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2015年4月有一天,房屋中介陪一位客戶來我們小區看樓。這很常見,沒人當回事。
今天來的,是位女士,四十左右歲,過了花紅柳綠的黃金時代,卻仍然撩人眼球。粉白的臉蛋,油黑的長發,閃閃亮亮的兩眼,有胸有腰的身段,配上由品牌組合成的衣裙,項鏈,戒指,手包,電視劇里一個標準的富太造型。
我們小區,足夠高檔。尤其是綠化,郁郁蔥蔥,春色滿園。木本的,草本的,朝天的,貼地的,一片片的,一叢叢的,一枝枝的,開花的,不開花的,滿眼都是。負責打理它們的園林工,也不少。
女士發現有個穿墨綠工衣的人,蹲在草叢旁,打量一會背影,走過去。
那人一抬臉,四條目光相遇,織在一起,同時愣住了。
女士問,師傅,這是什么花?
那個園林工回答,小姐,星星草。
女士說,我也認出來了,是星星草。
好像諜戰片地下工作者對暗號,神秘兮兮的。
園林工抬手指著一棟樓樓前,小姐請看——那里有三棵鳳凰樹。
女士回身望望,問中介,那棟,有沒有掛牌要賣的?
中介說,那是F棟,最頂層有一套復式,去看看?
女士看了看臥房客廳衛生間什么的,不怎么太經意,像走馬觀花。來到陽臺,俯身一看,三棵鳳凰樹立在腳下,卻看了好一陣。跟小孩子收到大禮包,驚叫一聲,哇噻,當即拍板,對中介說,行,馬上過戶。
這位女士成了小區新業主,我們的鄰居。簡單做個交代,老公姓華,就叫她華太太吧。那個園林工,姓何,老的少的,都喊他小何。
半年前,小何來小區應聘,人事部一看學歷,加上一手漂亮的硬筆書法,打算留他在管理處,當個白領。吃茶看報的,多清閑,可他喜歡花草,硬要頂著個大太陽,有時候還得風吹雨淋的去園林部打工。
小何做事滿認真,總見他彎著身子在綠地里忙忙碌碌,墨綠色工衣濕出一片汗漬,可以擠出水來。
但是有細心業主發現,小何侍弄花草時,有時候手會停下來,眼神怔怔地發呆,嘴唇一閉一合的,好像叨咕著什么。這情形,自打華太太住進之后,更明顯了。
華太太為全職太太,老公是公司大老板,獨生女兒念寄宿學校,家務不怎么多,還雇了個鐘點工。華太太吃過早飯,沿著小區彎來彎去的甬路,不緊不慢地走著,跟一句詩寫的那樣,勝似閑庭信步。
到了八點半,華太太就會轉回來,準時站在自己住的F棟前,那三棵鳳凰樹下。這時,剛上工的小何,也換好工衣,到了樹下。
兩人不怎么說話,說話也只是三言兩語。經常是彼此默默看上一眼,就轉身離開,各做各的事。幾乎每天都這樣,成了一種儀式。
小何還有個變化。每逢中午休息,不像以前,放下飯盒,就去打撲克斗地主,而是坐在會所某個僻靜角落,擺弄起手機,成了忠實的低頭族。手機剛換過,華為4G的。一道打工的,有人驚訝,好恐怖,買這么高檔的,得一個月不吃不喝呀。
好奇怪,時令還是四月,小區另外好幾棵同様的鳳凰樹,只有一片綠葉的時候,F棟前這三棵樹,已經滿樹紅花了,比正?;ㄆ?,整整提前一個月。
不知道是格外吸收了什么營養,還是打理的時候,用的不止是力氣,汗水,更注入進去了心血,情意,才感天動地,讓大自然鬼斧神差地出現了這樣的奇跡?
只見花朵鮮亮繁密,一簇簇,一團團,擠滿枝頭,遮天蔽日,如火如荼。嬌艷得像是有濃濃的鮮紅汁液,在肆意流淌。
華太太和小何,在樹下停留的時間更多了,如同欣賞他們一起完成的杰作,兩雙眼睛充滿驚喜,以及其他說不出的神秘。
可是小區其他業主,走到這三棵樹下,或者遠遠望著,心里都揣著許多疑問——同樣的樹,在同樣的小區,差別咋就這么大呢?有的,拍成照片,在朋友圈里瘋傳,贏來不少睜大的眼球,留言最后都畫上好幾個驚嘆號。
小區一位老婆婆,滿頭銀發,一臉皺紋,八十好幾了,神叨叨的懂點風水。逢人哆哆嗦嗦地說,這是兇兆,不信,等著瞧。
果然被老婆婆言中。小何在他租住的出租屋,突然身亡。
是F棟前這三棵鳳凰樹滿樹的花剛落了沒兩天,晚上十點多鐘,同屋住著的人已經睡覺,小何還在玩手機,有人敲門,他出去了,沒想到,再也沒回來。
保安聽到動靜,才發現地上躺著個人,是從頂層七樓平臺上跳下來的。滿臉是血,已經沒了氣。圍過來的人,有膽大的,湊進一看,見小何眼睛睜著,就是書本上說的死不瞑目。人們紛紛議論,說不準有什么冤情。
第二天,這消息在我們小區像一股秋后的風,冷颼颼吹進來。華太太早晨散完步,八點半仍然準時站在鳳凰樹下的時候,卻不見小何影子,眼皮不住地跳了起來,心里撲騰撲騰的,預感到出了什么事。茫然間,過來一個人,對她說,華太太,別等了,小何跳樓自殺了。
公安的偵查,是從小何手機入手的。很快確認這部華為,是華太太搬來小區沒兩天,才開始使用。小何工資卡上找不到這筆支出,估計是誰贈送的禮物。聊天記錄并不多,可百分之六十以上,聊天對象是一個昵稱為鳳鳳鳳的朋友。
根據聊天內容,經過一番追蹤分析,小何和這位鳳鳳鳳,曾經是大學校友,還同是文學社成員。文學社的刊物叫星星草,鳳鳳鳳是主編,小何在那上面發表不少作品,全是以花草為題材的抒情詩。鳳鳳鳳為此寫過評論,大加贊揚。
剛上二年級,小何因為家庭困難,自動退學了。有同學反映,鳳鳳鳳和小何有親密接觸,像是一對戀人。小何離校后,鳳鳳鳳辭去了星星草的主編,患上了輕度抑郁癥。
此后,兩個人走著各自的路,中斷了交往。十幾年后,好像老天做了安排,他們在這個小區久別重逢。鳳鳳鳳成了華太太,小何淪落為打工一族。而且,他早過了而立之年,卻仍然單著??赡芎鸵恢彪y得溫飽的家境有關,也可能還牽念著往日一段舊情,無法擺脫出來。
華太太不相信小何是自殺。好些天前,她發現家里一個隱蔽角落,安裝了微型監控器。她知道她老公曾經動過她的手機,有了懷疑。他手里握著上千萬財產,可是個小肚雞腸的偽男。他委托過私人偵探,跟蹤過她。對她和小何的關系,始終放心不下,懷疑自己給戴上了綠帽子。華太太明確和老公說過,小何是她大學同學,除了這層關系,兩個人絕對清清白白,小區的大人小孩,花花草草都可做證??稍绞沁@樣解釋,她老公越是不相信,認為純粹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在這樣陰暗心理支使下,什么罪惡勾當都干得出來。
華太太向辦案警察,提供了這些信息,她堅信,小何不會是自殺,致他身亡的罪魁禍首,就是她老公。
警察也傳喚過華太太老公,進行調查取證。這位老板舉起手,宣誓一般地反復強調,他的懷疑有根有據,小何干下壞事,擔心暴露出來,無地自容,于是,畏罪自殺。
自殺?他殺?證據都不那么充分,成了謎團一樣的懸案。
華太太參加了小何的火化儀式,以老同學的名義,買了一個最昂貴的骨灰盒子。從火葬場出來,就住進了醫院。
出院后,回到小區,誰也認不出華太太。原來一個俊秀靚麗的美少婦,一下子變得臉色蒼白,目光癡呆呆的發直。嘴唇失去紅潤,總是喃喃自語說,怪我,為什么要進這個小區,我真傻,我真傻。
看過魯迅小說的人,說她成為了小區里的祥林嫂。
夜里值班的保安,會在半夜三更看見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一身白衣白褲,在那三棵鳳凰樹下,轉來轉去,又像哭,又像笑,樣子好嚇人。
不用問,都知道,那是華太太。
沒多久,華太太和老公辦了離婚手續,搬出了那幢復式樓大宅。又沒多久,她的前老公也離開了復式樓。大宅在中介那里掛牌出售,至今也沒賣出去。
第二年,到了鳳凰樹花期,小區的樹都開花了,只有那三棵,素素淡淡的,盡是枝枝葉葉,一朵花也沒有。
那位老婆婆,說是沾了邪氣,在樹干上貼了許多黃色紙條,是驅邪的符。小孩子都不敢去樹下玩。有的業主向管理處建議,干脆把它們鋸掉。
華太太,姓黃,名字叫三鳳。黃三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