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耕作于山水的人家愛古老,撞見一些藥石,諸如整腸胃的、牙痛頭疼的、解暑散寒的,當即采回儲入櫥柜,這一習慣與生活息息相關,傳承世世代代,不會因為古老而陳舊。
山水的爛漫,也令兒孩的性子足夠蠻烈,在日頭火毒的暑期,照舊四處撒野。青澀的果子結在遠山的枝椏上,熟透的掛念,早已穿峰過嶺的尋覓。成群的魚兒暢游在近河綠水中,幾經撈散,又能結隊游行在眼下,人卻中了水氣、日頭氣,成為流涕蟲與瘌痢頭,給快樂的兒時添上一分別樣的傷感。
我在小學四年級暑假時,左腿膝關節內側聳出一個包,約有拇指指尖大小,硬邦邦的灼痛難耐,同時小腿曲伸不能,急需拔毒的藥膏。可藥膏取氣味具厚的藥物,并加入藥引,人工職業煉制,非泥下長出、枝上坐果而來。
村衛生所的醫生瞧了疔包位置,對前來問藥的父親說,麻煩的是疔包擦著血管點上神經,不如用簡便的土方子——黃藥,尋個羽毛通身濁黃的母雞,用它拉出的黃色糞便,每日拾它一撮,絞紗布纏于患處,無需輔佐藥,三次拔好。
農戶持家有數款收入,養雞拾米是其中一項,廚間淘米洗菜的挑剔,桌上吃飯用羹的掉漏,早已伏下的養雞會啄去,還能省些清掃的細心,只是醫生說的那種母雞,并未普及到我家乃至鄰人。父親求向人畜往來的巷弄,偶然撞見黃藥,早已給踩踏敗壞。我坐在曬谷場邊的人家,望著父親尾隨一只黃雞良久,排出的糞便仍不是黃色。
午飯時分,信步來一只回屋的黃雞,
看樣子是在野叢里覓食而回,它的羽毛纏著草根,喙邊還沾了黑泥。它倒是愛干凈了,一近屋前,利索抖去身上的雜草,把短喙抵在水泥夯實的硬地上,左右了腦袋,‘嘩嘩’磨響,再昂起脖子時,便墜下黃色糞便。
父親弓下身子,用煙盒內的錫紙包起,扯開紗布準備為我包扎。我痛并作淚的拒絕,鬧著去鎮醫院診治。只因那雞糞腥得直讓人作嘔,若在平常時,此糞坐于泥地之上,縱然被人及時清理去,也留下一時半會散之不去的氣味回蕩在空氣里,若經風吹拂,能在幾十米遠外嗅覺,俗罵其‘黃雞痢’。
僵持之下,父親掏出兩角錢左右我的固執,在那時,兩角錢能買下彈珠十二粒,去和小伙伴競技。否則,任憑父親如何說良藥苦口、膏藥臭鼻之類的話,我也絕不會用藥。
貼上的瞬間,我感覺到黃藥的些許溫熱,數秒之后轉為凍徹肌骨。那聳出的疔包,好像是個持續扇著熱氣的火山口,而黃藥就是一撮剛好捂住火山口的雪球,自然的冷卻活躍期中的火山。約兩小時后,關節屈伸滑利,我就去滾彈珠,竟能蹲站自如。因黃藥散發著刺鼻惡臭,我特地穿起長褲,仍然遮蓋不了一絲腥氣。小伙伴遇見我,像見了瘟神,唯恐避之不及,臊得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出門。
父親見我落寞,便說:“藥是黃雞痢做的,給人聞著了,得人惱!這樣也好,你在家里呆著收收心,疔子好了,你再去奔噠。”
次日上午,我坐在門口等待換藥,看著父親托著紙包,從巷子那頭往家一路小跑。當剪刀絞開紗布,發現疔包已經癟下一半。到了傍晚便異常口渴,開始大量飲水與排尿,至第三日便不見疔包蹤跡。父親為我拭凈患處的藥垢,喃喃自語說:“皮沒有破口,那就沒有流膿,直接化掉了。”
看著父親的眼鼻湊近糞泥,我輕聲問著,不臭么?父親回答,藥怎么會有臭的說法。疔包愈后,留下了淡淡的痕跡,只是與周邊膚色不一致罷了。
滄海桑田二十年,山水不似兒時貌。村中小賣部琳瑯滿目的便是零食,電腦里有成千上萬種游戲,山中的野果等人,等得一年又一年的爛透了,水中的魚兒,夢冬盡春來的縱情撒潑。
在動身離開家鄉之前,翻開廚間的老櫥,仍舊擺放著隨手采摘的常用藥,眼前閃回的是弓下腰板拾起一劑無佐君藥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