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烏托邦

李響總是喜歡一個人蹲在街角,看著過往閃著大燈呼嘯而過的車輛,偶爾他會點上一根煙,擺出一副與我們這個年紀(jì)格格不入的深沉,他深邃而又迷離的眼神無焦距地望著一切,空洞的眼睛無神。

我們都知道他心里不痛快。

那一年,我初二。

初中二年級似乎有中二這個形容詞的,對于我而言倒仿佛被打了疫苗一般而免疫了,沒有得癥,反倒是身邊的人一個個像打了雞血一樣變得古怪。

在他們眼中,自己仿佛成了能掌控生死的上帝,每個人的喜怒哀樂全都操控在他們的手上,無法反抗——反抗也沒有用,上帝是誰也打不動的家伙——如果每個人是一個LV.1的NPC,那上帝就是頂級的神裝大Boss。

我總會在他們驕傲地大呼小叫的時候冷眼看著。

——敢不敢嚴(yán)肅一點,靠!

我沒有空去理會他們,他們的行為在我看來不可理喻,他們那充滿侵略性的語氣與動作之中散發(fā)出濃烈的男性荷爾蒙氣息,我想這是為了吸引情竇初開的少女。

但顯然,女生對這種人根本不屑一顧,她們心里只能裝下深沉的男人。

聽說越深沉的人其實越有男人味,雖然這點我真的沒有看出來。李響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深沉男,但可惜,他吸引的目光顯然也不算很多;深沉的男人——聽女生說——通常帶有安全感,但是李響卻沒有,反而讓人有種和他交朋友自己會不會比較危險的念頭。

李響他有著這個年紀(jì)少有的憂郁,他會在寂寞的夜晚喝酒、抽煙,一個人抱著破木吉他自彈自唱,直到鄰居過來踢門。

和李響認(rèn)識也是無意的,兩個人在小賣部里相遇。當(dāng)時店里還有最后一個香草味的冰淇淋,準(zhǔn)確的說是最后一個冰淇淋。我、李響和荔枝把三只顏色各異形狀差不多的手幾乎同時伸進(jìn)冰柜里。我的指尖觸到了李響的手背,有觸到了荔枝她光潔的指腹,我把手縮回,跟著我縮回的還有李響的手。我們?nèi)齻€人互望了一眼,交換了幾萬個意思,我與他擺出一副女士優(yōu)先的大度神態(tài)。出門后,荔枝沖我們笑笑,甜滋滋地舉著冰淇淋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聽到有人叫我,回頭,是李響,“我叫李響,你呢?”

“顏祎。”我回復(fù)他。

后來,后來就沒有后來了。

我與同學(xué)在籃球場打球,李響他總會坐在一邊看,他不太會打球,但談?wù)撈鸹@球來他可以說得過任何人。雖然他過人的步伐散亂的如同狂草,但是不妨礙他是“理論大師”。

荔枝和李響一個班,他們兩個人完完全全想將我融入他們的班級,有事沒事來找我談天侃地,說他們八班的事情。

我在三班,正對樓上就是八班。

荔枝上次問我座位,我說第四排第六個,她有些失望,沒有和他們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一樣?!安蝗?,或許我們?nèi)齻€人能夠聽到對方的心跳呢!”

荔枝她人很好,長得不能算很好看,但也有幾分清秀,反正知道她喜歡吃香草味的冰淇淋。她很擅長推己及人,一根筋女孩似乎都這樣。她自己喜歡香草味就認(rèn)定上次我和李響也去拿那個口味的原因是我們也喜歡香草味的冰淇淋。于是她用自己傲人的長腿在中午下課時會領(lǐng)先所有人一步來到小賣部買三根香草味的冰淇淋。哪怕其實我并不喜歡香草味的——只因為當(dāng)時實在沒有巧克力味的了。

我中午喜歡打球,仿佛初中除了打球就是打球,讀書是什么東西,可以吃嗎——當(dāng)然如果非得扯打球也不能吃的話,就當(dāng)我沒說過。

荔枝總擔(dān)心冰淇淋會化掉,總是一個人盯著中午毒辣的太陽來球場找我,然后在我同學(xué)曖昧的眼神下把冰淇淋給我。

“顏祎,要吃中午飯哦!”臨走時,她總會說。

我朝她招招手,算是再見,然后用一記精準(zhǔn)的空心回應(yīng)她的話,荔枝也總是恰好會回過頭來看見。

默契,默契而已。

李響是在?;@球賽后學(xué)會抽煙的,我們在大汗淋漓的比賽。荔枝和她的女伴們不知道在為哪一邊加油,第一場就是對陣八班,荔枝在他們班進(jìn)球時會歡呼,在我們班進(jìn)球時也會歡呼。沒有看到李響,這幾日一直沒有看到他。

李響在學(xué)校里算是比較好找的,他的頭發(fā)曾經(jīng)染過、燙過,在一群烏黑油亮的頭發(fā)中,有幾分泛黃的色調(diào)就鶴立雞群般很明顯了。但是,今天這朵昏黃的云彩沒有出現(xiàn)。

或者,這幾天都沒有出現(xiàn)。

毫不意外地吊打了八班那群和李響一樣的理論大師之后,我找到荔枝,荔枝回答我:“李響他這幾天都沒有來上課,不知道為什么。”

“這幾天,都沒有來嗎?”

荔枝確定的點頭,很用力,我扁了扁嘴巴,看著荔枝,荔枝苦苦一笑,嘴角附著厚重的灰塵,仿佛一個永遠(yuǎn)??康亩?,我想說句話改善一下現(xiàn)在尷尬的氣氛,沒料到荔枝她自行說了:“顏祎,放學(xué)后有空嗎?”

“有!”

“那,我們?nèi)フ依铐懓??!蔽尹c頭,她又說,“放學(xué)后,在學(xué)校門口等,不見不散!”

“嗯”

我想,和荔枝走的太近未免有些奇怪,荔枝的姐妹們在荔枝坦然走回她們陣營里時似乎對著我和她指指點點。我佯裝望著聳入天空的教學(xué)樓頂上的避雷針,實際上默默地看著荔枝的背影。

我下意識的嘆口氣。

“喜歡她???”一只黏糊糊的手搭在我肩上。

“滾?!蔽野堰@只臭得用刀子剁下來狗都不聞的手從我肩上拿開,我知道這只手的主人,是帆,如果不是他,以我這種處女座有潔癖的人的尿性,基本一拳頭賞臉上了。

帆又笑笑,“怎么,你不喜歡?”我白了他一眼,他自顧自地說,“我倒覺得那女孩挺不錯的,你不要的話,介紹給我認(rèn)識認(rèn)識嘛。”嬉皮笑臉。

我又說;“滾!”

晚上,我被班主任留了下來,因為上課睡覺,我不耐煩的看看鐘表,又看看班主任的臉,臉皮白的和漂過了一樣,如同一張還沒有裹上餡兒的餃子皮,上面還綴著兩點芝麻當(dāng)眼睛,和她那張巨大的臉相比,她的眼睛,嗯,可以忽略不計。

以前班長鬧過一個笑話,班長是一個白白凈凈的女孩子,極守規(guī)矩。

那天她去辦公室找班主任,發(fā)現(xiàn)班主任正躺在躺椅上,閉著眼睛似乎在睡覺,于是又退了出去。

結(jié)果被班主任叫?。骸澳愀陕??”

“老師,你不是在睡覺嗎?”

“……”無言的意思大約是,老娘丫的眼睛有這么小嗎?其實呢,如果按照四舍五入的話,那這眼睛真的會只占到臉的百分之零……

我聽著班主任毫無營養(yǎng)的話,她每天只會念經(jīng)一樣重復(fù)這種我們?nèi)巳藦某跻灰恢甭牭匠醵?,似乎還要聽到初三的東西,沒有任何翻新,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我歪著頭,忍受著她把那一大段念完,然后略顯疲憊的揉揉太陽穴,揮揮手讓我走。

她的眼睛瞇起來,好吧,和她鼻梁上的麻子差不多大小。

趕到校門口,那里有一個纖細(xì)的身影站在街邊,迎著夕陽,在如血的余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匍匐在水泥地上。我看到她,荔枝在這里等了我很長時間了吧!我們之間隔著一個紅燈和一條馬路。我望著她,她頭發(fā)上綁了發(fā)帶,身上的校服在陽光下打滿了陰影的褶皺,下身的校裙吸收著陽光;她整個人似乎都瘦了一圈,她看到我,沖我笑了笑,我揮了揮手。

綠燈,我快速通過馬路。

荔枝站在那邊,一瞬間近在咫尺,我突然腦子發(fā)熱,雙手抱住她的肩,她的頭安分的埋在我的肩上。放開她,我說:“對不起,等了很長時間吧?”

荔枝搖頭,“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蓖瑫r羞赧的臉和天邊的殘陽一樣紅。

“走吧?!彼叽傥摇?/p>

抱歉,我的擁抱是無心的,但從來沒有想過,你會一直記著!

我們在李響家找到了李響。我摁下門鈴后,整座樓似乎都開始顫抖。荔枝她縮在我肩膀后面,沒有人,我正準(zhǔn)備摁第二下門鈴,門開了,一股混合著酒、煙和泡面的味道撲面而來!

荔枝捂住了鼻子,我伸手摘掉了李響嘴里的“黃鶴樓”,他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神告訴我讓我把煙還給他,我把煙頭摁熄在樓道的雪白的墻上,一臉勝利樣望著李響。李響的面部幾斤扭曲,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了我一拳。

我的臉重重的挨了一拳,眼鏡飛了出去,砸在對面的墻上,落在地上產(chǎn)生空洞的回音。我看看李響,一聲不吭地?fù)炱鹧坨R,轉(zhuǎn)身就走。

然后,我聽到“啪”的一生脆響,我回頭,看見李響左臉上一個清晰的掌印,然后不等李響反應(yīng)過來,扇了那巴掌的荔枝哭著沖下樓。

留下我和李響兩個人傻在樓道口。

李響盯著荔枝的背影,沒有說話,整個人看上去氣色很差。我嘆了一口氣,“明天來上學(xué),有事情到時候再說,我去找她,你別擔(dān)心?!?/p>

“對,對不起……”他的聲音里明顯帶著哭腔。

我咧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關(guān)系,以后少吸煙?!?/p>

我匆匆下樓,看到了坐在花壇邊的荔枝,我走過去扶起她,拍了拍她的背,“好啦,沒事了!你別放在心上,李響他只是心里有點悶。”

荔枝淚眼朦朧地點點頭,看我,然后用手指碰了碰我的臉,我回答她:“不疼的,你放心,他沒有用力!”

“還沒用力?眼鏡都飛出去了!”

“……”

“哇,不過呢,李響打人的時候還真的蠻帥的!”

“……”

“顏祎,你會打架嗎?”

“……”

第二天,李響來上課了,他背著腫脹的眼睛來到我教室門口,遞給我一卷東西,我一摸就知道是一包煙,我苦笑一聲,拍拍他,他一言不發(fā)地走了。

轉(zhuǎn)角處,我看見探頭探腦的荔枝,我沖她笑笑,她也回禮。

中午下課,我來到天臺,想點上一根煙——好久沒有抽煙了,戒了四個月,我從紙卷里取出一根煙和一個打火機(jī),點上。煙不是很好,很嗆,我咳了兩聲又恢復(fù)正常,我瞇著眼睛,防止煙灰被風(fēng)刮進(jìn)我的眼睛。我想我抽煙時的樣子一定很優(yōu)雅——后來荔枝對我說她喜歡我抽煙的動作,比其他人的姿勢好看十倍!

我坐在天臺邊緣,把雙腳蕩在欄桿外面,再前面是一排避雷針,然后就是天臺外部的懸崖。我一個人閉著眼睛,想很多東西,突然有什么聲音從我身后傳來,回頭,是荔枝。

“就知道你在這里!”她興奮地大叫。

“你怎么知道?”

荔枝得意地說:“我先去你們?nèi)?,班里只有一個吃泡面的人,我又跑到球場,你也不在,又問剛剛從食堂出來的你們班的男生,他們都說你不在食堂,你不在那三個地方,只有可能來這里啊!”果然是一根筋女孩,我完全可以想象荔枝穿著校裙一路奔跑時眾人吃驚的目光。

我笑了:“萬一,我在廁所呢?”荔枝愣了一下,馬上臉就紅了,我和她對視幾秒后,我把目光從她無辜的眼神上移開,拿起煙灰掉在褲子上的煙抽了一口。

“你會抽煙?”她吃驚地走過來,問我。

我反問:“不行嗎?”

“抽煙的是壞學(xué)生!”

“我從來沒有和你講過我是好學(xué)生!”我說,看著她在我邊上坐了下來,“我的故事其實比李響多好多,如果有機(jī)會,我慢慢講?!蔽野l(fā)現(xiàn)荔枝很聰明地坐在上風(fēng)口。

荔枝指了指煙,“我也想抽?!?/p>

“不行!”我粗暴的打斷她。

“就一口。”

“那也不行,女生抽煙不好的!”身后傳來李響的嗓音,李響他變瘦了,整個人看上去極其憔悴,他走過來,依著我坐下,“顏祎,對不起,昨晚是我不好。”

荔枝也探出頭,“李響,對不起,我太沖動了。”

我笑嘆一句,“女人都很沖動!荔枝你不用自責(zé)?!崩笾πχ谖业氖直凵吓ち艘幌?,我馬上回?fù)?,在她小巧的腦袋上拍一下。

李響哭笑不得地望著我們兩個,嘆了口氣,搖頭苦笑。等我們兩個大鬧完畢,他開口了:“知道為什么我這幾天沒有來上課嗎?”我們搖頭,“因為我奶奶去世了!我記得我說過我爸媽去世得早,媽媽在生下我后大出血,死了;爸爸他出了車禍,死了。我一直由奶奶撫養(yǎng),前幾天奶奶因為癌癥去世了!她一手將我拉扯養(yǎng)大,但現(xiàn)在她卻丟下我一個人不管,自己去了別的地方。

“以前我老是幻想,幻想有一個地方,那里只有我和我奶奶兩個人,那里很漂亮,什么都有,我要好好地照顧奶奶,奶奶會在那里很開心。我總是認(rèn)為等我長大了,那個地方就會出現(xiàn)了!

“結(jié)果,我長大了,奶奶不在了!”

我們?nèi)齻€陷入該死的沉默,荔枝的眼睛紅了一圈,我咳嗽了兩聲,悶著頭吸煙,李響也不說話了,問我要了一根,開始吞云吐霧。

良久,李響開口打破了靜謐:“你們說說你們的故事吧。

“我沒有什么故事?!崩笾u頭。

我也搖頭,“我是有故事,但是很長,很長,我想我以后找到機(jī)會會跟你們說的,以后等畢業(yè),我們找個時間,我告訴你們?!?/p>

他們兩個人雖然不甘心,但是還是同意了,我又狠狠地抽了兩口煙,才把煙蒂扔到天臺邊上放置避雷針的臺子上,那臺子上面還積著早上下過的小雨的水——那里被空調(diào)擋住陽光——就好像是李響口中的烏托邦。

“我們都太小了?!崩笾λ坪跤懈卸l(fā)。

我點頭,贊成。

李響沒有說話,他只是望著遠(yuǎn)方的車流,眼神朦朧而失焦。他手里的煙一直燒到手指,他才回過神來,將煙蒂用力一扔,我望著那煙蒂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從眼前消失,消失在一片燦爛之間。

我抬起頭,陽光“轟”一聲砸進(jìn)我的雙眼。

后來,我的故事一直沒有機(jī)會說。

荔枝依舊是好學(xué)生,品學(xué)兼優(yōu),我自知和她不能比較,初三在她最最緊張的時候一直躲著她,有意無意。我會躲在籃球場邊上的小樹林里,看到手握兩根冰淇淋的荔枝走過來,或者跑過來,在球場上轉(zhuǎn)了一圈,又匆匆跑開。我看著她有些落寞的背影,眼眶會不爭氣的濕潤。

或許荔枝最后還是絕望了,再也沒有給我送過冰淇淋;而李響畢業(yè)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在畢業(yè)的日子里,陽光很刺眼。像極了那天天臺上砸入我眼睛的光線。

在八月的一天,我在信箱里面摸到了兩封信,兩封信都和剛剛出土的文物一樣,上面附著厚重的灰霾。第一封,荔枝寫的;第二封,沒有署名。我把荔枝的信放進(jìn)抽屜,拆開了那封無名的信。

里面有一張照片,照片老舊地泛黃。上面的人赫然就是李響。李響背后是一望無際的草原與高山。

照片背后依舊是那狗爬一樣的字:“我想,我找到了幻想中的烏托邦?!?/p>

我把嘴巴和眼睛同時捂住了,我不想讓你們聽到我的啜泣,也不愿讓你們看到我的淚水!

荔枝寄的信上面只有四個字:

我想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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