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生無可戀
何凡把撕開的床單擰成一股繩,打了個死結,他站在椅子上,把用床單做成的繩圈套在吊扇上,抬頭把自己的脖子掛了進去。就在他抬頭的一瞬間,那六個字落入眼簾。
在吊扇旁邊的橫梁上,原本雪白的涂料沾滿浮塵,字跡黯淡了,幾乎與周圍的墻壁融為一體。
他只是閉上眼睛,讓冰涼的床單包裹住整個喉結,脖子上的皮膚立刻繃緊。他移動雙腳,摸索著挪到椅子邊緣。他感到椅子開始傾斜,全身的重量一下子落在了床單上。他張開嘴,發出“嘶啦嘶啦”的喘息聲,身子止不住地搖晃起來。他的眼前突然迸出一片細碎的火花,亮光轉瞬即逝,伴隨著耳朵里的鳴響……
真的生無可戀
什么?他渾身一震,像是聽到或看到了什么。他立刻睜大雙眼,在目光所及的范圍搜索。他慌亂的視線很快捕捉到了那六個字。他死死地盯住它們。他還在搖擺,左腳已經懸空,右腳踩著椅子的邊角,使椅子傾斜著晃來晃去。他抓住床單,把手挪到下巴旁邊,墊著下巴,讓頭盡可能地抬高,讓緊勒的喉嚨透進點空氣。
他一直死死地盯著它們。然后他的雙腿開始顫抖,渾身的熱汗像開閘的流水,從隱藏的毛孔里奔涌而出。胸口越來越沉,氣息越來越弱,腿像風中的枯葉,一直抖個不停。他快要支撐不住了。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緊緊抓住床單,把仰著的腦袋往后挪,讓快要斷掉的脖子一點點一點點地滑出繩圈。他的右腳盡力穩住椅子,不讓它動來動去,哪怕只能讓它傾斜。
一點,一點,又一點,他眼前的一切開始有重影,他的手指火辣辣地疼。他著急了,他不敢停,他繼續挪著,又是一點,又是……脖子出來了。他胳膊一軟掉了下來,重重地摔在地板上。椅子踢翻了,滾到了床前。
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間或干咽幾口唾沫。他起不來,但又感覺不到疼痛,干脆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躺著。然后他睜大雙眼,望著頭頂的某個地方,那塊似乎一無所有的墻皮。
真的生無可戀
沒錯,就是它,就是它讓自己再次敗下陣來,就是它讓自己鐵一般的決心瞬間崩塌,就是它……可它到底什么意思,也沒有個標點符號,究竟是看透一切的表白,還是猶豫不決的自問?這真的是個問題。
還有,究竟他媽是誰寫在這兒的?正好是這個房間,正好寫在梁上,又偏偏在吊扇旁邊,寫在讓人扒著吊扇一抬頭就能看見的地方。平時誰會留意這里,要不是剛才……剛才……剛才肯定會看見,不管是誰,只要是像他剛才那樣,毫無疑問都會看見。這么說,那并不是別人的無心之舉,而是像一面鏡子掛在那里,等著哪個人一旦爬上去了,好最后一次照照自己的臉,最后一次看看自己的眼。
他不喘了。他撐著冰涼的地板坐起來,慢慢挪到床邊。他靠著床,右手伸到背后,揉著一陣陣鈍疼的腰。
要不再等一天吧。何凡頭枕到床上。再想想,他忽然覺得有幾個問題真得還要再想一想。等到明天,最快今晚,當夜幕再次降臨,或許一切都會豁然開朗。
他支著床沿站起身,扶起椅子,站在椅子上取下床單,揉成一團,扔在床上。
那么現在,他掃了眼空蕩蕩的房間,干嘛不出去走走,雪后的清晨,正是散步的好時光,何況又是個默默無聞的小鎮子,多好的地方。最后一天,何必浪費。
何凡穿上外套,走出房間。壁燈關了,樓道里光線陰暗,盡頭的窗戶沒有合上,窗前的地板一綹薄薄的雪。
他朝樓下走去,有音樂聲隱隱傳來,越往下走,聲音越大。到了一樓大廳,他看見旅館老板正一邊聽著手機里的鳳凰傳奇,一邊在前臺抹桌子。老板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看見何凡走到跟前,連忙把聲音調低了些。
“大哥,吵到您了吧,”老板說。“我都忘了您還沒走。”
何凡沒說話,只點下頭,徑直朝門口走去。
“大哥,要走呀?”老板說。“長途車還沒來呢。”
“再住一晚,”何凡說。“我先出去轉轉。”
“我說大哥,您不著急回家過年?”老板說。“今兒可就臘月二十八了,就剩你一人兒了,再晚咱這兒可就沒車了。”
“知道了。”何凡伸出左手,正要推開玻璃門,又停住了,回頭對旅館老板說:“兄弟,你這家店開多久了?”
“父子兩代,差不多有三十年了,”老板說。
“這房子看著不像呀?”何凡說。
“嗨,這不重蓋的嘛,”老板放下抹布,搓搓手說。“就是現在這三層樓,蓋了也有十幾年了。”
“嗯,”何凡點點頭說。“你這店里有沒有出過什么事兒?就是說,好比有人……有人……在房間里頭……”
“丟東西?”老板趕緊擺擺手說:“這您盡管放心,只要是您帶進來的,要是找不著了,我就是把每塊磚……”
“沒有沒有,隨便問問,”何凡抬下手,止住老板的話頭。“你忙吧。”說完又要開門。
“大哥,喝碗湯唄,”老板說。“我老婆燉了羊肉湯,我給你盛一碗去。”
何凡頓了一下,面前的玻璃門上蒙了一層厚厚的水氣,完全看不到外邊的景象。“不用了。”說完,他推開門,走了出去。
“爸爸,好漂亮的雪呀,我們來打雪仗吧。”女兒甩開他的手,笑著跑開了。她在前邊不遠處彎腰抓起一把雪,壞笑著走近兩步,一抬手朝他扔了過來。
何凡立即抬起雙手,擋在眼前。什么都沒有。過了十秒鐘,他放下手臂。女兒的笑聲還在空中回蕩,越來越遠,漸漸消失了。只有風聲在耳邊尖嘯。他放下手臂,發了會兒呆。
對面的小超市門開了,兩個女店員拿著鐵锨、掃把,把門前的積雪鏟走,掃出一片空地。她們把工具靠在門口,搓著雙手走進店里,再出來時一人搬了箱白酒,接著陸陸續續搬出一堆酸奶、色拉油、火腿腸、方便面什么的,堆在檐下干凈的地方,最后又拿出一塊紙板放在那堆箱子上,紙板上用紅筆寫了八個大字:歡度春節鉅惠全鎮。
何凡朝街道兩邊看了看。左邊的門面多些,不斷有人走出店面,清掃門前的積雪。幾家賣早點的鋪子,已把熱氣騰騰的籠屜搬了出來。有些店家已經打開音響,叫賣聲、舞曲聲和流行歌的聲音混在一起,將整個街道的睡意一掃而光。
何凡走下臺階,朝街道右邊走去。街道不長,約莫二三里地的樣子,何凡踩著濕滑的積雪,晃晃悠悠地走了十分鐘,兩邊就又是荒坡和農田了。零零星星的幾戶人家里,傳來幾聲懶洋洋地狗吠。
何凡沒有目的,也不著急,還有一天時間,能看看這白茫茫的雪,能吹吹這冷冰冰的風,他很滿意。一路上他走走停停。他甚至在想,不知在那個世界,是否也有這樣的寧靜。
就這樣,大概又走了二里多地,那條冰封的河流出現在眼前。印象里,打從他來那天起,這條河上就一直結著冰。河面大概三十米寬,一米多高的河堤上長滿枯黃的蒿草。再往前去,一個有腳窩、能踩著下到河沿的路口,豎了一塊原色的木牌,上面寫著:水深危險禁止溜冰。
遠遠望去,冰面似乎不是太厚,因為到處都能看見橫七豎八的裂紋,有的地方還出現了大小不一的片片水洼,仔細朝那些水洼望去,冰面一片透明,隱約能看見下面的水流。不過還是有個女孩對這些視而不見,正低著腦袋,乍著雙臂,向河面的中間走去。
何凡猶豫著,要不要給她提個醒,或者干脆把她拽回來。女孩還在往前走,雖然走得很慢,但前面沒多遠分明就是一片水洼,一片破碎的亮光在冰面上搖晃。她又走了兩步。何凡覺得自己聽見了“咯吱”聲。
“喂,”何凡說。“快回來,不想活了!”
女孩扭頭望向這里,她擺擺手,回頭繼續要往前走。
“站住!”何凡一溜小跑,下了河堤,一腳踩到冰面上。“快回來,沒看到前面有冰窟窿?”
“我找的就是冰窟窿,”女孩頭也不回地說。“這個窟窿夠大,肯定能讓我下去。”
“你,你說什么傻話,快點回來,”何凡看見那片水洼,晃動的光亮好像變大了。“再晚就來不及了!”
“你煩不煩?”女孩轉過身,歪著腦袋說。“不就是跳河嘛,多大點事兒,這丁香河里哪年不得死幾個人?行了行了,趕緊走你的吧。”女孩說完,就要轉身。
“慢著!”何凡說。“你告訴我,你有什么想不開的……”
女孩沒搭理他,徑自轉過身去。
“怎么著,你還真不想活了?”何凡說。“正好,我陪你!”
女孩定住了,像在等待著什么。
“等著我啊,”何凡踩到冰上,往前走了兩步。“咱們好歹做個伴兒,黃泉路上也能聊聊天。”
女孩轉過身,瞪著何凡,眼白一閃,臉扭向了一邊。
“你是不是閑瘋了?”女孩說。“這丁香鎮上七八個棋牌室,三四個網吧,還有洗澡洗腳、按摩唱歌的,你說你……”
“那你干嘛不去呀?”何凡說。“你也就有十二歲吧……”
“十四,”女孩說。
“好,十四,”何凡說。“不就是跟小姐妹吵個架嘛,不就是跟家長慪個氣嘛,不就是……”
“你知道什么?”女孩說。“我恨他們,我恨他們,還有我自己,還有這整個丁香鎮,我真想讓他們都沉到這河里,永遠別再出現!”
“我恨你們,我恨你們,我恨這整個世界!”女兒倒退著,邊哭邊喊。“你們走吧,別再來了,永遠別再出現!永遠……”
一輛汽車在何凡身后停住。他聽見有人在喊:“去市里的,走不走呀?”過了五秒,那人又說:“兩個神經病!”喇叭響了兩聲,車開走了。
“你聽我說,死是很容易的,你要真是打定了主意,沒人……”何凡說。“要不這樣吧,你先過來,告訴我你為什么想死,只要你的理由充分,我絕不攔你。”
“憑什么?”女孩說。“我不想說,誰都別想管我!”
“那咱們就一塊兒跳吧,”何凡說著又往前走了兩步。“來,咱們拉著手跳,說不定還能沉的快點兒。”
“你無賴!”女孩甩著胳膊跺了下腳。她腳下的冰面頓時多了幾條裂縫。
“嫌我慢是吧,那我走快點兒,”何凡說。
“行了行了,別嚷嚷了,”女孩說。
她開始往岸邊走,不緊不慢,就像平時走在路上,她小聲地嘟囔著,眼神在遠處掃來掃去,根本不看腳下的冰面。
從何凡身邊走過時,女孩的肩膀碰到了何凡的胳膊,她只是側了下身子,然后走到河邊,踩著腳窩爬上了河堤。
走到公路上,她繼續往前走,朝集鎮的方向,不時踢著路上的積雪,有時腳下一滑,她趕緊伸開雙臂,打個趔趄。
何凡緊跟著她,在她身后兩三米遠的地方。他望著她紅色的短腰羽絨服,發白的寬松牛仔褲,粉色的運動靴,還有腦后甩來甩去的馬尾辮。他想把她叫住,跟她說點什么,可望著她的背影和腳步,他明白她什么都不想說。
他們走回集鎮。街上的人多了起來,除了趕集的,還有許多擺攤的商販。地上的積雪幾乎看不見了,滿是腳印和車轍印,把路面變成了泥潭。
女孩一轉身走進一家早餐店,何凡跟了進去。一股飯菜的香氣撲面而來,金黃的燈光和鍋灶上的蒸汽,把身上的寒氣一掃而光。
女孩要了一碗稀飯、兩個包子,找個里面靠窗的位子,坐下吃了起來。胖乎乎的老板娘又笑吟吟地看著何凡。何凡沖著幾個鐵鍋看來看去,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
“我們這里還有豆漿,現磨的,”女店員說。
“好吧,就要豆漿。”何凡結了賬,接過盛著熱豆漿的碗,坐到女孩對面。
“你還相信什么?”女孩抬頭盯著何凡,等他看向自己時,她又低下了頭。
“什么意思?”何凡說。
女孩側了下身子,指著身后說:“好比這里的豆漿、稀飯、胡辣湯,每一種你都吃過,還吃了不止一次,哪一種是你最喜歡的?”女孩喝了口湯,又補充說:“這么說吧,你年紀也不小了,苦辣酸甜都嘗過了,那你覺得什么是永恒不變的?”
“你這個比方不太貼切,不過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何凡說。“我相信命運,我現在相信只有命運才是永恒不變的。”
女孩抬起頭,迎著何凡的目光,眼睛睜得大大的。她放下勺子,垂下目光,無聲地笑了。
“跟我想的一樣,”女孩說。然后她目光一跳,直沖著何凡的臉說:“那你就應該明白,攔著我是錯誤的,那是我的命運,誰都不能改變。”
“也許吧,如果真是這樣,耽誤一會兒又有何妨?”何凡說。“說來真是可笑,一個鐘頭之前我其實和你抱著同樣的想法,不過就像我突然出現在你面前一樣,似乎有個人也突然出現在了我的面前,把我攔了下來。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所以我決定再等一等。”
“不知所謂,”女孩愣了下,輕聲咕噥一句。
“你聽不懂沒關系,”何凡說。“其實你根本就不該考慮這些,你這樣的年紀就應該……”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懂,”女兒揮舞雙手,流著淚說。“我想什么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何凡捧住瓷碗,滾燙的豆漿在碗里微微晃動著。他深吸口氣,又慢慢地吐了出來。
“好吧,說點兒咱們都能聽得懂的,”何凡說。“為什么你要這么做,或者,怎樣才能讓你打消這個念頭?”
“告訴你也沒關系,反正也沒人在乎,”女孩說。“可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么想知道?”
何凡看了看窗外,南來北往的人們川流不息,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涂滿夢幻般的光澤,從他的目光中一閃而逝。“我經常做些自己也不明白的事情,做了就做了,沒什么道理。”
“嗯,理由很充分,”女孩說完,微微一笑。她用右手食指摳著桌面,發出輕微的“刺啦”聲。“今年我有兩個朋友都死了,還有一個朋友摔斷了腿,我忽然覺得……”女孩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她的手指停了下來,指節發白,微微抖動著。等她再睜開時,眼中閃著淚光。“我真想她們。一想起她們我就覺得,特別沒有希望!”
“我明白你的感受,”何凡說。“其實我……”
“不,你不會明白的,她們太慘了,”女孩說。“小玲和娟子,她們只是想掙點零錢,讓爸爸媽媽不用那么辛苦,沒想到那個鞭炮廠竟然爆炸了,她們……她們燒……都燒成炭了……”女孩一下子泣不成聲。何凡把桌上的卷紙扯了一截,塞到她手里。她把紙巾緊緊攥住,趴在桌上失聲痛哭。
“唉,真是可憐,”一旁的老板娘忽然說道。“我有個侄子,也在那家炮廠打零工,命雖然保住了,可身上大面積燒傷,滿是鮮紅的血痂,看一眼我就頭皮發麻,兩腿發軟。唉,活著又怎樣,他這輩子算是完了,生不如死呀!”
“怎么會有小孩在里邊?”何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