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死了,胡思睿,快點起來!”那天早晨,我還介于半夢半醒之間,只覺得陽光從陽臺模糊地照進室內,就聽見林雨芯的叫聲響徹宿舍。
“干嘛啊,林雨芯,你瘋了?”我睡眼惺忪地做起來,心中好不懊惱。“我還沒睡醒呢!”
“睡睡睡,你也不看看現在幾點了!今天一大早有女魔頭的課,你不會腦殘了吧?”林雨芯一骨碌地跳下床,急匆匆地穿著鞋。“三分之一的平時成績,你要是不稀罕,我也拿你沒辦法!”
我抓起床頭的手機,幾乎下意識地捂住了嘴——現在已經七點三十二,離女魔頭私定的上課時間還不到一刻鐘。穿衣洗漱至少要五分鐘,從宿舍走到教室也要將近十分鐘,食堂沒準還要排隊——哦,對了,女魔頭還不許我們把吃的帶進教室,也就是說,為了不被她扣掉三分之一的平時成績,我可能來不及吃早飯。
踩進那雙不用系鞋帶的運動鞋,草草刷幾下牙,背著書包一路狂奔到食堂,手忙腳亂地扎完頭發,我一時傻了眼——食堂窗口果真擠滿了人,看樣子,我今天還是餓著肚子上課吧。算了,為了期末成績,為了GPA,為了我那個非人類的導師,早飯算個毛啊。
還好,當我氣喘吁吁的踏進4205的大門時,時間剛定格在七點四十二分。然而,女魔頭已經來了,而且,她正在前兩排挨個檢查著上節課的作業,讓我瞬間心頭一緊——完了,剛才,因為時間太趕,我居然把會計學原理的練習冊忘在了宿舍里!這下可好,女魔頭絕對饒不了我;畢竟,她早就說過,沒帶作業和沒做作業,在她眼里沒什么兩樣。而且,這次和上次還不一樣,這是如假包換的專業課作業,要是沒完成,百分之四十的平時成績就沒了!嗯,為了百分之三十的平時成績,一口飯也沒吃,還丟了百分之四十的分數,真是太劃算了。
“哦,你來了?”女魔頭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作業呢?拿來給我看看?!?/p>
“我......”我真想找個地洞鉆進去,或者,把女魔頭活埋了也行!只是,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女魔頭就不假思索地開口了,“沒帶?還是沒做?小姑娘,你怎么和我女兒一樣沒譜!”
嗯,我活了十八年,還是第一次看到,有老師拿自己的女兒批評學生。所以,女魔頭,你是和自己女兒有多大仇?還有,你干嘛老叫我小姑娘?我沒有名字嗎?還是在你眼里,我們專業70%的女生,和你女兒一樣,就是群不懂事的黃毛丫頭?
“好了,先上課吧,有事下課再說。”女魔頭示意我坐下來,信步走上講臺。
平心而論,女魔頭課上得確實不錯。哦,對了,我們會計學原理的教材就是她編的。不過,即使她能把那些抽象的會計分錄說得再具體,閉著眼告訴我們練習冊上的每一道題能在書上第幾頁的第幾行找到具體答案,再順便把之后的幾個章節也穿插進來,我還是不想上她的課。因為,女魔頭和那些無視學生睡覺,玩手機乃至打電話吃泡面的公共課老師,根本就活在兩個世界。據我不完全統計,她上課二十分鐘點一個人的名,理由卻可能是,這位仁兄撐著腦袋聽課;或者,在她讓我們翻書時,打開了筆記本。
身為兩個大學教授的女兒,我當然承認,即使大學生都是成年人,老師也不該對我們放任自流。畢竟,我媽也曾因為一份狗屁不通的古英語翻譯,把不著調的學生罵得血狗淋頭;我爸在拖拉的博士生面前,也是鐵面無私的大老板。然而,女魔頭不近人情的苛刻還是讓我難以接受。有一次,我拿筆尖點了下書的邊緣,她就直勾勾地盯著我,那眼神好像我畫了丑化她的漫畫。平時,我有個說好不好,說壞不壞的習慣,經常在上課無聊的時候,在書和本子上亂涂亂畫,或者把腦子里雞湯文的提綱列出來。但在女魔頭的課上,哪怕她在說廢話,哪怕她在訓斥一個低頭看了眼時間的人,我都如履薄冰,不敢越過雷池半步。否則,下一個被她扔粉筆,記名字,扣掉平時成績的人,絕對是我。
然而,今天上午,我卻在心中反復祈禱,下課時間能來得晚一點,再晚一點。剛才,女魔頭已經告訴我,下課以后,她會為我沒帶作業的事情算賬。一想到她尖酸刻薄的語氣,居高臨下的口吻,還有那冷血無情的作風,我就不寒而栗。更重要的是,百分之四十的平時成績就這樣不翼而飛,實在讓我忍無可忍。
只是,我終究難逃女魔頭的掌心?!靶」媚?,你到底怎么回事?上次不交作業,這次也不交?你已經十八歲了,對自己負點責任好嗎?”下課后,她半靠在講臺邊緣,手上撥弄著水筆,斜著眼教育我。
“我把作業忘宿舍了。”我脫口而出,感覺自己說了句廢話——女魔頭這樣的滅絕師太,怎么會聽我解釋?上次,我告訴她自己考到X大是場意外,一點沒騙她,她不是一樣說我找借口?
“那你咋沒把自己忘在家里?”女魔頭嘆了口氣,微微揚起眉毛。“算了,既然你做了作業,給你次機會吧。今天下午四點之前到我辦公室,把作業拿給我看;我之后要去券商的項目發布會,沒空接待你?!?/p>
我睜大雙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傳說中無法溝通,吃人不吐骨頭的女魔頭,居然這樣放過了我,讓我補交作業?她是剛中了彩票,還是被中科院高薪聘請,才會這樣手下留情?
不過,不管這事有多蹊蹺,能被女魔頭放過一碼,還是讓我好不高興。不,確切地說,我才不會為這個女人高興,真正讓我慶幸的,是保住了平時成績。畢竟,林雨芯說得沒錯,我們學校不算好,再不拼成績,無異于自毀前途。
下午兩點半,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闖進女魔頭的辦公室,卻發現她不在。我守在她的辦公桌前,掃視著桌上的一切——嗯,她果然有強迫癥,所有的教案,文件,書本和筆記本都收得整整齊齊,就連桌角的便簽本,都被挨個疊起來,活像一座大樓。桌子的右邊擺著相框,照片上的小姑娘笑顏如花,看起來就像是她的翻版——嗯,這一定就是她成天掛在嘴邊的女兒吧;我想,女魔頭應該也很喜歡這個女兒,不過,我還是想為她女兒默哀三分鐘——工作忙的媽媽不討厭,可要是她回家就給你臉色,陪你就想挑刺,換了是誰都想罵人吧。
就在我神游的當口,女魔頭從外面快步走來,臉頰通紅,氣喘吁吁地放下那只經典的Gucci挎包?!靶」媚?,你來啦?我剛才去看我女兒的藝術節演出了。你說,現在的學校是不是有病,這么點破事都要麻煩家長,真當我不要工作??!”她搖著頭,卻看也不看我,不知在和誰講話。
“哦,那她爸爸呢?”我順口問了一句,又瞬間有些后悔——我干嘛要過問女魔頭的家事?再說,她會回答我嗎?
“他下午有課?!迸ь^接過我手里的練習冊,快速翻到最后的答案?!岸?,我女兒的老師也說我,不去開家長會,不參加校園開放日,對什么家委會志愿者都不感興趣,要是再這樣下去,她大概要罵我了?!迸ь^抬起頭,連珠炮似得說下去。“她還說,別的媽媽都對孩子這么上心,怎么就你這么忙?這話說的,好像我和我老公都在投行賣命,一天工作十八小時,把孩子扔在街上。我愛人只要不上課,沒趕上項目截點,幾乎都在陪孩子,學校要求的事情一樣沒落下。我還真是奇怪了,有的爸爸從來不出現,就跟人肉提款機沒什么區別,老師都沒什么意見,我不過就少開了幾次家長會,她就這么說我?她以為她是誰?她難道比我還關心我女兒?”
“老師,你別生氣了,一個家里誰帶孩子都沒有問題,和別人有什么關系?有的人就是這樣,活在三十年前,還以為自己姓趙,跟他們說再多也是白搭?!蔽揖挂粫r忘了,坐在自己面前的,是我不想搭理的女魔頭。沒辦法,身為一個寫女性話題的準雞湯博主,對這種雙標劇情,我實在沒法漠不關心。而且,本著理性的原則,我向來一分為二地看問題。女魔頭確實討厭,可她在工作上的成績也毋庸置疑。她那動輒千萬的項目,國際期刊上的論文,出色的學術水平,以及讓上海一流985都為之青睞的能力,顯然不是陪孩子寫作業,給孩子擦鼻涕,給學校當牛做馬換來的。其實,林雨芯說得一點不錯,女魔頭想必是個愛工作的人,如果非要按后者的標準衡量她,那才是比我放棄寫作,投身本專業荒唐一百倍的笑話。
“小姑娘,你要是能把這腦子用在學習上,早就考進211了。”女魔頭仔細看著我的作業,仍然不忘奚落我?!安贿^,要是都和你想得一樣,我就不用為了接項目,陪一群老男人抽煙叫小姐了。”
她對我笑笑 ,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我看得出來,她十分感激我;只是,骨子里的高傲讓她沒法實話實說。“嗯,作業做得不錯,不過,你有沒有看答案啊?”她敲著桌子,沖我眨眨眼。
這......我到底該怎么說?我當然沒有抄答案,不過,那些不會做的,和做錯的題,我肯定參考了答案。而且,她也沒規定,我們做作業能不能看答案???所以,這女魔頭在想什么?
“哦,有些不會做的,我確實看了;而且題目做好以后,我都對了下答案。”我想,既然不知道標準答案,不知道是死是活,不如別說謊,起碼鼻子不會長長。
“所以,你干嘛不帶作業?”女魔頭伸了個懶腰,不解地問道?!笆窃缟掀鸩粊?,忙著趕時間吧?晚上熬那么晚干嘛?和誰談情說愛呢?”
我謝謝你啊,陶曉瀅女士,也許你有半夜和你老公聊天的愛好,不過,我可沒有男朋友,連藍顏知己也沒有。我半夜不睡,不是在寫稿,就是在改稿,或者求爺爺告奶奶地問幾個大號的編輯,我的文章到底哪里和你家平臺不符,巴望著他們回復我。昨天晚上,一個深夜11點推送的公號小編在半夜拉閘之后給我發微信,告訴我之前投的文章在他們編輯眼里都是垃圾,害得我一夜沒睡好。我倒是覺得,這小編的脾氣和你真接近,都讓我大開眼界。不過,你能不能別把自己學生想得這么膚淺?這對你有什么好處?
“老師,我......”其實,我并不想說,我經常投稿,昨晚在和公號博主聯系。因為,如果我承認自己會寫文章,女魔頭還會原諒我不交那三千字的檢討嗎?然而,比起她的想法,我更不能容忍她這樣否定我的理想和專長,把我和無聊的癡男怨女相提并論。于是,我鼓起勇氣,口齒清楚地告訴她,“我昨天晚上在給公眾號寫稿投稿,等他們的回復,所以睡得晚了?!?/p>
“所以,上次的作業,你為什么不交?”嗯,出來混果然是要還的,女魔頭到底還是對這個問題杠上了?!昂碱?,你不要太驕傲了,當作家也是有門檻的?!?/p>
嗯,女魔頭大人,我當然知道,作家不是那么好當的。不過,你說這話又是幾個意思?你是想諷刺我,說我寫的東西一文不值?你有看過我的文章嗎?另外,寫雞湯,女性和社會熱點當然和寫反思檢討不一樣,就好比寫論文和寫散文,寫雜志和寫公號是兩碼事。你有最起碼的常識嗎?
不過,我的頭腦還算清醒。這世上看不慣自由撰稿人的家伙向來不少,我又何必指望女魔頭來理解我?只要從她這里拿到成績,學到專業課,不被她留下把柄,我的任務就完成了。至于我寫什么文章,寫多少字,投給哪家公眾號,永遠和她沒關系。這是我的選擇,我的鎧甲,我堅持做自己,不必對她言聽計從的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