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嚴重的失眠和持續的糟糕情緒,實在熬不住了,那天我去了回龍觀醫院(北京三大精神疾病專科醫院之一)。
幾個月前,好友魚兒就提議跟我去回龍觀醫院,我當下心里還是很吃驚的,在朋友眼里,我已經不正常了嗎?我當然明白回龍觀醫院是干啥的,走進去就意味著承認了什么,我心里是抗拒的。我當即拒絕了魚兒的好意,遮掩說:我真沒事,就是愛瞎琢磨,不用看醫生。
在連續一個星期徹夜睡不著,更換的第二種安眠藥也無效,快崩潰之后,我不得不妥協,一個人去了醫院。各科室的名字看著就心生抵觸,掛了睡眠障礙科。大夫笑瞇瞇聊了一會兒,就說你其實已經進入抑郁狀態了,我爭辯說你為什么不說我焦慮,怎么直接就抑郁了呢?我感覺自己在大夫面前神情自若,表達流暢,不卑不亢沒啥毛病,她何以判斷的? 她笑瞇瞇的并不接我話茬,開了一種我吃的安眠藥的升級版,讓過兩天再來空腹驗血后再開抗抑郁的藥。
出了醫院,有點神不守舍。有了安眠藥我決心不再來了,也不會吃什么抗抑郁的藥。抑郁兩個字對我來說含義非凡,有著無法承受的歷史重負,我曾經拼盡全力掌控著我的生活不在風雨飄搖中陷落,現在我依然覺得我對生活是可控的,我怎么能承認抑郁呢?
接下來的日子變化是很微妙的,盡管不愿承認大夫貼上的“抑郁”的標簽,但這兩個字是時時揮之不去的。抑郁的生理癥狀更明顯,頭疼、悲傷、坐立不安、心臟早搏、干不下去任何事也不想見人,能退出的社交生活都退出,就連熱愛的畫畫都懼怕一幅新作的開始。好吧,我決定放縱自己一把,任由自己想干什么或什么都不干,看看能怎么樣。
我像是另外一個充滿好奇的人觀察著自己的生活。畫畫暫時擱淺了,每天躲在家里任妄念紛飛,腦子異常的累。抑郁的人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最悲催的苦菜花,快樂的記憶自動屏蔽,對不良的記憶一遍遍復習,不斷疊加。往事辛酸、現世不滿、未來擔憂亂七八糟洶涌而來,想來想去都是無解或待解的難題,沒有答案。最后就是所有抑郁患者都會拎出來的終極拷問:活著那么痛苦,生命的意義何在呀?想想此前生命的55年里,舒心愉快地日子沒幾年,都是各種難念的經,如影隨形,如果洞穿未來幾十年還這么難受,誰還有勇氣活呢?其間也閃過各種念頭,最好是趕上地震車禍什么的意外事件,這樣不用考驗我這種膽怯之人的勇氣。
抑郁不是失智更不是失態,是跟自己的較量。我會時時告誡自己對外要表現得無比正常。不得不出門時依然會烈焰紅唇粉墨登場。也一如往常接各種電話,或談笑風生或娓娓道來,幫朋友解決各種難題,盡量呈現原來的我不漏破綻。但靜下來,心像是墜向深淵,不斷下沉,一陣陣揪扯。穿插的戲碼就是淚雨滂沱,用掉半包紙巾。再或者顯得更頹廢些---抽煙、喝酒。
一直也在琢磨,我從什么時候開始算作抑郁,大夫貼標簽之前的那些焦慮、緊張、擔憂、凡事先預設壞的結局、對往事不能釋懷等等算不算抑郁?為什么是現在而不是事情發生的當初?是量變到質變嗎?幾年來也尋求與傷痛握手言和的解決之道。皈信佛教是萬般無奈想到的途徑,但本人執念太重,質疑太多。佛教說:我們此生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我們累生累世所造業果所致。遇痛苦就是曾經造惡業。以前怎樣都打包封存不再糾纏,從現在起,種善因造善業,目光投向未來,修來世。可我如何逃離眼前的茍且,無視現實的困境,直奔來世?這世界經常猝不及防給你一記重拳,我像一個被胖揍一頓的拳擊沙袋,懸吊著,晃晃蕩蕩,疼痛、無言。我不療傷不自愈,怎樣抵達下一世?我是為尋求今生的幸福才皈投佛門的,感覺就像去看牙疼卻拿回了治腳氣的藥,未解心病----下一世太遠,這一世咋辦?看到同小組的師姐每天歡喜的去修行去承擔,真心羨慕,自嘆不如。她們什么都不想,全身心信靠順服。我這樣問蒼天問大地的疑惑分子,想太多做太少,徒有信徒虛名。心理醫生也找過,每小時1000元,收獲甚少不必贅述。我不認為那是治療的費用,那只是占用了咨詢師昂貴時間的費用。
“頹廢”期間想通過看電影、聽音樂、聚會等娛樂方式緩解一下,但其實并不容易,因為原來感興趣的現在都提不起興趣了,原來舍不得放棄的現在都可以放棄,因為每天都“不高興”。
那天偶然看到一段演講,一位哈佛心理學博士在回答抑郁患者提出的“活著的意義”這一經典問題時說:“每當有人問我這個問題時我也不知怎么回答,但是你尋求‘活著的意義’的意義又是什么呢?”我覺得頓時被敲了腦殼。是啊,這是個因人而異開放性的問題,答案可能無窮,追究答案還有意義嗎?高調的人可以說“為造福人類”,謙卑的人可以說“為美味的冰激凌”,無論是什么答案,首先得活著才是一切的可能,活著本身就是意義。生活就是一攤狗屎接著一攤狗屎,中間偶爾穿插幾粒棒棒糖,大多數時候都是不盡如人意的,這是必須接納的生活常態。抑郁患者人人叩問人生,無非是給自己的厭世逃離找一個充分的理由:生命荒謬,生無可戀。
從我檢視自己這段日子的思維軌跡來看,我有掙脫和改善的積極意愿,我只能算是個暫時陷入抑郁情緒的階段性患者。抑郁癥也沒那么容易得,抑郁情緒卻可能經常遇到。我的體會是首先撕掉標簽,切斷心理暗示,才不會失去自愈的能力。雖然失眠、頭痛、持續心臟早搏等生理癥狀依然存在,那又怎樣?安眠藥繼續吃,苦藥湯繼續喝,就像看待其他疾病一樣,是我們身體排毒的一個出口,我已經不在意了。用積極的思維方式審視抑郁有兩點益處,一、如果不陷入抑郁狀態,有些問題一輩子不會去思考。二、不用費勁,輕松減肥十斤,簡直是夢寐以求的碩果。
至于我自己關于“活著的意義”的疑問,在看到《巨嬰國》作者,心理學家武志紅的一段話之后有了答案。他說:“你就想一想將來死了之后,你希望自己的墓志銘上寫什么,那就是你要的人生,就是專屬于你的命運腳本。”
前半生我努力地扮演過多重角色,哭過、笑過、愛過、傷過、美好過,時間滌蕩之后的沉淀,才是最想留下的。對于我這種胸無大志的人,我覺得寫上“一位令人尊敬的媽媽”,就是對我最大的人生褒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