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中國病人(09)

文/溜爸

第九章? ?塔爾寺的禪機

塔爾寺內,一座座白塔矗立著,塔下是穿著藏袍的老老小小在一遍遍的叩拜。從馬玲玲這六根未凈的人看來,只能理解他們是在祈福、禱告、懺悔,又或者修來世的因果。老小的身側就是塵世的游人。白塔是不好拍照的,所以,游人矚目的是路中央一個穿著深紅藏袍的小姑娘,她雙手合十,高舉過頭頂,然后放下,過面前、胸前,再掌心朝下俯地,膝蓋先落,然后雙手前伸,讓全身匍匐,額頭輕叩,一遍完成后,再起身,三步一輪回。

她的臉上沒有痛楚,沒有喜悅,但馬玲玲覺得,她不是沒有貪嗔癡念,只是不愿表露于常人,尤其是塵世中人。因為那貪嗔癡,那寺廟,甚至那信仰都是他們的,與塵世中人無關。這感覺在馬玲玲的心里不斷發酵,變成緊張與敬畏。

相比于馬玲玲,其他的三個人倒是悠哉悠哉。男孩繼續糾纏著薛妙慈,半大小子在旁邊不時插話,最讓馬玲玲無法接受的是薛妙慈也跟著他們一起說笑。馬玲玲心里翻江倒海,而那一陣陣的江海都朝著茶卡鹽湖上的火焰潑去,將她一點點兒熄滅。

這樣也好,看清了也好!馬玲玲在心里告誡自己。

四個人來到了大金瓦殿前,馬玲玲看到殿前大紅柱子上靠著一個孩子,他坐在地上,背靠門柱,一條腿平伸,一條腿屈起來放在胸前,很舒服隨意的姿勢。他一直仰頭看著高處的東西,那種投入的注視,心無旁騖的仰望吸引了馬玲玲。于是,她走過去,蹲下來,輕聲問他:“你在看什么?”

孩子瞧了馬玲玲一眼,然后,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回答:“沾丹。”

“沾丹?”馬玲玲努力理解他的意思,聯想到剛才看的大金瓦殿的介紹。

“是旃檀吧!”馬玲玲說。傳說宗喀巴大師降生時,剪開的臍帶血滴到地上長出了一棵樹,即旃檀樹。

小男孩點了點頭:“旃檀遮蔽著陽光,保護著我!”

“什么?”馬玲玲沒懂。

“旃檀遮蔽著陽光,保護著我!”

“遮蔽陽光,保護你?陽光不是很美好的東西么?”馬玲玲笑笑。但小男孩沒笑,他又說了一遍:“旃檀遮蔽著陽光,保護著我。”說完,轉身朝著大金瓦殿內跑去。馬玲玲沒有追趕,她目送著小男孩的背影,然后又忍不住朝他剛才望的方向看去,確是旃(?zhān)檀?(tán?)樹,稀稀落落的葉子,枯老成群的樹干。

薛妙慈這時走了過來。

“怎么了?”她問馬玲玲。

“哦,剛才......”馬玲玲還沒說完,就見那兩個男孩也跟著跑了過來。男孩拍了拍薛妙慈的肩膀,指了指旁邊,是那個磕長頭的小姑娘。此時,她已經停止了跪拜,在向游客們化緣,要一些礦泉水和吃的之類。

馬玲玲其實也很詫異,她并不了解藏族的文化,也不知道剛才如此虔誠的小姑娘,現在這樣去化緣是不是他們文化的一部分。

這時那男孩卻小聲嘀咕了句,“我還以為多虔誠呢,原來和地鐵上乞討的一樣。”馬玲玲突然上前給了那男孩一個大耳瓜子,極響亮,引得身邊的游人同時側目。男孩先是一愣,隨即就要發威,可他看見周圍那些紅袍僧人和朝圣者時卻怎么也喊不出來,像是中了法術一般。

其實,男孩不明白,他是終于知覺了。知覺自己正深處于一種完全不能理解的異域文化,知覺對于這文化的戲謔,可能會遭受極大的報應。這與馬玲玲進入塔爾寺時感受到的緊張感如出一轍,只是更后知后覺,也更膚淺。

于是,男孩只能咽下怒氣,用能發出的最小聲音說了句,“我不跟你計較!”倒是馬玲玲依舊惡狠狠地回了句,“二流子!”

說完,她瞪了兩個男孩連同薛妙慈一眼,便轉身離開。

為了不再與他們碰上,馬玲玲一個人默默走到與主體建筑相對的山包上。路上沒什么人,很靜。這也讓她漸漸擺脫了心中的憤然。只是,當無意中看到對面的大金瓦殿時,她還是忍不住想起那團火。美艷脫俗幾乎能融化茶卡鹽湖的火,她曾經視之為神圣的火,只是皮相么?

“鈴鈴鈴!”忽然一陣鈴聲響起,駭得馬玲玲一陣心驚,她還以為是佛祖的警告。結果一轉身,卻看到門洞里走出一群群身穿紅袍的孩子,嬉笑,推搡,打鬧,一幅兒童散學歸來早的景象。原來剛才是他們的散學鈴。

馬玲玲忍不住問一個迎面來的小僧,“你們這是放學了?”

他微仰起紅紅的臉膛小聲說,“嗯。”

“你們一天上幾節課呀?”

他好像要趕快結束這對話,“一節!”說完就匆匆跑開了。馬玲玲遂跟著一群大大小小的僧人下山。他們在前面說著她聽不懂的話,還時不時回頭看看她。

走到一個下坡的排水溝附近,一個模樣八九歲的小僧突然蹲下,一個已懂人事、十三四歲的小僧彎腰推搡著他耳語嘻笑一翻,再朝馬玲玲看看,走開了。這馬玲玲才突然意識到小小僧是要小便,蹲下來用僧袍做掩護。意識到了,也就聽到了,尿呼呼流淌,讓她實在不好意思停留。走了幾步,馬玲玲好奇著轉身,看見小小僧已側身跑到路邊一個紅門院子里,關門的那一剎,從他身子大小的門縫里,馬玲玲看到屋前的檐下坐著一個老僧人。

“我能給你們拍個照么?”馬玲玲不知怎的突然朝著門里問道。

老僧人這才意識到門外有客,他并沒有因為這凡世女人的攪擾生氣,反而緩步走了過來。他沒有出門,而是撫著小小僧的額頭,朝馬玲玲說了句藏語。

馬玲玲聽不懂藏語,但從老僧人的神情猜出是在問她有什么事兒。于是,她指了指手上的相機,又指了指小小僧,那意思是能不能給小小僧拍張照。

老僧人明白了意思,便低頭與小小僧說了幾句,然后,朝著馬玲玲擺了擺手。

“不能拍么?”馬玲玲有些失落地問。

“不是你不能,是我不想。”沒想到那小小僧居然會說漢話,他說完,一臉調皮地關上了門。

馬玲玲茫然地站在門外,頓了頓,才緩步離開。下山的路上她一直反復咀嚼著小小僧的話,她似乎抓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抓到。這時,眼前出現了兩條路,一條是她現在走的大道的延伸,一條是小路。

馬玲玲看著兩條路忽然笑笑,便舍棄該走的大道,轉而從小路下山。沒有什么其他的理由,只因為小路是她想走的。這時,她覺得腳步輕快了一些,因為這趟后山之旅,她有了悟,又稍稍體驗了別人的信仰。而那從小就被挑斷了的信仰的腳筋也因此有了絲絲隱痛。

小路快到盡頭的時候,馬玲玲便看到了那位摩登女郎,她心里幾乎滅掉的火——薛妙慈。

此時,她正流連顧盼。

“怎么找不到他們兩個了?”馬玲玲快走了幾步,微笑著來到薛妙慈的跟前。沒想到薛妙慈看見她卻釋然一笑。

“我不是找他們兩個,是找你!”她說。

“找我?”

“嗯,我已經跟他們說了,讓他們自己先回去,我在這里等你。”薛妙慈說著笑笑,如同茶卡鹽湖上的那一笑,燦爛而溫柔。馬玲玲看著笑忽然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我們再進去吧!”薛妙慈說著,走過來拉住了馬玲玲的手,“對了!你去哪兒了?”

“去了后山。”

“后山?”

“嗯,你知道么?我在后山見到個小僧人,他走著走著忽然就蹲下了......”

......

那天,馬玲玲和薛妙慈玩得極盡興,從塔爾寺回到西寧,她們又在城里閑逛了許久,直到晚飯后才回到旅館。她們相約著再一起去拉薩。不過也是這天晚上,馬玲玲的手機響了,是母親打來的電話。接電話的時候,馬玲玲的臉上還掛著微笑,可不多時,笑就凝固了。

“怎么?”等著她將電話掛了,薛妙慈問。

“是我媽。她說家里有點事兒,讓我趕緊回去......”馬玲玲回。薛妙慈臉上也瞬間沒落,但她還是又將笑容掛起。

“沒事兒,我跟你一起回北京,有機會我們再去拉薩就是了!”妙慈說,想借此安慰馬玲玲。可她不明白,讓馬玲玲如此動容的,并不光是沒法拉薩之行,最主要的是那兩個字:回家。

作者|溜爸,一個拉小提琴的習武之人,一個舞文弄墨的計算機工程師,一個被山東大妞泡上的北京爺們兒。最大的理想是老婆孩子熱炕頭上寫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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