉上流露出一副驚恐的神色:“不能這樣做啊,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母女三個怎么辦?他的兄弟姐妹那么多,我生的又都是女兒,如果他出事了,我們住的房子、耕種的土地都會被收回去。”
順?gòu)鹁瓦@樣忍了許多年,轉(zhuǎn)眼半輩子就過去了。后來,順叔得了腦梗,引發(fā)半身不遂,只有半邊身子能動彈,同時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而順?gòu)鹨恢贝绮讲浑x地照顧著他。
順叔第二次腦梗以后,只能坐在輪椅上,全身只有左手能動彈,可即便是這樣,他手里還會常年有一根棍子,順?gòu)鹑羰墙o他做飯、送水遲了一點,他就一棍子打向她。
不出意料的是,順?gòu)鸾^不反抗。
現(xiàn)在,兩個人都已經(jīng)六十幾歲了,他們依舊“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地過著。旁人早懶得勸順?gòu)穑蟾乓彩怯X得他們倆其實很般配吧。
二、華嫂
她比我大二十來歲,我叫她華嫂。
華哥的父親,早些年比較有錢,華嫂嫁給華哥時,曾引來同齡人的一片艷羨。那會兒,華哥是全村第一個買摩托車、穿皮衣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姑娘覺得他騎摩托車的樣子很拉風(fēng)。
華哥和華嫂剛結(jié)婚時,兩個人關(guān)系還好,后來兩個人關(guān)系逐步僵化,是因為華哥的父親太強(qiáng)勢,而華哥要求華嫂必須孝順公公。
華嫂不愛說話,有時候被誤會了也不愿解釋,這讓脾氣暴躁的華哥父親非常不滿,對她的誤會和嫌隙也越積越深。
華嫂來例假了,不愿跟著丈夫下水田收割蓮藕,而華哥的父親卻認(rèn)為她在偷懶,她也不解釋,只是躺到床上生悶氣。
華哥見華嫂居然不回答父親的問話,就覺得她很招打,然后就把巴掌招呼到華嫂臉上去了。
華嫂依舊不解釋,只是跑到樓頂哭。到了吃飯時分,華哥找半天找不著她的人,喊她名字也不應(yīng),最后在樓頂找到她,對她又是一頓打。
華哥最后一次打華嫂,是兩人一起去田里收割玉米的時候。
華嫂想先把較輕的玉米秸稈背回家喂牛,較重的玉米則用牛駝回家。華哥呢,覺得天要下雨了,擔(dān)心玉米被雨淋濕,造成進(jìn)一步的損失,所以想先背經(jīng)濟(jì)價值更高的玉米回家。
華嫂自顧自地把玉米秸稈捆好,準(zhǔn)備先把玉米秸稈背回家。華哥氣不打一處來,覺得華嫂把自己的話當(dāng)耳邊風(fēng),上去就把華嫂連人帶秸稈一起踢倒,滾到玉米地旁邊的污泥潭里了。
一身泥污的華嫂哭著跑回了家,一到家就翻找出農(nóng)藥一飲而盡。等家里人發(fā)現(xiàn)她,再把她送去醫(yī)院時,已經(jīng)搶救無效了。
那會兒,她女兒才五歲。
華嫂的死,震驚了村里人。有一段時間,大家談?wù)撈疬@件事,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還是不要打女人,打出人命了怎么辦?孩子沒媽可憐。”
華嫂生前說過的話,也被大家傳來傳去。據(jù)說,她不止一次說過:“再逼我,我就死給他們?nèi)铱矗屓澜绲娜硕贾牢沂撬麄內(nèi)胰吮扑赖模 ?/p>
華哥后來又娶了一個妻子,有時候他忍不住也會打妻子,不過他的第二個妻子可不是任人欺負(fù)的主。華哥第一次動手打她時,她鬧得全村皆知,搞得華哥全家很沒面子。華哥第二次打她時,她毅然決然地離了婚。
村里人跑去勸她,她回答:“趁現(xiàn)在沒孩子,逃命要緊。”
華哥后來一直沒有再娶,現(xiàn)在都當(dāng)爺爺了。他第一個妻子的墳頭,松樹都長好高了;他第二個妻子后來嫁了一個殺豬匠,現(xiàn)在也快當(dāng)奶奶了。
在農(nóng)村,被丈夫家暴之后勇敢離婚,逆襲成人生贏家的,并不是很多。
起點低、沒文化的農(nóng)村婦女,想要實現(xiàn)人生逆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敢于離開家暴男的女人,還是不在少數(shù)。她們和那些選擇隱忍、選擇以極端方式反抗的婦女相比,唯一不同的只是在于性情。
蓮姨就是其中的一例。
三、蓮姨
蓮姨是80年代初嫁到我們村里來的。她從小父母雙亡,與弟弟相依為命。蓮姨當(dāng)初出嫁,就有“救弟弟”的成分。
那時,她和弟弟都到了適婚年齡,而弟弟實在是太窮了,幾乎沒什么希望能娶到老婆。村里人給他們出了主意:換親。
所謂換親,就是蓮姨嫁給我們村里的唐叔,唐叔的妹妹嫁給蓮姨的弟弟。
蓮姨嫁給唐叔后,很快生了兩個兒子。生第一個兒子的時候,唐叔還給她煲糖雞蛋吃;生第二個孩子時,蓮姨就再沒有這種待遇,反而經(jīng)常被打罵了。
村里人說起蓮姨被打,都說是因為她脾氣不好惹的緣故。沒辦法,那會兒的人們,就是只有這樣的認(rèn)知:男人會打女人,很大概率上是因為女人不夠賢良淑德。
事實上,蓮姨哪能叫“脾氣暴躁”呢?她只是直言快語,心里藏不住事兒。在村子里,不管遇到誰,她都表現(xiàn)得特別熱情,哪怕她臉上還留有被丈夫打過的傷。
起初,蓮姨也為了兩個兒子努力忍著,可到了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被婆家人孤立,甚至連兩個兒子都被婆婆教化得不再喊她“媽媽”,就再也忍不住了。
蓮姨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兒。
一開始,唐叔以為蓮姨只是鬧個情緒,氣消了就會回家,不以為意。
一個月過去了,蓮姨沒回來;又一個月過去了,蓮姨還是沒回來。
唐叔急了,帶著兩個孩子跑去蓮姨的弟弟、自己的親妹妹家找蓮姨,結(jié)果根本沒找著。
沒有人知道蓮姨去了哪兒,直到半年后,村里有人說在我們隔壁縣一個有名的寺廟里見過她。
得知此信息的唐叔,火速趕去了那間寺廟,勸蓮姨回家。蓮姨不回,直接質(zhì)問他:“你打我打得還不夠么?”
那時候的蓮姨,其實還沒有正式出家。她請求寺廟的住持收留她,但住持說她六根不凈,只收留她在寺廟里掃地。
唐叔吃了一個閉門羹,悻悻地回了家。一時間,蓮姨出家的新聞傳遍了全村。有人說她干得好,也有人說她太過殘忍,連孩子都不顧了。
蓮姨吃了秤砣鐵了心要當(dāng)尼姑的樣子,讓唐叔對她也斷了念想。后來,有人給他介紹一個女人,他著急著想和那個女人結(jié)婚,但這邊跟蓮姨的婚姻關(guān)系還沒解除怎么辦?
他只好再次跑去那座寺廟求蓮姨,跟他辦理離婚手續(xù)。蓮姨沒搭理他,扔給他一句話:“反正現(xiàn)在著急的人不是我。”
后來,唐叔找了村干部、鄉(xiāng)鎮(zhèn)負(fù)責(zé)調(diào)解的工作人員去到了蓮姨所在的寺廟,再一次求她同意離婚。蓮姨一開始還是不同意,她說:“那幾年我被你打得渾身上下沒一塊皮肉是完整的,我讓你吃這點苦頭怎么了?”
寺廟里的住持和其他尼姑見狀,紛紛跑出來勸她:“你這樣拖著他,自己也沒啥好處不是?心里還老掛著這事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因果,你不必直接出手報仇。”
蓮姨終于同意了,不久以后,她正式剃度,成為了那座寺廟里的尼姑。她也是我們村里第一個出家的人。
出家之后的蓮姨,曾回來看過兩個兒子一次。她穿著尼姑服、布鞋,頭剃得油亮,信步從村子里走過,曾一度引起小孩子的圍觀,而她自己好不得意。
唐叔后來對新娶來的妻子也不是特別好,依舊是一言不合就打她,后來那個妻子也跑了。他又跟三兩個女人同居,但一個都留不住。
現(xiàn)在,他的兩個兒子都已經(jīng)娶老婆了。成年后的兒子們明白了當(dāng)年父母離婚是怎么回事,對自己的媽媽并沒多少怨言。
蓮姨已經(jīng)老了,她沒有財產(chǎn),沒有丈夫,沒能享受天倫之樂,但真要論幸福感,估計村里沒幾個人能及得上她。
她在我心目中,一直像是一個傳奇。就單說她毫不在意別人怎么看待自己這一點,她就能鶴立雞群了。
三個女人,相同的起點、處境和遭遇,卻擁有不同的命運和結(jié)局。
她們都出身農(nóng)村,起點都一樣低,都沒什么特殊的技能,出嫁后都遇上了動不動就對她們施暴的丈夫,但每個人的選擇都不同。
有人選擇隱忍一生,有人選擇以死反抗,有人選擇果斷遠(yuǎn)離。
我常在想,如果蓮姨所處的時代,城市能為農(nóng)民工提供大量的就業(yè)崗位,她或許也會選擇和出家不一樣的一條路,但不管是出家還是進(jìn)城,她唯一不會選擇的,就是一直呆在那個家暴自己的男人身邊。
對家暴的忍耐,并不能給你帶來幸福,反而可能會讓你墮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面對一個家暴你的人,你可以反抗,可以遠(yuǎn)離,但最令人扼腕的一種方式就是:以死抗?fàn)帯?/p>
你死了以后,太陽照常升起,世界照常運轉(zhuǎn)。除了你的父母把眼睛哭瞎、孩子因為沒有母親而失落一生,這世界不會因為你的自殺有任何改變,家暴你的男人和其他女人很有可能因為你的自覺謝幕,而過上了沒羞沒臊的性福生活,想起你來也毫無內(nèi)疚。
哦,他們甚至可能想不起還存在過你這么一個人。
你想放棄生命的話,不可能找不到不能上吊的梁;但如果你想好好活下去的話,人生中也沒有翻不過去的墻。
如果你相信自己可以過得更幸福,就一定能找到通往幸福的路。
丁俊貴
2018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