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四方人頭攢動,圍上一群人馬,當先催馬近前的正是將軍子臣,行到恩達爾身邊,向余下的北夷勇士厲聲喝道:“還不放下兵刃,束手就擒?”
? ? 恩達爾雙手反縛,忿忿不平的瞪了馬上的子臣一眼,突然哈哈大笑道:“北夷勇士,寧死不屈,決不受降……”
? ? 忽地聲音戛然而止,卻是小猴子跳了出來,抓了一把綠草塞進了他的嘴里,嘿嘿笑道:“大王子可真是有骨氣啊,你想死可別害得這許多人為你陪葬。”
? ? 恩達爾雙手被縛,口不能言,“嗯嗯嗯”的反抗著,怒目圓瞪,趁小猴子背過身去,猛的狠踹一腳。
? ? 小猴子未料這人如此高傲,躲閃不及,向前撲摔在地,引得北夷勇士哈哈大笑。
? ? 幾名少年立時以繩索將他手足一齊捆了,小猴子起身拍了拍,反手便向恩達爾甩了一巴掌,惡狠狠道:“敗軍之將還敢如此猖狂……”
? ? 北夷勇士見大王子被這小娃娃掌匡,紛紛大怒道:“士可殺不可辱,住得傷了我們家王子。”
? ? 小猴子回身望著這大隊人馬,嘻笑道:“原來你們北夷人也這么講義氣啊,可有沒有興趣加入我們不良少年團啊?”
? ? 心想好家伙,這么多人一入伙,我可要做半個小將軍了。
? ? 小猴子說完,身后的少年也都笑了回來,北夷勇士面面相覷,更不知什么不良少年團,只聽這些少年大笑,知其意有不善,徒自惱怒。
? ? 子臣則正聲道:“不可胡鬧,這些人你打算如何處理?”
? ? 他以一大將軍身份卻向一個十來歲的少年詢問,讓北夷人更是看得出奇,當下誰也不敢再小覷了這少年。
? ? 但見小猴子向著北夷將士嘻嘻笑道:“你們要我不殺這什么王子也行,可總得有些誠意吧?這一個個提刀弄槍的成什么樣子?”
? ? 說罷北夷勇士互相看了看,愣了一會,眼見王子被擒,邊城失守,又被團團圍住,大勢已去,“嗆啷啷”數聲便有幾人將馬刀擲在一起,接著又有一片擲掉兵刃的聲響。
? ? 小猴子心中一喜,想到底人都是怕死的,忽聽一人朗聲笑道:“哈哈哈……懦夫懦夫,想不到我北夷勇士也有貪生怕死之徒。”
? ? 這聲音自那人中傳來,雄勁有力,顯是懷有功夫,但因人馬聚在一起,月夜下也未能看清是誰在發笑。
? ? 又聽一人冷冷笑道:“公長老,你也別說大話,現下都是階下之囚。我看你們神教的功夫也不過爾爾,否則怎一個個有去無回,盡出紕漏?”
? ? 那公長老哼了一聲道:“如不是你們整日疑神疑鬼的聽信謠言,我那許多兄弟又怎會置氣而走?
? ? 我們神教向來對國家忠心不二,即是功夫再高也絕不會向自己人動手,怪只怪人的私心作祟。”
? ? 小猴子聽其話中之意,想是那癩頭三的謠言生了效,這些江湖豪客與將士之間彼此有了隔閡才會有人負氣而走。
? ? 又聽一人嘿嘿笑道:“你倒成忠君愛國的大忠臣,我們就都是怕死小人了?現下大王子被擒,敵眾我寡,你自己貪戀忠義聲名則罷,可別連累了大家。”
? ? 那公長老仰天一嘯,哈哈笑道:“男兒漢為國效力本該如此,即便死在沙場也絕不可屈膝投降于敵。殺一個漢豬不虧,殺兩個便賺,且看我神教功夫如何……”
? ? 小猴子聽聞此言,不由得退至人后,尋思此人性情剛烈,說不得會暴起來拼命。
? ? 況且聽他語氣多半是位江湖好手,功夫定然不低,江湖中什么馬踏飛燕,萬人中取上將首級的高明功夫也不在少。
? ? 這人不畏生死,頗有骨氣,若是能做兄弟也是不錯的。
? ? 然他話未說完,只聽“噗”的一聲,小猴子吃了一驚,想是誰動了刀子?
? ? 又聽一人冷冷道:“我們死不打緊,可別讓這莽夫把大王子給害死了。”
? ? 幾人應聲道:“是呀是呀……早就說這些江湖漢子靠不住,在軍中目無法紀,必生后亂。”
? ? 接著一人提了一顆人頭向軍前一擲,骨碌碌滾了過來。
? ? 恩達爾“嗯嗯嗯”的發聲,眼含熱淚,小猴子對此變故大為驚異,想北夷勇士個個都是驍勇善戰的熱血漢子。
? ? 不意當中竟也有貪生怕死出賣兄弟的奸詐之徒。
? ? 足見這忠義奸詐之人從來就不分地域國籍,陰陽二元時刻都在,且無有對錯好壞,都是各為其主,立場不同罷了。
? ? 這忠義之士當然眾謂之好與對,奸詐之徒眾謂之錯與壞,然而此刻若不是奸詐之徒率先殺了這忠義之士,可免不了一場血光之災。
? ? 這于天朝來說又何嘗不是好事一件,這些奸詐之徒又在某種意義上不是做了一件功德呢?
? ? 如是沒有奸詐之徒,盡是精忠報國的忠義之士,于另一方卻是不幸的。
? ? 這樣看來,好與壞,忠與奸豈不是同等重要?什么環境與土壤,必然會孕育出來相應的品種。
? ?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
? ? 故而人皆謂我好而敵壞,敵亦言我好而敵壞,孰好孰壞,皆立于敵我之辯也。
? ? 子臣敬重忠義之士,見那公長老為奸詐小人所殺,驀地想起幕將軍和父親子車將軍,當即銀槍一抖,向前一送,直插入那前來討賞的小人腹下。
? ? 厲聲喝道:“無恥小人,殘害忠良,天誅地滅……”
? ? 大王子恩達爾見公長老被殺,先是一陣悲涼之意,又見兇徒轉即伏誅,不禁臉上泛過一陣暢快之感。
? ? 小猴子則大覺不妙,他本想教這些北夷勇士放棄抵抗,逐一收拾,斷無放虎歸山引狼入室之意。
? ? 殊不料子臣一時激憤耐不住嫉惡如仇的性子,一槍下去,意思便是說誰做怕死小人便是此等下場。
? ? 果然那些本已生了投降之念的北夷勇士見左右是個死,紛紛又拾起了兵刃。
? ? 一人高聲喊道:“北夷勇士永不受降,保家衛國,死而無憾。”
? ? 子臣銀槍回轉,向后一擺,朗聲笑道:“痛快,大丈夫當如是,戰死沙場才是我們最好的歸宿。”
? ? 他一碰到戰事,又即熱血沸騰,總想要以男人間的決斗方式來一分高下。
? ? 小猴子見戰局已定,忙向后退出,大聲叫道:“兄弟們能否翻身就在此仗了,殺了他們,北夷的女人財物盡數歸你們所有,封王封侯也不再是夢。
? ? 他們的人頭便是你們到達人生巔峰的墊腳石,正義的龍之子,為了我們的家國,沖呀……”
? ? 說罷,四面八方的將士百姓一齊圍攻上來,圈子越包越近,霎時間兵鐵相交,馬嘶人嚎,響徹平原。
? ? 天朝士卒百姓雖聚有三萬之眾,然對上背水一戰的萬余北夷殘兵亦非十拿九穩。兩陣人馬殺得難解難分,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若非用以一連串的陰謀詭計,直接硬碰硬,必不能敵。
? ? 兩軍相斗了一個時辰,尸橫遍野,始終難分勝負,正當此時,又一大隊人馬自南北上急奔而來。
? ? 當先一人正是李年,其后正是阿雞阿蛋一眾少年,和云游等人。
? ? 隨著他們的加入,這才塵埃落定,鹿城百姓將士無不歡欣鼓舞,精神大振。
? ? 個個提刀引劍向北夷勇士的脖頸間奮力砍去。
? ? 鮮血立時濺射而出,噴灑到鹿城百姓猙獰的笑臉上,口中,鼻間,如花綻放開來。
? ? 他們如是野獸撕咬著獵物,抓著頭顱上的長發打了結,別在腰間,鮮血直流在地,便似酒葫蘆破了小孔外漏出酒水一般。
? ? 云游麻木的呆立在兩軍之前,望著這人間煉獄的場景,只覺胸口一痛,又吐出一口血來。
? ? 他想所做的終究是空夢一場,世人永遠無法明白他們所追求的不就是一場空么。
? ? 云游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發現自己其實拯救不了任何人,唯一可以拯救的只是自己,只是自己那自以為是,高高在上孤不與世合的怪癖靈魂。
? ? 無法做到和光同塵的境界,說到底還是沒能看開。
? ? 他不覺心中酸楚,面帶苦笑,一陣清風夾著滿滿的血腥味撲鼻而至。
? ? 云游深深吸了一口,細細品味,果覺血腥味也有其獨到的美,無怪那么多人為之而瘋狂,卻是自己著相了。
? ? 那一夜,他的印象中天地同為血色,美輪美奐,無頭尸身亂棄山野。
? ? 野鬼夜號,孤魂千里,無有良人,生者如死肉,死者得永生。
? ? 次日,天到明時依舊明,黑時依舊黑,天地都是如此,不以善惡是非而變,無有好壞喜厭之別。
? ? 時候到了萬物自然會生滅,或早或遲,終而復始,世人又何須你追我趕,行色匆匆?
? ? 眼前綠原邊城的百姓便是如此,在天朝大軍攻破之后,天朝的百姓將士依言而行,在北夷的領地明目張膽的搶女人和財物。
? ? 以人頭數來分管邊城,百姓將士好不歡快,生平壓抑在心底的獸性此刻得到釋放。
? ? 他們無所顧忌的污辱女子搶奪牛羊,好似這些都是戰利品,理所當然歸為勝者所有。
? ? 這邊氈房里不時有男子發出淫蕩的大笑聲,女子哭泣哀求亦是無效,那邊牛羊奔走,雞飛狗跳,數人追逐,語笑嫣然。
? ? 云游冷眼看著這一切,試圖看開看淡,終于還是看不下去,連發數掌,“砰砰”連響,氈房中的幾名男子一一飛出。
? ? 正值溪辭牽著小白馬趕到,小白馬歪著頭,不解的望著眼前的一切。
? ? 云游蹲下身子以頭輕觸她的額頭,苦笑道:“他們在玩游戲,輸了的要罰一飛沖天,我這是在和他們玩呢。”
? ? 溪辭知他是不忍讓小白馬看到這殘忍的現實,總覺得孩子眼中的世界該是單純而美好的,是以牽著她轉身便離開這不凈之地。
? ? 忽聽一老頭大喊大叫道:“你們這些畜牲糟蹋我孫女,我和你們拼了……”
? ? 只見那老頭提著一把菜刀怒氣沖天的向三名男子砍去,那三名男子笑臉盈盈,提起一柄馬刀橫揮過去。
? ? 馬刀自那老頭的胸前一劃,老頭菜刀脫手,身子晃了晃,便即“撲通”倒地。
? ? 一女子“啊”的尖叫一聲,自氈房中跑出,衣衫不整,披散著長發,伏在那老頭尸身上大哭道:“爺爺……”
? ? 哭得一會,隨即惡狠狠的瞪了那三名男子一眼,冷冷道:“我就算變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 ? 那女子的眼神只讓人看得毛骨悚然,說完便拾了一柄馬刀向自己腹中插去。
? ? 這一刀沒有任何留戀,果決而發,直沒至柄,俄頃間兩條人命便此而失。
? ? 小白馬親見此景,只嚇得一呆,忽而嗚嗚嗚的大哭出來。
? ? 云游恍然夢醒,將小白馬抱住,輕撫她的后腦不住安慰。
? ? 小白馬嗚嗚道:“哥哥……不……喜歡……這里……”
? ? 云游本是義憤難平,陡然聽得她一受驚嚇又說了這么多話,憐意大起道:“好妹妹,你不喜歡這里,我也要不喜歡,哥哥這就帶你走。”
? ? 他本就無意留此,只是迫于形勢,又不忍那群少年喪命走上不歸路,才留了下來。
? ? 而今戰事已定,發現自己也無力去改變什么,人始會有欲,有欲而有爭斗,似是一個死結,無法破解。
? ? 心灰意冷,又聽白馬妹妹一說,正合本意,更堅了離開之念。
? ? 便在此時,子月公主卻怒氣騰騰的跳了過來,怒喝一聲:“禽獸,你們這樣和那些夷賊又有什么分別?”
? ? “唰”的一劍倏出,劍光甫動,一刺一收,一名男子撲倒在地。
? ? 余下二人立時跪地,驚懼求饒道:“公……公主……饒命……”
? ? 子月怒氣難消,瞪著二人大罵道:“畜牲,你們殘害無辜百姓之時,怎不會替他們乞饒?”
? ? 說罷又是一劍,直封一男子咽喉,余下那人嚇得魂飛天外,再也顧不得什么公主王侯,即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是小命最為重要,當即起身便逃,大叫饒命。
? ? 子月女俠心腸一起,誓要除暴安良,這一刻她已然忘了什么北夷人還是天朝人,縱身追出。
? ? 那男子繞著氈房連跑數圈,正與從里出來的子臣將軍撞個滿懷,其后跟著的便是小猴子等少年。
? ? 子臣見子月怒容滿面,一把提住那男子衣襟,喝問道:“你做了何事,惹得公主生如此大的氣?”
? ? 不待那男子開口,子月便破口罵道:“好你個石柱子,都是你教出來的,上梁不正下梁歪。今日他會做此禽獸之行,明日你也定會干出那種不要臉的事來。與其讓你為千夫所指受盡罵名,我寧愿守活寡,也不要你這樣的人來做我夫君。”
? ? 她說著說著居然哭喪著臉,一劍反向子臣刺到,子臣吃了一驚,側身一翻。
? ? 待得長劍又到,右手中食二指拿捏住劍身,長劍定在他的眉前。
? ? 子月奮力扭動劍柄,劍身卻如被鐵箍鎖住,進出不得,心中一急,撒開了手“哇”的一聲便蹲在地上埋頭大哭起來。
? ? 子臣收了長劍,蹲下安慰,想要知道緣由,子月將他手一推,哭罵道:“死柱子,你仗著自己武功比我高就欺負我,我要叫皇帝哥哥將你切成八塊。看你老老實實的樣,沒成想心術那么壞。”
? ? 子臣沒來由受了好一頓罵,卻也不惱,只蹲在她身邊不解道:“公主,到底何事,你倒是說清楚了?”
? ? 子月哭道:“你干的好事,還要裝好人么人?”
? ? “我……我干什么了?”
? ? 子月手一指那兩具北夷百姓的尸體,抽泣道:“你的兵干的,便是你干的,倘若沒有你的縱容你的允許,他們哪來那么大的膽子胡作非為?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卻想不到你……你也是個只會欺負無辜百姓的大壞蛋。”
? ? 子臣起身看了看,又怒視了身后的男子一眼,那男子驚慌跪地,連連叩頭道:“將軍冤……冤枉啊,那些……那些都是北夷人,可不是咱們天朝的百姓啊。”
? ? 子月霍地起身,一腳將那男子踹翻,怒道:“什么北夷人天朝人,他們都是平民百姓,又有什么分別。”
? ? 那男子滾了幾滾,復又趴在地上顫聲道:“是……是……可這是……是……”
? ? 他說著不由得向上瞟了子臣幾眼,又是害怕為難,欲言又止的樣子。
? ? 子月見了更是怒不可遏,引劍架在他的脖子上,喝道:“是什么?快說,若有半句謊話,立刻教你去和那兩個畜牲作伴。”
? ? 那男子怔了半晌,終于鼓足勇氣,大聲說道:“這是將軍答應眾將士的,再說北夷的勇士哪個不是自百姓而來的?
? ? 這些北夷人殘害了我們那么多平民百姓,本就……本就該死,這是為我們死去的族人復仇,并……并沒有錯。”
? ? 子月側頭向子臣望去,滿是企盼的眼神,希望他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然子臣躊躇良久,實無可辯駁。
? ? 僵持不下之時,云游抱著小白馬走近嘆道:“你為何這般恨北夷人?”
? ? 那男子不假思索道:“北夷人兇殘成性,濫殺我族子民,鹿城百姓無一不恨。”
? ? 云游點了點頭道:“那北夷人為何恨天朝子民?你們罵他們為野狼,他們罵你們為漢豬走狗,源頭又是什么?”
? ? 那男子一呆,卻也從未想過什么源頭,不由得啞然語失。
? ? 云游苦笑道:“現下你所做的不正是當初自己所痛恨的么?不過是安了一個他我之別來寬你那罪惡之心。
? ? 北夷人天朝人實無分別,皆是為了利益而生出爭斗,動物間的原始本性便是如此。
? ? 人不過更善于偽裝,總會給自己披上道德仁義的漂亮外衣,總有許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來讓自己師出有名。
? ? 追求的仍是動物層次的欲求,脫離不了本質。
? ? 今天你強你便是畜牲,明日他強他便是畜牲,你和他都在爭當畜牲。
? ? 介有所別的是地域,有所分你我,大則國與國,小則城與城,村與村,個人與個人,無不是有了親疏之分利益輕重之別而不顧是非黑白之理。
? ? 然便是世界一統,無有了地域國界之分,這種爭斗殺伐便會停止了么?
? ? 源頭不滅,永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