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雨后,江南的空氣里邊是纏綿的濕意。
行路的老者望著不遠處的靖江城門,手中摸了摸自個兒那被油布裹得甚是嚴實的箱籠,似是摸到了什么,方才放心進城。
靖江城的熱鬧絕非是他前些時日所走的山溝溝可以比擬的,走南的北往的都會路過這座城市。
還沒有入城,老者便已是在那柳色青青之中聽見了街面上的人聲鼎沸。
他在城中眼迷心亂的轉了幾圈,選了最便宜的房間住下,與那熱心的小二問清楚了這城里哪個地方最熱鬧,方才出門去。
那小二說,這城里邊最熱鬧的,除了吉祥賭坊,便只那桃花巷子了。
而桃花巷子這名字過于曖昧與青蔥,全然是不適合他這位年過半百的手藝人去的。
他在街上打聽了許久,方才決定在西街擺下他寶貝的很的戲箱,演上一段叫人入迷的皮影戲,換些許賞銀糊口之余,也一遍遍回憶起記憶深處的那個女子。
白衣紅裳的跳著拓枝舞,笑聲如銀鈴作響。
“清娘。”
老者喃喃著,口中的戲詞變了腔,他悵然的追著一道熟悉的身影去了人群深處,身后的孩童見著賣藝人空留個箱籠,盡皆上前,捧著那箱籠一擁而散。
二
他追至女墻的角落,方才醒悟,那死去多年的女子怎么還會出現在他的眼前呢?
太不現實了。
他頹然的后退,思慮著自個兒還背著箱籠,探手一摸,卻是只看到自個兒匆匆而來,手中只余一個胖乎乎的人參娃娃,在這月色下邊黑乎乎的對著他笑。
姑娘,今日王先生怎么追著咱們不放啊?
他許是又想起我姐姐了吧?暗地里照顧了他這么多年,也只我姐姐才能叫他這般。
可惜的是大姑娘命太短,福太薄。
兩人隨著話語散進這靖江城漫長而又無盡的黑夜里,再不可捉摸,老者立在墻角,癡癡的望著他手中的剪影。
若是一切可重來,他定當,他拿什么重來呢?
分明才不惑之年,在旁人的眼里,已是看到了一位知天命的老人了,生命還未到盡頭,而活下去的意義已是消弭旦盡。
三
那位老者只在靖江城中賣了一日藝,便失了箱籠,丟了生計,整日里坐在桃花巷子最里邊的勾欄院門口,一臉癡傻的望著那柳色青青里的二樓。
竹竿支起的窗戶里邊,時有歌聲傳來,聲音像極了他的妻。
“清娘。”
老者對著那一扇窗戶張了張嘴,喉中喃喃出一個細微的聲音來,他坐在勾欄院門口,打賞自是少不了他的,很快他的身邊便堆滿了碎銀與銅板,但也叫那些個眼紅了好幾次的護院給暴打了一頓,人丟出城門,銀錢被瓜分。
他醒來的時候靖江城的城門已是關上了,只留下一天月色和迎面吹來的清風與他作伴,依稀仿佛里,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也是這般的。
他在賭桌上酩酊大醉,她在臥榻上垂死掙扎。
那個他曾經所心愛的姑娘,最后變作了一縷芳魂,徹底的離開了他,從此他的世界里都只她留下的那一套皮影戲。
伴過冬入了夏,父母厭惡他不思進取,為他重鑄蒹葭。
都說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但在他這里,他的腦子里只有一抷黃土,新嫁婦不堪其辱,與人通奸,謀害了他的父母。
思及此,他不禁閉了閉眼,一雙目中流出渾濁的淚來,他從前只愿想起清娘,從未完整的回憶過他這一生,如今細想來,竟是痛苦比之于歡愉要多的多。
對著明月,他舉起手中的皮影,那人參娃娃仿佛是在對著他笑,他仿佛是回到了那一年她繪聲繪色的給他唱那一出出高低轉折的戲腔,眉眼隨著四季轉換淡于那些無常。
他對她,最后的記憶,竟是只有那模糊的白衣紅裳了嗎?那么他這么些年輾轉于紅塵之中,又是為了什么呢?
“我這一生啊,總共有兩個愿望,一個便是給你生兩個孩子,還有一個,便是想去看看這世界的山河壯麗,世事無常。”
然而,你兩條都沒有做到。老者含淚將皮影收入懷中,身子漸漸蜷縮入墻角的泥土之中。
四
靖江城內最近很是不太平,最大的受害者便是城西的沈家。
人人都說這沈老板娶了二嫁的夫人,走著背字,他那一雙兒女,盡皆受了紅信石之苦,下地府見了閻王,本還年紀輕輕的,一夜之間竟是蒼老了十歲一般,他花了大價錢叫官府詳查此事,然這事也好查。
這靖江城中南來北往的人甚多,但隨身帶著皮影箱籠的人委實是沒幾個,不過半日的排查,便查到了老者身上。
那會兒他正癡癡的坐在桃花巷子里,官府將他帶走時他還在反抗著,但是見了那箱籠,一下子便不鬧了,自個兒撲了上去,親熱的宛若是久別重逢的情人一般。
“王摩什!”
沈家的苦主震驚于這位老者的容顏,竟是驚呼出他的名字來。
老者回頭看著那叫他的女子,只覺得她的臉陌生的很。
“你不是早就從懸崖上邊摔死了嗎?!”
沈夫人驚呼道。
“他是沒有死,但活著也沒什么意義了。”
勾欄院的大門徐徐而開,老者聽了聲音之后,抬眼癡癡的看著那眉目熟悉的女子。
“清娘……”
沈夫人驚得往后退了一步,老者聽到聲音,迷茫的抬目看了一眼那面色蒼白的沈夫人,便繼續盯著那一身艷紅的女子了。
“我叫真娘。”女子淡淡的說道,“清娘是我姐姐。”
“這是怎么回事?”衙役們面有不耐的說道,他們本是來帶人走的,結果一個兩個的都圍在這里,最重要的是這其中還有官府的贊助商。
“回稟大人,這其中是有緣由的,我姐夫腦子不大好,他每天都會出城,黃昏入城,在城中租一間最便宜的房,夜晚去城西演皮影戲,因為害怕有人搶他的箱籠,他在這箱籠上邊涂滿了紅信石。”真娘深吸了一口氣,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沈夫人,“事發當日,民女去街上采買,我姐夫認錯了人,是以追了我老遠,箱籠擱在鬧市里邊。”
“而拿了箱籠的人,正是沈夫人的一雙兒女。”
“你胡說!”
五
“少爺,夫人要生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吉祥賭坊,一個小丫頭急沖沖的撥開人群,目標準確的找到了自個兒家沉迷賭博的少爺。
“不去不去!”
王少爺厭惡的推開了丫鬟,繼續盯著桌案上的牌。
“少爺!”
“王少爺,您的賭資不夠了,您看?”
賭坊老板色瞇瞇的望著那丫鬟,王摩什見狀,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
六
他踏著月色歸家,偌大的王宅里邊寂靜無聲,甫一踏入王宅,他便被押去了大堂。
王家二老面色嚴肅,一聲聲問他。
一年三百六十天,你有多少日是陪著你的妻過的,又給了她多少溫暖柔情?
第一年,柔情蜜意。
第二年,同床異夢。
第三年,芳魂歸去。
他悵然的跌坐在冰涼的地板上,春夏交接的夜晚,寒氣重的很,但再也無人半夜起來為他披上寒衣,留那永夜之中的一盞明火。
可他分明記得,那一日的深夜里,她與男子在屋后的竹林里茍且,遺落的正是他送她的那枚芙蓉石雕牡丹衣扣。
七
“少爺,這枚牡丹衣扣,是奴婢在少奶奶屋子里偷拿的。”
他面無表情的望著跪在他面前的奴婢,他的妻已是換了一個了,原本他也以為生活便就此圓滿了,便是他忘不了那個白衣紅裳,為他歌舞的女子。
也該是結束了。
可這猝防不及的意外打破了他的作繭自縛,他抬眸望著門外的一天星月,帶著悔恨的雙目之中,一滴清淚落下,皎皎如月華。
王宅風光依舊,但他醒悟的不夠及時,奸夫淫婦露出了他們丑惡的面容,黑如深淵的懸崖,猶帶著幾分清娘的模樣,叫他入了魔。
八
真娘也不再與那沈夫人爭辯,只叫丫鬟給衙役塞了銀子,讓他們將沈老板夫婦一同押送回去,在這桃花巷子里邊的都不是什么正形的人,見了這事,忙回去吆喝,次日堂審,衙門卻是早已被那些好事者圍得水泄不通。
“清娘。”被衙役帶走之際,他回身看著自個兒身后的紅衣女子,猶自反抗著,想要回到她的身邊,而那紅衣女子卻木然回身,朱紅的大門緩緩關上,咿呀的聲音喧鬧了年華。
仿佛是那一年,她在他的面前起舞,風流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