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自己:從小到大有沒有那么一件事是我一直喜歡做的?我回答:沒有。我再問自己:有沒有一件事物令我衷心熱愛,即使付出生命的代價也不會放棄那份熱愛?我回答:還是沒有。
我想,一定有很多人和我一樣,自打來到這個花花世界,就開始像無根之萍隨波逐流。我們只是活著,卻不曉得自己為什么而活。
也許我們曾經有過“夢想”,有過“熱愛”,但伴隨著各種意想不到的誘惑、瑣事、障礙、阻撓等等現實因素,它們都被生活的列車碾碎在軌道中,最終變成了沉淀在腦海深處的記憶。
八歲那年,我上小學一年級,而那時候我哥已經上到五年級了。相比我的年幼無知,我哥就像是一個英雄般的存在。他喜歡看武俠片,改編自金庸、古龍武俠小說的電視劇他幾乎都看過了。
只看武俠片對我哥來說,顯然不夠過癮。他找來了一塊木板,先在上面畫了一把劍,然后用小刀一刀一刀地把那把劍給刻了出來。我記得那把木劍的劍柄頂端被刻成了鳥頭的模樣,上面還有一個鋒利鳥嘴,我以為他會給這把劍取名為鳥劍,但他后來在劍上刻下了“神雕劍”三個字。我想,他一定是從《神雕俠侶》那里得來的靈感吧,不管怎樣,當時我覺得我哥真的好厲害,竟然能把一塊木板刻成一把劍氣逼人的木劍。
神雕劍的外形看起來比電視劇里那些大俠拿的劍還要炫酷,拿在手里揮舞會有一種俠客附身的感覺。劫富濟貧,俠肝義膽,仗劍江湖,浪跡天涯,這也許是所有受武俠片影響的男孩子都想去做的。
所以,當我偷偷拿著這把木劍到我的小伙伴們面前展示的時候,他們都羨慕極了。二毛問我:二蛋,你從哪里弄的這把劍?我告訴他是我哥做的。二毛說:讓我再瞅瞅,我也讓我哥做一把,比你這把還要大,到時候咱們比試比試。我以為他哥大毛做出的劍肯定不如我哥做的,便爽快地答應了。但是,我始終沒有看到大毛給二毛做出一把哪怕匕首大小的劍。
有了神雕劍,我哥并不知足,他還制作了一本武功秘籍。
那個時候,我們上學做作業用的作業本叫“大筆記”,他就把大筆記剪成書本大小,然后找來一本學過的教科書把封面撕下來當做秘籍的封面,因為教科書封面紙的硬度比普通紙更硬,也更適合做秘籍的封面。他把封面用墨水涂成了黑色,在寫書名的地方留下了一個豎著的長方形空白,此時我還不知道他要做的這本書名字叫什么。
接著,他要把這一沓紙給縫起來,縫成線裝書。可是,我哥不太會縫,就讓我媽來教。我媽一邊嘮叨著做這個有什么用,浪費了那么多“大筆記”,一邊教我哥縫書。書縫好以后,我媽的手也被染黑了。最后,我哥在寫書名的地方用圓珠筆寫下了“葵花寶典”四個字,并且描摹了很多遍,讓書名變得醒目。
年紀尚小的我并不知道《葵花寶典》是什么樣的書,更不知道我哥在第一頁寫的“欲練此功,必先自宮”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這是一本很厲害的書,因為它的樣子非常像電視劇里寫有絕世武功的秘籍。不但外表像,而且里面也像那么一回事,他在內頁畫了一些擺了各種姿勢的小人,惟妙惟肖,以假亂真。
我哥跟我說過,他將來想要當一個演員。
他說:當演員演武俠片出演主角,就能體驗做大俠是怎樣的感覺,從一個寂寂無名的小嘍啰,因緣際會學到了上乘武功,最后成為天下第一。他在和我說這些的時候,一手拿著神雕劍,一手拿著《葵花寶典》,躊躇滿志,而我只是呆呆地望著他,以為他以后真的會成為演員,成為天下第一??墒牵倪@個夢想好像只是說說而已,后來初中沒上完,他就輟學了,然后到處打工掙錢,始終寂寂無名。
我哥的演員夢想對我并沒有多少觸動,我不想做演員,可是也不知道將來會做什么。當時,我只對我哥手里的那本《葵花寶典》特別感興趣,說得準確一點,是對書里的字感興趣。
《葵花寶典》里的字都是我哥用毛筆寫的,前幾頁還像模像樣,但是后面很多頁就成了他練毛筆字的練習紙了,他也不是認真在練,只是為了好玩隨手涂鴉。
我們家上溯七八代也沒有出過文人墨客,都是普普通通的農民,沒有寫毛筆字的人文環境。那毛筆是哪兒來的呢?毛筆和墨汁都是學校里發的,除了這些,還有其他顏料和筆刷,都是上美術課學畫畫的工具。所以,如果不是學校發這些東西,我們怎么也不會接觸到毛筆的。
我學我哥的樣子,試著用毛筆寫字,一開始我只是好奇,這樣軟軟的毛筆竟然能寫出各種各樣的字來,跟我平時用鉛筆和圓珠筆感覺完全不一樣,真是太神奇了。
《葵花寶典》被寫滿了,我就找來用完的作業本,正面寫完再寫反面,寫過毛筆字的作業本,筆墨干了以后,就像綻開的花朵,變得蓬松,一眼就能看到里面橫七豎八的黑色墨跡。
我哥看到我寫的字,不禁夸了一句:二蛋,不賴嘛,比我寫得好看。不得不說,被人夸獎的感覺太好了。我寫字原本只是無心之舉,沒成想卻被我哥夸贊,心里樂開了花。
小時候我事事都覺得我哥比我厲害,所以我常常跟著他玩,學他做各種各樣的事情。在寫毛筆字上,我哥是第一個夸我的人,也是我有記憶以來,他第一次夸我。平時聽了太多批評的話語,一句贊美也許就能拯救一個沮喪的生命。
寫完了所有的作業本,我就在廢舊報紙上寫。
報紙,不知道我媽從哪里找來的,對她有大大的用處,她用報紙糊破碎的窗玻璃,用報紙做鞋樣子,把報紙貼在靠近灶臺的墻上防止油漬把墻弄臟,總之,很多地方都會用到報紙。所以,我都是偷偷地把報紙拿來寫毛筆字,后來我媽看到我寫的字還可以,本來想罵我偷她的報紙,也漸漸消了脾氣。
對我的毛筆字夸贊最多的是隔壁的樂樂他爸。
那年春節,我爸看到我這么喜歡寫毛筆字,于是,就讓我寫春聯。我覺得,我爸讓我寫春聯并不是因為我喜歡寫字,也不是覺得我寫的字有多好看,他從來沒說過我字寫得好,他的目的是,這樣能省下幾十塊買春聯的錢。毛筆和墨汁本來就有,能用很久,紅紙五毛錢一大張,買來四五張就夠了,另外,家里有一本破舊的《萬年歷》,里面有很多現成的對子,可以直接抄來用。事實證明,寫春聯比買春聯確實省錢。
但不管怎樣,我最終還是寫了春聯。原本在自己家里隨便寫寫并不覺得有什么,但是把字貼出來后,我每次進門都能看到,從大門口經過的人也能看到。我這才發現,字寫得很差。有些字寫得歪歪斜斜的,有些字的筆畫該粗的卻寫得細,該細的卻寫得粗,有的字寫得很大,有的卻寫得很小,不勻稱。并且,所有的字都看起來軟綿綿的,沒有力道。
可是,樂樂爸來我家串門的時候,一看到我寫的春聯就對我贊不絕口:這是二蛋寫的字嗎?真不簡單,小小年紀能寫得這么好,有天賦啊這是。我聽到后開心得不得了,甚至比我哥夸獎我時還要開心??赡苁且驗樗馁澝栏】湟恍┌?,但的確更能刺激我的虛榮心。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到站在旁邊的我爸用謙虛的語氣說:好什么呀,你看這些,寫得歪七扭八,跟蟲子爬似的。樂樂爸輕輕摸著我的頭,笑著對我說:二蛋,別聽你爹的,他不懂這個,他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連字都不認識,你好好練字,將來一定會大有出息。我點點頭,把我爸剛才說的話全忘在了腦后。
從那以后,樂樂爸每次來我家串門都會在屋檐下對著門框上的對聯贊美一番。
有時候,我都覺得他夸得有點過于頻繁過于夸張了,但他自己好像絲毫不覺得。現在想來,樂樂爸確實言過其實了,不免有找話題和敷衍奉承的成分,但他對我的鼓勵和贊美對我來說的確是一筆非常寶貴的精神財富,在我后來的人生當中,再也沒有比他對我的夸贊更多的人了。
人的自信來自哪里?我想,大多數時候就是來自他人的贊美。
在我剛剛對毛筆字有一點興趣的時候,是我哥和樂樂爸的贊美讓我這顆興趣的種子開始了萌芽。那一聲聲的稱贊都是最好的水分和養分,是興趣愛好得以誕生的必要條件。如果我一直被我爸那種打擊式教育氛圍所包圍,即使有再多的興趣也都會被扼殺在搖籃里,同時,人也會變得自卑、萎靡。
我的毛筆字寫得好很快在街坊四鄰傳開了,到了第二年春節,有好幾家想要我幫他們寫春聯。
為了練好毛筆字,我把原來學校發的劣質毛筆拋棄了,買了更好一點的毛筆,我還買了大書法家顏真卿的《顏勤禮碑》字帖,但是我從來沒有認真臨摹過,因為臨摹太辛苦了,我只簡單學了一點里面的筆劃,大多數時候都是由著自己的性子隨便寫。這也預示著我不能在書法方面有更大的進步。
大地、二毛和樂樂與我年齡差不多,也都是常常和我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們。他們受到我的影響也試著寫毛筆字,寫春聯。但是,他們好像對寫毛筆字并沒有多大的興趣,我去大地家看他寫春聯,他在寫字的時候特別隨意,對自己的要求是,只要不把字寫錯,能認出來是什么字就可以了。
在接下來的幾年里,我每年春節都會寫春聯,而大地他們寫了一兩次便不再寫了,他們可能覺得寫毛筆字不好玩吧。所以,我沒有一起練習毛筆字的伙伴,沒有指點我寫字的老師,一年到頭也只有在春節期間才會練幾天毛筆字。
毛筆字練得是少了些,但字一直在寫。毛筆字是軟筆書法,而圓珠筆和鋼筆甚至粉筆是硬筆書法,它們有相通的地方。
在學校里,我的硬筆字寫得也算是不錯的。那個時候,因為教學資源有限,沒法復印講義,老師常常會在黑板上板書,然后讓我們抄寫在本子上。有些老師很懶,他們會找學生替自己板書,而我就是經常被叫上去板書的學生之一。
和我一塊板書的有一個女生,她叫徐曉玉,是我從小學到大學遇見的寫字最好看的兩個女生之一,另一個女生是大學同學,叫呂淑瑤。她們都是字如其人的美女,都是成績非常好的學霸,都是我學習的榜樣。
我和徐曉玉不僅要替老師板書,每隔一段時間還要更新教室后面的黑板報,因為上面不僅有圖畫,還有很多需要寫字的地方。坦白講,徐曉玉寫的字要比我寫得好看多了。她的字風格一致,整齊劃一,剛勁有力,看起來很成熟,而我的字乍一看還行,但不能仔細看,并且一行字中大小不一,有的好,有的差,實在稚嫩得很。所以,讓她寫粉筆字的時候會更多,我只是她的替補。
上初中時,我和徐曉玉仍然是同學,雖然板書少了,但每次出黑板報依然有我們倆。做了多年的同學,又因為寫字有了那么多合作的機會,照理說,我和她大概率會發展出一段美好的戀情。可是,直到她結婚,我們之間的關系都是干干凈凈的,或許這就是此生無緣吧。
說到結婚,徐曉玉結婚時家里貼的喜聯就是我寫的。
那時,我已經很久沒有寫過毛筆字了,寫出來的字還不如上小學時寫得好,但就算如此,她也堅持讓我給她寫喜聯。那天我在她老家的堂屋里,坐在沙發上,對著桌子上的紅紙寫了很多的“囍”字。沙發上,桌子上,地上擺滿了等著晾干的“囍”字。她站在旁邊,笑容滿面地向她的家人以及親戚朋友介紹我這個老同學,一個相識了快二十年的老同學。
徐曉玉讓我寫喜聯也許是因為,她知道我曾經給我們一起上初中時的語文老師寫過春聯吧。語文老師姓劉,劉老師是我所有老師當中最欣賞我毛筆字的一位老師。他不僅讓我幫他寫春聯,還把我用鋼筆寫出的硬筆字作為同學們學習寫字的典范,這真是對我莫大的抬舉。我自知自己寫的字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出色,我也希望我的字能越寫越好,可惜,劉老師本身并不是書法大師,他沒能給我的字予以太多指點。
上高二的時候,大家都在忙著學習,備戰來年的高考。如果文化課成績不好,可以通過藝考來補救,我所認識的藝考生大部分都去學畫畫了,而學音樂學表演的幾乎沒有,學書法的就更沒有了。
令我沒想到的是,在我們那所高中竟然有一個書法培訓班。書法班在實驗樓三層的一個教室,和我們的教學樓距離甚遠,很少有人會往那里去,非常安靜。
我和同班同學倪紅軍第一次去的時候,看到教室門窗的玻璃上貼滿了寫著毛筆字的白紙,從外面很難看清里面的人在做什么。我想,他們把門窗貼上紙,也許是為了避免外界的打擾吧,在這樣一個安靜且封閉的教室里練字一定很享受吧。
事實卻是如此,去書法班參觀了一次之后,我和倪紅軍便報名了。之后的兩個月,每天下午我們都會到這里練兩節課的毛筆字。我覺得,在書法教室寫字的那段時間是我高中三年當中心態最平靜,幸福感最強的一段日子。
書法班的老師是一位年近六十的老先生。教室里除了老先生還有幾位在這里學了很久的學生,他們是高三的學生即將面臨藝考。我看到他們寫的毛筆字都非常漂亮,盡管他們寫毛筆字的時間并不長。說起來,我從開始接觸毛筆字,到高二年級已經有差不多十年了,但我寫出來的字卻仍然沒有入門。
[if !supportLists]第一節[endif]書法課,老先生一看到我寫的字便知道我有一點基礎,雖然比倪紅軍寫得好很多,但仍然需要大量的基本功練習。他開始教我們怎么執筆,然后教我們最基本的筆劃,一個筆劃一個筆劃地練習,有時候我們會練習一個橫筆而寫滿整張紙,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練習過,因為這樣太枯燥乏味了。
老先生對我們并不是非常嚴格,他允許我們按照自己的喜好和節奏來練習,練誰的字帖都行,不管是顏真卿、柳公權,還是歐陽詢、趙孟頫。不過,我和倪紅軍都選了顏真卿的,顏體更適合我們這樣的初學者。于是,我先從筆劃比較簡單的字來練,起碼要比重復畫橫豎勾有趣得多。
在書法班里,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在各自安靜地寫字,一筆一劃地慢慢練習。有時候,老先生在教室里溜達一圈,偶爾會從旁指點一下。他指出一個問題,就夠我練上好幾節課的,比如懸針豎,我練了五節課,才有那么一點意思。
老先生閑著沒事兒也會自己寫寫字,他最擅長的是隸書,《曹全碑》、《乙瑛碑》、《張遷碑》都是他經常臨摹的碑帖,他還常常跟我們講“蠶頭雁尾”的寫法,好像學會了寫蠶頭雁尾就掌握了寫隸書的精髓似的。
即使他不講,我也總覺得隸書要比楷書好寫,因為楷書每個字都是方方正正,規規矩矩的,條條框框一多,想寫好就很難,它不像隸書看起來那么簡單、飄逸。但即便如此,想真正寫好隸書并不容易。
總起來感覺,上書法課要比上文化課舒服多了,那是一個時間被放慢的世界。書法班里一共不到十個人,大家不急不躁地寫著自己的字,教室里沒有五六十個人擠在一起時的吵吵嚷嚷,沒有馬不停蹄地背書寫作業,沒有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高考壓力。
寫毛筆字和參禪打坐很像,也是一種對身心的修行方式。心如止水,全神貫注是提筆寫字的前提,而心急火燎,急功近利是寫不出好字的。
但是,書法課終究只是一次短暫的體驗,兩個月后,我又回到了熙熙攘攘的教室。
回想當時,那應該是我人生中一次重大的抉擇。如果我繼續學書法,也許后來,我會考到書法院校,深入研習書法,把書法當作自己終身的事業,畢業后我可能會當一個書法老師,可能會成為一個書法家,也可能一事無成,但終究有一技傍身,有“熱愛”相伴,心里踏實。
可我那時并沒有這樣想,在我腦海中盤旋著的更多的是,學習書法專業將來會找不到工作,吃不上飯。還未滿十八歲的我,心中所想全是生計問題,而不是喜不喜歡,熱不熱愛。
我也曾找過班主任聽聽他的意見,他的想法和我一樣:還是回來老老實實地準備高考吧,將來考上大學就好了。聽起來,好像考上大學就什么都有了,不管學什么專業,不管大學畢業以后做什么,先考上大學再說。高二時的我對未來只限于考大學,再無更多想法。
現在想想,選擇放棄書法藝考可能是必然的結果。
想在藝術方面有所成就,不僅要有異于常人的天賦,還需花費有大量的時間進行練習。我把天賦理解成興趣,如果從小對一件事物有興趣,那就是有天賦,但持久的興趣并沒有那么好培養,大多數人都是三分鐘熱度,也就無所謂天賦了;而大量的時間從哪里來呢,從年齡很小的時候來,就拿學書法來說,如果我從遇到《葵花寶典》,對書法產生興趣時開始每天練習毛筆字,并且有專業的老師輔導,那么到了我上高二時,就已經有至少十年的練習時間,“一萬小時定律”或許早已完成,我的書法很可能已經達到專業水準了,選擇書法藝考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寫到這里,我忽然想起了曾經的小提琴老師。
她只比我小一歲,但她從六歲開始學小提琴,至今已經有二十多年的學琴經驗,并且她不像我學書法那樣自己閉門造車。她從一開始就有小提琴老師教,大學和研究生學的專業也都是小提琴。所以,不到三十歲的她已經稱得上是小提琴演奏家了。
我問過她:有沒有想過放棄?她說:當然有,剛開始很喜歡小提琴,但學了兩星期后發現,太辛苦了,就不想學了。當時幸好媽媽不同意,逼著我繼續學,后來,學著學著就越來越喜歡小提琴,最后,小提琴就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再也割舍不下了。
書法班的老先生也跟我們提到過,他見過很多十來歲的小孩子寫的毛筆字比他寫得還要好,那些孩子大多數從四五歲就已經開始學書法了,而我們這些等到高中才開始拿起筆來練字的怎么能跟那些孩子競爭呢?書法藝考生當中有太多從小練習書法的學生,半路出家的我們毫無競爭力。
當我考慮不再去書法班上課時,和我一起學書法的倪紅軍也喪失了繼續學下去的動力。他的文化課成績比我差,雖然他很想通過書法藝考上大學,但最終也放棄了書法學習,到高三臨近高考時他沒有參加高考,而是到一所免考的大專院校學數控機床去了。
人生就是在一次次的選擇中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有時候我覺得那些選擇都是完全由自己做出的,我應該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但有時候又覺得,我是身不由己。
在千軍萬馬中挨著獨木橋的邊緣,我終于擠了過去,進了一所普通大學。大學里的一切對大一新生都是新鮮的,除了努力學習,我們像撒了韁的野馬開始了自由的大學生活??墒?,社團招新就像開機廣告一樣首先占據了我們的視野。
每個大學都有社團,社團五花八門,單單我們學校就有不下三十個社團,有職業發展類的,有志愿者類的,有興趣愛好類的等等。學長學姐們常常在食堂、宿舍、廣場組織社團招新活動。盡管有那么多的社團,可是,我搜尋了所有的社團,終究沒有看到書法社。
由此可見,書法是多么小眾的愛好。我有想過創建書法社,但一想到自己的書法水平以及組織能力,便就此作罷?;蛟S曾經有人組建過書法社,但由于我們學校的風氣實在不適合書法社的生長,我才沒有看到書法社的影子,就像我參加的文學社一樣。
我以為文學社會有很多朝氣蓬勃,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文學青年,可事實上,我第一次參加社團活動時,只看到寥寥幾個人,大家相互認識了一下,尬聊了幾句便散會了。
后續社長發起過許多活動,但無一例外都以失敗收場,讀書會組織不起來,社刊辦不起來,就連去爬山采風也沒什么人參加,大家的積極性普遍低迷,不知道是因為社長缺少魅力,還是因為對文學缺少激情。我感覺文學社就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上大二時,又迎來了新一批的大一學生,又是熟悉的社團招新活動。我和社長兩個人在食堂門口的廣場上,站在一個破桌子旁,望著來來往往的新生們。
我們不像其他社團那樣有易拉寶,有宣傳單,甚至有現場表演,比如吉他社的社長抱著吉他彈唱,比如輪滑社的社員占據了一大片地方做輪滑表演,而我們只有一張貼在桌子上的紅紙,上面寫著“文學社招新: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招’”。這是我用毛筆寫的,換來的是門可羅雀,無人無津。
大三時,社長宣布文學社解散,風燭殘年的文學社終于熄滅了。我想,連作為八大藝術之首的文學,都這么不被人待見,那書法就更不用多說了。成立書法社的結局只會比文學社更加凄慘。
難道偌大的校園沒有人喜歡書法嗎?有的。
有一次我在我們那棟宿舍樓推銷衛生紙。關于售賣衛生紙這件事情,說來也簡單,我參加了一次企業經營管理實戰模擬活動,我們小組作為一家“公司”選擇售賣的的商品是衛生紙,為了打開銷路,我們就挨個寢室上門推銷。
當我拎著一箱衛生紙,進到六樓的一間宿舍時,忽然看見墻上掛著一幅書法作品,上面寫著“自強不息”四個大字,字寫得遒勁有力,甚是老練。再看毛筆字下面的書桌上鋪著一個書畫氈,旁邊放著筆筒、墨盒以及筆架,凳子上坐著一個瘦瘦的男生。我進來時,引起了他的注意,其他幾位同學也好奇我是做什么的。
我先是像在其他宿舍那樣介紹了賣衛生紙的事情,他們好像都不感興趣,接著我就把話題轉到那位同學的書法作品上。提到書法,其他同學好像比那位瘦男生更加熱情,紛紛跟我說他寫毛筆字是多么多么厲害。
原來,他的名字叫何書文,他的家庭算是書香門第,爸爸寫得一手好字,所以他受爸爸影響,從小就喜歡書法,但即便如此,書法也只是作為他的一個興趣愛好而已,閑著無聊的時候會看看帖,寫寫字,排憂解悶,陶冶性情。
跟何書文聊了一會兒書法,我始終沒有說自己以前也寫過毛筆字,因為和他寫的字相比,我的字簡直不值一提,完全沒有可比性。再說了,我已經很久沒有練過字了,我連書法愛好者都稱不上。當時,我忽然有一種落寞感,一種和熱愛書法的人相錯過的落寞。
如果我還喜歡著書法,如果我還在堅持寫毛筆字,如果我的字也能拿得出手,能被裝裱成作品掛在墻上示人,那么我就會有足夠的自信,交定何書文這個朋友。但事實不是這樣,我是來推銷衛生紙的,我跟他所有的交流都可以被人看作是套近乎,目的可能只有一個:賣給他一包衛生紙。
與何書文的緣分算來只有這一面,后來我在學校其他地方也見到過他,但他看起來完全不記得我,我也沒有再跟他打招呼。但我和呂淑瑤的緣分卻不止一面。
我在上文提到過呂淑瑤,她是我大學同班同學,也是我們班的團支書,起初我并沒有在意她。有一次,她組織了團日活動,主題是學習唱校歌。她把校歌的歌詞用粉筆寫在了黑板上,我一看到她寫的字,便立即對這個小女孩肅然起敬。比起徐曉玉寫的粉筆字,呂淑瑤有過之無不及,單從字上看,蒼勁有力,大開大合,收放自如,完全想象不到會是一個嬌小的女生所寫。
和她的字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的性格,從她輕聲細語說話的樣子就能看出來,她是一個認真、溫柔、可愛的女生。團日活動結束后,我就主動和她搭訕,夸她字寫得好,一般人寫不出來。她也許很久沒有聽到有人稱贊她的字了,聽我這么一夸開心地笑了。她笑起來,臉頰上有兩個小酒窩,我這才發現她長得是多么好看。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便和呂淑瑤經常走在一起。一起晨跑,一起逛校園,一起泡圖書館,一起吃熱干面,一起上選修課。我們選修的是詩詞鑒賞課,記憶中這不是我和她約好一起選修的,而是陰差陽錯正好選在了一起。
第一次上詩詞課,我坐在最后一排,縱覽整個教室忽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背影,她穿著格子襯衣,書桌里露出粉紅色的背包帶,正是呂淑瑤。課后,我們相見時都感到驚訝,學校里那么多的選修課我們竟然都選了這么冷門的課程。她告訴我她很喜歡古詩詞,她還跟我說過一個著名的古典詩詞大師叫葉嘉瑩,一輩子從事古詩詞的研究和傳播,令世人景仰。
從那以后,每次上詩詞鑒賞課,我都會和她坐在一起。她是愛學習的學生,不管什么課都會坐在最前面,而我平時上課最喜歡坐在靠后的位置,想睡覺就睡覺,自由自在,在詩詞課上就不能這樣了,為了和她坐一塊兒,我也只好坐到前面去。
即便坐到老師眼皮底下,我也不老實聽課,總想和呂淑瑤聊天。呂淑瑤想讓我好好聽課,但又不能跟我說話,免得被老師發現,她就把要說的話寫在講義上拿給我看。我哪里會聽,就在講義上調皮地回復她。于是,我倆就這樣你一言我一句地“傳紙條”,玩得不亦樂乎,最后講義的空白處都被寫滿了我們兩人的字。我跟她說,以后一定要寫一幅字給我留作紀念。她點頭答應了。
我說不清我和呂淑瑤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大概是從同學到情侶之間的過渡關系吧,可這種關系卻一直沒有更進一步向前發展,并且在她一次生日后不久便夭折了。
聽說她要過生日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該送她什么當做生日禮物。我想,這個禮物必須是獨一無二的,那么就不能花錢買了,只有自己動手來做才能體現我的心意。于是,我想到了毛筆字。毛筆、墨汁、練習紙、書畫氈,都在我宿舍里放著,只是很長時間沒有動過了。
她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我把文房拿出來,隨意寫了幾個字,沒成想我的字已經差到不忍直視了。書寫的時候,手臂一直在發抖,直到我寫了好幾張字,手抖動的幅度才小了一些。我發現,在不知不覺寫出的字中,可以明顯地看到“呂淑瑤”三個字,因為我寫了好多她的名字。我不是要寫這三個字送給她,而是要寫“生日快樂”四個字。
寫廢了許多張紙后,終于寫出了一幅還算滿意的。可隨后我就發現,這是白紙黑字,很不吉利,不適合送人。怎么辦呢?這么晚了,上哪兒去弄彩紙去呢?后來,我想到用手機先把這幅字拍下來,然后用摳圖軟件把字摳出來,再換上其他顏色的背景。
忙活了一晚上,最后終于完成了。我便迫不及待地將這張寫著“生日快樂”的圖片發給了她。她只簡單回復了一句:謝謝你,二蛋。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更不知道她那時是怎樣的心情。圖片雖然看起來簡單而粗糙,但它凝結了我對書法對她本人太多太復雜的感情,她也許永遠都體會不到。
她還記得給我寫一幅字,我沒有要求她寫什么,只要是她寫的字就好。有一個詞語叫“見字如面”,以前常常被人們寫在書信的開頭。有時候我真覺得看到一個人的字比見到他本人更令人感動。
那天下午,我們有一節詩詞鑒賞課。上課前她一直在圖書館里學習,我從宿舍趕到圖書館,在圖書館一樓的棕櫚樹下等她從圖書館出來,然后一起去上課。她走到我跟前就把一個信封塞到我手里。我剛開始還大惑不解,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信封上沒有寫任何字,我把信封拆開,抽出里面的信紙,有兩張,寫著一首歌的歌詞,是五月天的《星空》。我這才明白過來,這是她寫給我的字。和她寫在黑板上的粉筆字相比,用中性筆寫出來的明顯遜色了很多。
《星空》或許是呂淑瑤很喜歡的一首歌吧,又或者她覺得歌詞很美,說得準確一點,是凄美。多年后的此時此刻,我的電腦旁放著她寫給我的字,我一邊回憶著和她的過往,一邊聽著這首很久沒有聽過的歌,仿佛歌詞里寫的就是我和她——“......那一年我們望著星空/未來的未來從沒想過/當故事失去美夢/美夢失去線索/而我們失去聯絡......”
我記得她曾經給我推薦過一部電視劇,名字叫《愛情是從告白開始的》。當我聽到這是一部電視劇的名字,只當是一部國產愛情劇,關注點全放在電視劇上了,而我平時很少看劇,便沒有回應她?;蛟S當時她在暗示我什么,因為我從來沒有向她表白過。不管怎樣,我們終究是有緣無分,沒能走到一起。
我思來想去,我對呂淑瑤的感情就像我對書法,只流于表面的喜歡,遠遠達不到“熱愛”的程度。熱愛是一種多么深刻,多么濃烈,多么真摯的感情啊。我羨慕那些找到真愛的人,我佩服那些一輩子只做一件事的人。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個貪得無厭的人,是一個情無所寄,心無所系的薄情寡義之人。
盡管“熱愛”難得,我也一直把筆墨紙硯完好地保存在收納盒里,隨著我一次次地搬家,輾轉各地。我相信,將來的某一天,等我那顆浮躁的心平靜下來,我還會再次拿起毛筆,繼續寫下去,即使那一天的到來可能要等很久很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