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三十多歲了,唇周有點胡渣,頭發整齊地梳好,推著那輛舊舊的載著糖葫蘆的車,行走在大街小巷——那車是他父親留下來的東西,那賣糖葫蘆的事兒,也是父親留下的。
他的父親在一年前就病逝了,肺癌,冬天的時候咳出一痰一痰的血。有時候走在路上也咳,他的手扶在自行車車把上,腰越彎越下去,血咳在雪地上,跟開了紅色的花兒了似的。父親死后,他安靜了一年。他沒有手藝,也不識字,現在家里也是窮得揭不開鍋了。母親的眼睛,在父親去世一個月后徹底瞎了,是哭瞎的。沒法子啊,他只好推著這輛父親生前天天騎著的,被他嫌棄了千遍萬遍卻也是載著他們一家生活的腳踏車,走著父親走過的大街小巷。
每次經過家門口那條安靜得不像有人住的地方的小巷,他都會想起以前,他扶著咳血的父親回家的時候,跑著請醫生來家里的時候,還有父親去世時停放棺材的時候。那時,他的腳也一樣,踩著這青石板的地,一腳一腳地踩過。
他每天早晨都像父親一樣,推著腳踏車,走出這條巷子,然后騎上,看了一眼背后的冰糖葫蘆,開始吆喝了起來:“冰糖葫蘆喲——自家做的冰糖葫蘆喲——”這
這些冰糖葫蘆都是他們家里自己做的。本來大部分都是他母親做的,現在,她母親眼睛瞎了,能做的事少了,冰糖葫蘆大部分都得他自己來做。
他想起小時候,自己經常跟鄰居家的孩子們在這條巷子玩耍,那時,父親就載著這一車自家做的冰糖葫蘆,一邊吆喝著一邊走出來:“冰糖葫蘆喲——自家做的冰糖葫蘆喲——”
還不懂事的時候,他覺得很驕傲。他能感受到玩伴們盯著那些糖葫蘆的羨慕的眼光,他經常對他們說:“我爸爸有很多很多世界上最好吃的糖葫蘆呢!我媽媽會做很多很多糖葫蘆呢!你們有嗎?”然后得意地看著他們。父親偶爾會挑出幾根長得最好看的糖葫蘆分給孩子們,那時是這些孩子們笑得最歡的時候。
到后來,再大一點兒了,這可笑的驕傲在一瞬間就變成了羞恥。父親那洗得發白的中山裝和那輛一騎就咿咿呀呀地叫著的自行車,仿佛成了他生活中抹不去的污點一樣。鄰居家的孩子們陸續能坐上汽車了,可是他們家還是只有那一輛破自行車。孩子們有時候會指著他說:“你爸爸還在賣冰糖葫蘆嗎?”他每次都低下頭,從他們家的汽車旁走過,穿得臟臟的運動鞋踢著路上的石子兒。
然后,鄰居陸續地都搬走了,這巷子中到最后只有他們一家了。每天,父親還是用他越來越往下躬的身子推出這輛叫得更響的自行車,走出巷子:“冰糖葫蘆喲——自家做的冰糖葫蘆喲——”
“冰糖葫蘆喲——自家做的冰糖葫蘆喲——”
他如今也顧不上什么羞恥了,填飽肚子才是這世上最要緊的事兒。他的聲音一天比一天更響,在青石板的小巷中回蕩。
“冰糖葫蘆!”
他走出小巷,來到大街上,大街邊上空著的宅子不知什么時候搬來了一戶人家。那戶人家有一個小女孩,大約7歲,生得可愛,眼睛大大的,像會說話似的。
“冰糖葫蘆!”小女孩扯著她媽媽的衣袖,搖搖擺擺地走到他身邊。
“拿一串。”她媽媽也是個很漂亮的女人,眼睛跟她一樣大,笑起來就像湖水在微風中緩緩漾開一樣溫柔。
他拿了一串又大又紅的糖葫蘆遞給小女孩,從女孩母親手中接過兩張一塊錢的紙幣。
小女孩拿了糖葫蘆,就又牽著母親的手搖搖擺擺地走了。
從那以后,每次他經過這戶人家,都能看見小女孩巴巴兒地看著他車上的糖葫蘆。如果女孩的母親在身邊,她必定會扯著她母親過來。時間久了,如果女孩母親不在身邊,他看見女孩的眼神,總不忍心就這么經過,每次都挑了一串最好看的糖葫蘆遞給她。
“你賣糖葫蘆幾年啦?”
時間過得很快,小孩子的個子和性格也長得很快。5年過去了,女孩12歲了,個子也高了,性格也開朗了,他們倆現在已經熟識起來了。他還是經常會拿一串冰糖葫蘆給女孩,女孩也每次都沒有拒絕。
“從你搬到這邊來就開始了吧,很久了啊。”
很久了啊,他現在已經可以大聲地叫賣了。他的衣服變舊了,頭發也無暇再打理,有時候就這么油油的亂亂的搭著,指甲縫里也嵌著些污垢。可是他不在意了,他不像以前那樣在乎自己看起來是否體面,也不像以前那般愛面子了。
他已經四十來歲了,沒有娶媳婦——沒有人愿意住到那搖搖欲墜的,只有一個瞎了眼的娘和一輛破得隨時可能散架的腳踏車的房子里。
他不想過這樣的生活,可是生活總是把人包著,緊緊地包著,不讓人逃出去。
他依舊每天推著這腳踏車,吆喝著,走在大街小巷中。一天大概能賣出一二十串吧,要是遇上節假日,數量就多了,能有接近百串呢。要是到了節假日,他就會推著車到廟會去,那里人多。他想,他終究也是過上了父親的生活啊。
他記得他十幾歲的時候,曾經向父親發了一次很大的脾氣。那次他倒數的成績單被父親發現了,父親狠狠地打了他一頓,他知道,父親也不想他過這種貧窮的生活,可是他不喜歡讀書,他現在想起來也想抽十幾歲的自己幾個大嘴巴。父親打了他一頓,他自己也憋著一肚子氣。他突然覺得恨透了這家里的一切,不管是哪舊得掉色的墻還是那咿咿呀呀的腳踏車。
“你自己也是個窩囊廢,你有什么資格說我?你有本事讓我過上別人那樣的生活嗎?他們有新衣服穿我有嗎?他們有球鞋我有嗎?我說什么了嗎?”
他向父親扔下一連串的問句,奪門而出。父親去世后,母親才告訴他,這是父親這么多年第一次落淚。
但是現在,自己也變成了這般模樣。他曾經以為自己能去外面闖出一番天地,他可以打工,他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不住在這破房子中就行——但是現在,這已經不可能了。
四十好幾了,人生也過了大半了。他推著那吱吱呀呀的腳踏車:“冰糖葫蘆喲——自家做的冰糖葫蘆喲——”
不同的是,他每天都會給女孩留下一串冰糖葫蘆。
這天,他還是推著車,準備回家,車上的冰糖葫蘆還剩幾串。
“喂,你!過來!”
他遠遠地看見幾個年輕人,沖他喊著什么。他接著往前走,沒有理他們。
“你聾了嗎?!”
那幾個年輕人說著拾起一塊石頭扔向他,正砸中他的臉,他感覺臉上有什么東西流了下來,耳邊是一陣嬉笑聲。
那幾個年輕人是當地的混混,最近一年才結成一幫,到處收保護費,現在,該是輪到他了。
他站在原地,沒有動,不準備妥協,也不準備反抗。
年輕人推倒他的自行車,又往車上踩了幾腳,那破破爛爛的自行車終于散架了。車上的幾串糖葫蘆散在地上,一顆一顆碎開了。他們把他推倒在地,搶了他身上的錢,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就算是保護費了,哥幾個以后罩你!哈哈哈……”
他慢慢站起來,把自行車扶了起來,但卻怎么也走不了了——自行車壞得太徹底了,他沒辦法把它拉走,也沒辦法把它扔下。他仿佛看到前面站著一個人,抬頭,那女孩正站在他面前。
“今天沒有糖葫蘆了,不好意思啊……”
他最終還是把父親的腳踏車扔下了,他就像小時候那樣,低著頭,從女孩面前走過。
回家后,他擦了擦傷口,看著母親的棺材擺放在狹小的屋子里,嘆了一口氣。
從那天開始,他再也沒見過那女孩,聽說是搬到市里去了。他還是每天推著自行車——一輛新的自行車——帶著一串串糖葫蘆,大聲地吆喝:“冰糖葫蘆喲——自家做的冰糖葫蘆喲——”他的背一天天地躬了下去,就像他父親一樣,天氣轉涼時,他也會止不住地咳嗽。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死掉,但是只要活著一天,就不能不管這肚子。
他想,自己這條破命可拖得真久啊。
十年,二十年……日子不快也不慢。
這天,元宵,他拖著他的自行車和糖葫蘆到了廟會,這天的生意很好。
“冰糖葫蘆!”一個小女孩扯著她媽媽的衣袖搖搖擺擺地走到他面前。那女孩和她的母親都有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
他愣了愣神,抬頭看了看那女孩的母親,一臉微笑,溫柔如水。
他笑了笑,特地挑了長得最好看的那串又大又紅的糖葫蘆遞給小女孩:“好嘞,拿好咯!”一邊從女孩的母親手中接過兩張一塊錢的紙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