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中學教室里傳來的讀書聲挑撥著我記憶的神經。這是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的句子!我驚喜之余也疑惑,以前學過的課文大都已經忘卻為何會對這篇這么敏感,熟悉?
Ade,德語,意思為“別了,再見”漢語拼音讀為adei——這是課本下的注解。初中學課文這段時,同學們因老師讀得腔調不對而爆笑,而我笑得更喪心病狂。阿德就是我旁邊的他。那段時間,這段文字是我說的最頻繁的,下課用來調侃他,上自習,更猖獗地讀。這么一句話,可以讓人笑很久。我承認,和他在一起時,我的笑點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面。現在想起來,真是太過幼稚。但褪去浮躁,靜心思考,如果阿德是生活在魯迅的年代里,也許他會正大光明地出現在那些吶喊的文章中。
二
山區小鎮中學的條件是有限的。一個班只有一個狹小的寢室,密密麻麻全是床。抵足而眠成了一道特色。各個同學自由組合后,就只剩下我和阿德了。第一次在寢室里見到見到阿德,他不高,穿著洗得發白的灰藍色寸衫。領口被汗水浸濕,拖拽著裝有被子的蛇皮口袋,粗壯的手臂揮著臉上的汗水。我已經看出他來自偏遠的地方。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認為,我和阿德不是一路子人。他雖然不調皮搗蛋,但成績太差,整天無所事事,全然遺忘了來學校的意圖。雖然被組合在一起睡,但平時很少和他交往。只是在熄燈的暗夜里偶爾侃幾句。他就是無名小卒,很少有人感覺到他的存在。
后來排位,我因不滿那些爭搶座位時的丑惡的表情,頭腦一熱,憤憤地坐到了最后一排去。阿德成了我的同桌。坐在一起,準三差青年的阿德渺小模糊的形象開始高大清晰起來。在最后一排上課是不容易聽進去的,所以那些自習課成了我們的歡笑時光。笑話,奇聞軼事,自然界中的花鳥魚蟲,常常高調地出沒在嘴邊。我發現和阿德的共同愛好是那么多。阿德喜歡和我稀奇古怪地說一些稀奇古怪的話,每次都以驚世駭俗的狂笑收尾。有時笑得面部肌肉酸軟,小腹無力。那種把一切都拋在腦后的歡笑讓人飄飄欲仙。
在那個地生快要中考的時候,進緊張的學習氣氛讓人窒息。最后一排山高皇帝遠,有些欲望在越發緊張的氣氛里猖獗地擴張。中學在一座山上,寬廣偏僻,沒有圍墻。在山的北面有蔥郁的樹木遮擋老師的視線,還有大片荒蕪的土地。那段時間,正是正是荒地里野草莓成熟的時節。密密麻麻的野草莓像雪花一樣將荒地覆蓋。由于土地的貧瘠,野草莓長得特別瘦矮,果實也特別小。可再小也擋不兩個饞蟲,我們像撿東西一樣,麻利地將手往返于嘴和野草莓之間。我一直沒去過山的北面,不知道學校周圍還有這樣一片凈土。現在想起來,我和阿德也只是在吃飯的時間去過那里幾次。聽到被茂密樹枝過濾得一跳一跳的上課鈴聲,不管是土坎還是土坡,都擋不住我們飛奔的步伐。心中充滿著喜悅和惶恐。在那緊張的學習氣氛中,能有這樣忘我的放松,讓我感到學校還是一片樂土。沒有阿德,我或許永遠不會去山的北面,只是在教室里繼續經受著摧殘。
三
阿德是一切脾氣宣泄的地方,是調節心情的小丑。作業沒有做,一鞭下去可以讓虎口烏黑流血;早讀遲到,可以讓鋒利的目光穿透胸膛;沒考到平均分,可以在講臺上做俯臥撐做得面紅汗如雨,引全班同學爆笑。同樣是遲到,前一優秀的同學剛進去還沒坐下,阿德后來到的“報告”待遇就不同了。每次教育都有華美堂皇的理由,阿德也不像其他同學一樣還會反抗。他甘愿犧牲自己,讓一切胸中的郁悶和怒氣得到宣泄,讓老師殺德給猴看。阿德在同學眼中是農村來的小角色,可以任人擺布。那次停電他被打后,我們似乎達成共識,痛叱作威作福,不可一世,感慨這個黑暗的世界。阿德說,他要記住他們每一個人的樣子,一個真正的男人原本就該快意恩仇。癩蛤蟆被惹急了也會在肚子里鼓氣,更何況人呢?誰能知道一個底層人尊嚴和人格被扭曲時內心的感受?
風波讓我們學會了安靜,開始以快意恩仇為信念,艱難而緩慢地前行。當老師發卷,露出懷疑的神色時,我只想,還有阿德相信我。一步一步往上爬,成績最好時能排年級前十。每次考地生,我都會想給阿德抄,企圖用虛假的成績安撫他受傷的心。當考卷做完,準備挪過給他抄時,他總說,已經抄完了。高度近視的我驚羨阿德良好的視力。考試成績下來,阿德超過了前排成績好的,后排成績差的。他有了短暫的自足,而我也有了莫名的欣慰感。可我從身邊看到的是更加不懷好意的眼神。
命運交錯,新神重新洗牌。上九年級的我被調往了前排,加入了浩浩蕩蕩的中考大軍中。我埋頭做題疲憊后,也會揣測阿德在后面干什么。扭頭去望,只有整齊、高立的書堆。九年級作業變多,老師在學習上要求更嚴。我總是在第一時間做完作業,讓阿德第一時間拿去復制。我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害了他,但我知道,如果不這樣做老師也會害他。看見了太多輕易輟學的同學,我怕阿德經受不起摧殘,離我而去。那次發作業,阿德的本子偶然放在了最上面。老師拿起翻了翻,質問阿德是不是自己做的。他嘴唇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誠懇地點著頭。像個孫子一樣。但老師還是要求他將以前的作業本拿來對字跡。后來我在心里暗自慶幸結局不是像以前那樣手被打出血,臉紅著淌著汗水。晚上睡覺時阿德跟我說,他雖然成績差,但還是沒有懶到別人替他做,找人替也找不到吶。我明白,只是人們把阿德遺忘了,猛然之間他出現,讓人覺得陌生。他反感成績好的人,因為受不了那看他時的眼神。那是一種能把人格、價值低到塵埃里眼神。我勸說他努力學習,他說他也想,但現實注定只是差生。開始我不理解他的話,認為又只是一個低級的笑話罷了。但很久以后的現在,我明白了。一只瘸腿的角馬在隊伍中,要么落后被獅子吃掉,要么忍著疼痛往前走,跟上大部隊,然后被同伴踩死。一個人的命運是可以被時代和制度編織的。
快畢業的日子里,我總是每天早早起床,讓他起床時疊被子。下課他總是快速地跑到門口等著我去吃飯,在少有的閑暇時光中尋找歡笑。充滿考試味道的夜晚,我曾問他中考后將要去哪里。他面對明天更多的是茫然,而茫然讓他跟著大部隊去東部打工。要么努力學習,要么去外地打工,這似乎是大多數山區少年的命運。中考后就要和阿德分開,我和他要朝著兩個不同的方向走。每個夜晚訣別的淚水都在揮灑,雖然伸手不見五指,但我似乎仍能看到阿德頹敗的表情,茫然的眼神。我把所有的復雜感情轉變為許多叮囑,諸如,出社會了要小心辦事;不要一味打工,要找到自己的方向等一系列少不更事的言論。
考試和離別的氣息越來越濃烈。在中考的漫長幾天里,阿德總是帶著笑靨一次次走出考場。他一點都不緊張,因為他對中考未曾寄予過希望。終于在最后一門考完后,大家一哄而散,阿德也消失在歡呼雀躍的人群和漫天飛揚的紙張中。
四
成績出來,分數線劃定后,之前的茫然消失殆盡,我豁然開朗。去學校拿畢業證那天,落榜的惆悵和高中的喜悅交相輝映。我看到許多帶著復雜表情的熟悉的面孔,可就是沒有見到阿德。不知道阿德在哪里,又將要到哪里去。考試后的孤單也讓我有隱隱的失落,讓我更加懷念那逝去的時光。感覺自己一直想要追求的,其實就是那曾經歷的點滴,就是那以前走過的路。
高中開學,曾經期待的高中生活變成觸手可及的事,有淡淡的欣喜。但不久之后,環境的陌生讓我無比懷念曾經的時光。在某個黃昏,驀然回首,無可奈何地涌起哭的沖動。阿德像是從人間蒸發了,杳無音信。看著教室里一個個陌生嚴肅的面孔,和他們背后發出的優秀的光芒。再也不會有像阿德一樣的同學了。我無奈地搖搖頭。人就是要不停地走,不停地結識一些人。再走,會失去,然后又結識,如此往復。人和人都以擦肩而過的方式接觸著,不同的只是擦過的時間長短的差異。我和阿德或許都只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
高一下學期的一節微機課,我突然收到好友請求,附加信息是,你加了再說。那賬號的頭像是阿德,發型都和以前一樣,只是長出了一些胡須。我看到他的面孔我就想笑,沒有原由的笑。原來他還活著。我激動不已,仿佛聽到阿德用搞笑的語氣讀著那附加信息。頭像就是自己的照片,還想玩我。居然還是這么弱智。原來中考后,他去了重慶的一所職業學校,怪不得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一樣。我的QQ好友寥寥無幾。驚嘆阿德是怎樣打聽到我的號碼的同時,之前所有蒼涼的想法都煙消云散,原來人間還有真情在。雖然一直孤身一人,但想著世界的那個角落有阿德在,心中也有縷縷溫暖。
五
放暑假后,我去了阿德家玩。以前上學從阿德怪異迷離的述說中,我就知道他家偏遠,有著秀麗的草木和山川,和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追求詩一般的生活的我極度向往。在公交站遠遠看見阿德,時隔一年,他除了長出有成熟感的胡須外,其他都和以前一樣。面對昔日一同歡笑的伙伴,我竟不知所措,只是看著他漸漸走來。
車在路上顛簸,沿途的景色正如阿德以前說的那樣。我和阿德還是想以前那樣大侃特侃,只是我努力去觸摸記憶,尋找共同的語言。車窗外的景色一一晃過,修建在懸崖邊的公路盤旋曲折。山下開闊的平坦的田地,小路,房屋盡收眼底,讓人賞心悅目。一個多小時后,已經到山下了。兩邊的山高聳綿延,一條河在山腳靜靜地流淌著。在西邊,一條狹窄的山溝向里蔓延去,也有河流從深處出來,與山腳的河匯在一起。而阿德的家,就在那山溝的深處。走過兩側長滿青禾的田埂小路,脫下鞋子摸著石頭過河。我看到了那矮小的房屋和屋后高高的青竹。
阿德的爸媽都已去外地打工,陪伴他的只有外公外婆弟弟,以及一群發不出聲音的家畜。外公外婆年邁,家里的瑣事都由他包攬。煮飯,喂雞,煮潲水動作都那么老練和專業,與我印象中的阿德截然不同。他身材矮小,四肢發達,我早就應該知道他是有怎樣生活的。
阿德帶我去門前的河里捉一些稀奇古怪的魚,夏季從溶洞中流出的河水是冰冷的,能穿透骨頭。河水雖然清澈,但很深,不好捉魚。不知是從小鍛煉還是與生俱來,阿德很會捉魚。夜幕降臨時,山村寂靜和諧,很多動物趁著夜色將自己暴露在天空之下。房前屋后的排水溝里的螃蟹爬出洞,趴在洞口,吸收著清新的空氣。阿德拿著火鉗,我打著手電提著桶。他一夾一個準。只聽見火鉗與蟹殼清脆的碰撞聲音后,碩大的螃蟹就落在桶中,急切爬行發出沙沙的聲音。在課堂上死氣沉沉的阿德不見蹤影。我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明亮光線下拿火鉗的他。阿德所會的只是社會中被稱贊,而實際上卻忽視的東西,他不會的卻是這個社會所需要的。他所做的一切,無關前程。
阿德說他不去讀書了。那只是一個燒完錢就對人置之不理的技術學校,去也只是虛度青春,浪費年華。阿德有良好的視力,他去考兵時就是參考人員中最好的。身體也強健,可身高不夠格,無緣為國家做出貢獻了。被平淡生活壓迫的身高不達標,或許生活本身就是不達標的。阿德高興時的樣子亦如當年,可我也看到了一絲愁緒,那是為何去何從而茫然的思緒。他極力地掩飾著。
離別那天早上,田野里煙霧繚繞。沉重的大氣罩得萬物全喘不過氣來。沒有半縷陽光降臨,一如我和阿德的心。我上車后,看著阿德離我越來越遠,身影越來越小,最后消失在朦朧的霧中。我也茫然,不知下次再見阿德,又是何年何月。
六
事實上我一直都不知道我和時光之間有著怎樣的關系,只是它一點一滴地從課桌上堆積的書本縫中溜走。
半年后的那個正月,我遇見了阿德。他拖拽著大大小小的口袋如我們初次在寢室相見一樣,只是他正趕往車站。那落魄的樣子如逃難一般,眼中的茫然依舊若隱若現,只是多了一份對未來的期盼。灼灼閃耀著。阿德要出去打工,不知道多少年后與他再次相見。再相見時是否依然可以重演當年的喜劇,把歡笑刻上彼此滄桑的臉。那漫漫打工路是艱辛和險惡的,我覺得再也見不到阿德了。卻又不知如何訣別,只是注視著他遠去的衰老的背影,企圖將記憶刻進骨髓,以便來世相認。
怎樣的人會結交怎樣的人。我和阿德雖然表面上在朝著兩個不同的方向走,但結局或許是一樣的。尋尋覓覓,發現夢想依舊是夢想時,我也開始揣測。也許我們從出生在那深山里那一刻開始,命運就已經被編成了程序,無法輕易改變了。每每我想用“窩囊”一詞來形容自己時,我會想起阿德,想起在車間里拼命的阿德,想起還有很多和我們一樣的人還在這個世界上茍延殘喘。無可奈何。
待鏗鏘的讀書聲消罷,我也嗚咽起來。Ade,我們一起歡笑的歲月。Ade,我的阿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