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藍每年的七月都會到這個破舊的小紋身館來紋身。
在背上蝴蝶骨的地方,紋一只很小的雁。
紋身館的小老板在破爛的窗口眺望著遠方,抽著便宜的假煙,每一支都要抽到屁股跟,燙手了才扔在地上,用已經被磨的變形的皮鞋踩踩。
終于,街口出現了一個素顏而邋遢的長發女子,她穿著湖藍色的露背吊帶,舊舊的短褲剛好蓋過她圓潤的屁股,她的腿很修長很好看,腳上隨便耷拉著一雙涼拖。這樣的裝束在這個地方并不常見,所以她引來了頻頻的駐足。
像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去了動物園,她就是那個突兀的動物。被觀賞,被窺探。
小老板笑了笑,捻了手里才抽了一半的煙,用門背后鐵絲上掛著的不怎么干凈的毛巾擦了擦更不干凈的手。
剛把毛巾放回原位,藍就推門而入。二人一句話都沒說,藍徑直往里面的鋪滿灰塵的床上一坐,將長發撩到身前,把背對著那個老板。小老板動作熟練的用老舊的設備插上電,也不打麻醉,不用線勾圖,直接在她的蝴蝶骨上刺去。
她咬緊下唇,身體因疼痛而微微顫抖。
很快,一只雁就刺好。默契。自然。藍的蝴蝶骨上有了七只雁,組成了一副畫,錯落有致。
藍的體質奇怪,傷口不容易結痂,所以,老板用紙巾擦干血跡,用準備好的冰袋敷了一敷。
老板笑著,說:“今天是七月最后一天,我還以為你不來了?!?/p>
“呵呵,我不來你就沒生意了是嗎?!彪m然是個問句,可藍慵懶的聲線念著倒像是一種嘲諷。
老板并沒有什么反應,也不生氣,他說:“每次都讓你多穿點,都七月了,穿這么點冷不冷。”
藍沒有回答,倒是說起了另一件事:“明年,我不會來了?!?/p>
“嗯,剛好,這里下個月就要拆遷了,似乎要蓋個大廈。”老板背過身洗著設備。
“呵,那你以后連煙也沒得抽了。”
“我早都不干這個了,這么多年了,就你一個人還來。我平時都在前面橋下頭擺攤賣些雜物。”
“倒也是,你每次紋身都疼得要死。”
“疼,你還紋?!?/p>
藍笑了笑,滿是疲憊。她的五官很耐看,就是長得有點涼薄。她的皮膚因為常年化妝而變得粗糙黯淡。她有點瘦,顯得整個人很是骨感。
藍說:“看你馬上無家可歸,我多給你點吧?!?/p>
老板說:“我不要錢,但你告訴我為什么在我這不打麻醉紋七只雁?”其實老板看得出來,這個藍雖然一副不著調的樣子,但是她的衣服鞋子都是名牌,價格不菲。
藍慵懶的笑笑,說:“你還是要錢吧?!?/p>
老板哈哈一樂,才說:“開玩笑的,七年都沒說現在怎么會說。我不要你錢,你要是看得起我,就別給我。我怎么著還跟藝術家沾個邊,談錢,俗?!?/p>
藍挑眉,表示同意。然后離開了這個地方。
老板會記得,這個奇怪的客人。再見,或許,再也不見。
七年,每年都會有突然的一天,她就來了。導致老板那一個月都不擺攤去等待著那個奇怪的人的到來。老板也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覺得這么長的日子,自己只認識了這么一個人吧。
二.
藍穿著深藍色的蕾絲睡裙,在臥室里慵懶的趴著,翻閱著最新的時尚雜志。
敲門聲響起,她拖拖拉拉的開了門。
一個禿頂的男人進來,今天他顯得有些開心,但還是抱怨:“你剛干嘛呢?這么半天才開門?!?/p>
藍不說話。
那男人看著面前這個年輕而美麗的女子,不由撇撇嘴,猥瑣一笑說:“寶貝,快讓我抱抱,都想死你了?!?/p>
藍瞥了眼他,沒有動。
那個禿頂的男人一下子就撲了上來,用他干燥的嘴唇親吻著藍光潔的脖子,手不安分的上下摸索,突然男人摸到了藍蝴蝶骨的地方有些不平整,仔細看去才發現藍的背上又多了一只雁。
男人頓時大怒,他喊著:“你這個不要臉的賤婦,明知道我最不喜歡人家刺青,你還老跟我對著干,我花那么多錢養著你你還每天一副死人臉,真是。。?!?/p>
他還沒有罵完,兜里的手機就響了,他瞪著藍,掏出手機,立馬換了一副嘴臉:“喂,王總啊,哎,您好您好,不忙不忙,吃飯?行沒問題,您要在哪吃,隨便都可以。什么?帶夫人一起?好好好,沒問題沒問題?!?/p>
掛了電話之后對著藍說:“我和我老婆去個飯局,你最好給我消停點。”嘭的一聲把門拉上就走了。
藍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她習慣了,麻木了。她知道,那個老家伙今晚不會過來了,他家的母老虎還等著他呢。
藍去浴室洗澡,將剛才那老家伙親吻過的地方,摸過的地方,狠狠地揉搓。然后她畫了精致而完美的妝容,穿上黑色的露肩深V長裙,去了酒吧。
她坐在吧臺邊上,要了一杯加冰威士忌,修長的腿穿著高跟鞋隨意的搭落在地上,火紅的嘴唇吻著手中的女士香煙,顯得格外妖嬈。不少男人前來搭訕都被她一一回絕。
一個穿著黑色襯衫的男人走過來,坐在她旁邊要了一杯酒,有意無意的說:“小姐,你背上的雁很美,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藍斜眼打量著眼前的這個男人,襯衫恰到好處的松開幾顆扣子,剛好能看到他的鎖骨。一看就是個很講究的男人。而且長得也很帥氣,有棱有角,身上還有知名男士香水的味道,低調不濃重,絕對是個情場高手。
藍嫵媚的笑了笑,伏在他的耳邊說:“你要聽故事?在這里還是在床上?”
那男人直視著藍漂亮的眼睛,微笑說:“你想在哪里講,我就在哪里聽?!?/p>
藍冷冷的一笑,徑直走出酒吧。也許是因為那杯酒,也許是因為這里的氣氛,藍覺得暈暈的,有微醺的感覺。酒吧外還是七月的天氣,有些冰涼,甚至有些刺骨。
讓藍沒有想到的是,剛剛跟她說話的男人追了上來,溫柔的將手中的休閑西服套在了藍單薄的裙子上。而且,衣服很溫暖。
藍覺得自己一定是醉了,不然怎么會這么輕易的就感動的想哭。
那男人溫柔的摟著有些搖晃的藍,說:“我叫許同。”
于是那晚,藍和許同去了旅館。大概是因為一直跟一個老頭做那種事,如今和一個年輕而有活力的男人做愛,藍有些許興奮。藍不停地吻著許同的嘴唇,仿佛這樣就可以在許同身上刻下自己的印記。許同和那老頭不同,老頭每次沒幾下就累得不行,藍還看到過老頭偷偷吃“補藥”,而許同的身體很結實,很美好,他的精力也旺盛。藍有些癡迷。
第二天早上,藍醒的很早,她看到許同熟睡的側顏像個單純的孩子,而他的手臂還緊緊禁錮著自己,不由一陣難過。
是自己過早老去了嗎?
她轉過身去,黯自神傷。忽然感覺到有人溫柔的親吻著自己的蝴蝶骨。許同從背后環住她,問:“你叫藍對嗎?”
“嗯。”
“能告訴我你的七只雁的故事嗎?”
“那是我死去的七年青春。”
“嗯?”
藍轉過身,面對他,一字一頓的說:“我是一個情婦?!?/p>
果然不出所料,許同的眼里充滿驚訝,還有很多厭惡和鄙夷。他雖然是情場高手,卻不是掩藏表情的能人。
藍微微一笑,說:“很惡心是嗎?后悔了是嗎?”
許同無言,過了會才說:“你可以選擇離開他。”
藍呵呵一笑:“離開?你有什么資格替我做選擇?我們不過是剛剛認識的陌生人?!?/p>
“抱歉。”
“不必?!?/p>
三.
藍向禿頂男人要一筆錢買車。
那男人因為賺了錢心情不錯便答應了。
可是藍拿了錢之后卻消失不見了。禿頂男人氣憤異常,卻不敢聲張,整整罵了藍一個星期。
藍在酒吧再次出現的時候,許同來找她了。
許同說:“藍,雖然我不清楚你的生活,但我還是覺得你應該離開他,我覺得你的青春不應該在另一個男人的蔭蔽下荒廢。有需要的話可以來找我。”
藍微笑,點點頭。他們互留了手機號碼。
四.
準備了許久,終于下定決心收拾行囊。
藍在機場候機,準備去往云南旅行。
上飛機前,她打開手機聽了幾條留言。
第一條是許同的?!皡?,藍,你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啊?!?/p>
第二條是許同的?!八{,聽到了留言記得回我,我有大事告訴你?!?/p>
藍笑了笑。打開第三條。
是一個熟悉的卻許久未聽到過的聲音。
“藍,對不起。我知道我很自私。我上個星期的婚禮你沒來,我就知道你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了。藍,真的對不起?!?/p>
還沒聽完,這個留言就被掐斷了。
藍呆愣了很久,直到坐上飛機,看著窗外的云,才流下淚來。
五.
那時的藍是高三,17歲。
“藍,我中午不和你吃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工作,要好好努力一番。以后還要養你?!睕]考上大學的青梅竹馬的戀人發來短信。
戀人的名字叫雁安。
藍想了想,打包了一份飯去了雁安的公司。可誰知,剛見到雁安,就見到了雁安的上司,一個禿頂的老男人。他們兩個人一起給那個男人問好。那個男人點著頭,眼神卻一直色迷迷的盯著藍發育很好的豐滿的胸部。藍被看的很不舒服。可是雁安什么都沒發現。
藍也不好說什么。匆匆趕回學校。
可誰知后來雁安居然哭著找藍說那個禿頂男人看上藍了,要娶藍做媳婦。不然就辭退了雁安。那個工作,雁安一直很珍惜,好不容易有點起色,卻碰到了這樣的事情。
藍也哭了,罵雁安不要臉??伤{知道,雁安的母親還需要雁安來養活。那個女人對自己很好,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自己酗酒的父親每次毆打自己的時候,都是雁安母親安慰自己。她不忍心。只好答應。
可是誰能知道,那個禿頂有老婆,說迎娶什么的都是騙人。
而雁安居然嫌棄藍的身體臟,不久就分手了。
藍那時渾渾噩噩,只覺得很冷。便去了家鄉的小地方刺下了第一只雁,來提醒自己這可悲的愛情。
也許是為了報復,藍還會去公司對禿頂矯揉造作的說著甜蜜的話語,但對待雁安則是趾高氣昂命令來命令去。公司的人都同情雁安,都罵藍是不要臉的騷狐貍。
后來,藍再也沒有去過。
因為雁安的懦弱。
因為自己的貧窮。
藍的青春,整整七年青春,都過早的凋謝在一個老男人這里。藍覺得自己空剩一副皮囊,內臟早已經入土腐爛。
于是,藍不再有悲喜。
可是,就在上個月,她聽聞了雁安的母親去世的消息,終于決心要過屬于自己的生活了。這些年,欠的債也算是還清了。
六.
藍愛上了云南,她用剩下的錢開了一家花店,叫“二手玫瑰”。
許同還曾打來電話專門說留言里的那件“大事”,就是他找到真愛了??墒菦]過幾天許同就委屈的說“真愛”跑了,他要來云南散心。
藍收拾好一切,卻不見許同的蹤影。這樣來回幾次,藍也就再也不相信許同嘴里的“真愛”和“要來云南”了。
可是有一天早晨,陽光正好。藍伸個懶腰,剛打開花店的門,迎面而來就是一個擁抱。沒錯,那是許同??墒谴藳]幾天,許同就又走了。
藍微笑著,覺得許同真是個年輕的大男孩。
藍也在想自己到底對許同是什么感情,要不,等他下次再來,好好談談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