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價值觀中,勤奮可能是最被高估的品質之一,老語說“勤能補拙”,年幼的我們被師長教育幾句也就信以為真了,然而長大見識到更多人更多事受了更多挫折的時候,才會發現自己被騙了,很多時候勤并不能補拙。
我常想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那些勤奮的中國作家們,在遇到張愛玲這個天才少女的時候,是不是也會發現自己被騙了,然后產生慕容復遇到喬峰的悲涼感?
張愛玲寫第一篇小說時才七歲。那時她跟父親住在天津的老宅,親屬和仆人的生活故事是她缺少母愛的寂寞童年中的興奮點。
她曾以一個小康之家發生的姑嫂相斗又相殺的故事為底本,寫了一個家庭倫理悲劇。這個劇不僅因她在閱歷上幾乎空白而不能編完,就連字還不能寫全,遇到筆畫復雜的字,她就跑去問廚子怎樣寫。
情節是這樣的:有一個人家,姓一個很瀟灑的姓:云,新娶了媳婦,稱作月娥,而小姑又叫鳳娥。哥哥有一天出門經商去了,于是小姑鳳娥便乘機定下計策來謀害嫂嫂。什么計策?小愛玲實在無法想出,便放下筆,去構思另一篇小說。
小愛玲童年時聽的帶有傳奇色彩的故事多,所以,從一開始做小說,她就研究一種大起大落的氣勢,研究如何在故事性上吸引人。
始做小她寫的第二篇小說是歷史小說,開頭就是“話說隋末唐初時候”。寫出這個句子,小愛玲感到一種由衷的滿足,因為她非常喜歡那個時代。她覺得那仿佛只要一提“隋末唐初時候”,眼前便會出現一片旌旗搖曳,長袍披掛的征戰場面。那是一個怎樣的轟轟烈烈的橙紅色的時代啊。
她常常神情莊重異常嚴肅地趴在庭院的石桌上,在一張舊賬簿的空頁上寫小說。這賬簿寬而短,分成上下兩截,淡黃色的竹紙上印著紅線。有一次,她正抿嘴寫得起勁,走過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小青年。此人在老宅里被喚作“辮大侄侄”。小愛玲雖然當時僅有七歲,卻有許多似他這樣大歲數的侄子。
“辮大侄侄”俯身看“小姑姑”何以如此用功,僅看第一句話便叫起好來:"喝!寫起《隋唐演義》來了。”小愛玲聽了心中十分得意,但表面上還是很嚴肅的,結果是這“隋唐演義”僅寫了一張紙就寫不下去了。不過小愛玲仍無遺憾,她覺著有了“話說隋末唐初時候”這一句,其他都包容在其中了。
讀小學時,張愛玲寫出了第一篇有頭有尾的小說。故事大意是有一個美麗清秀的女性叫素貞,她有一位風度翩翩浪漫有才的情人。素貞與情人會面時不是看電影就是游公園。有一次兩人正在春意盎然的公園里漫游時,忽然有一只玉手在素貞的肩上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是漂亮而又活潑的表姐芳婷。素貞將男友介紹給芳婷時,便發現兩人竟一見鐘情。后來果然男友愛上了表姐芳婷,素貞便憤而投水自殺。
這小說是愛玲利用住校的課余時間,用鉛筆寫在一本筆記簿上的,晚上就寢時便給同學們在蚊帳里傳閱。傳來傳去,筆記本的邊緣一般揉搓在一起,鉛筆字更是模糊一片,同學們仍很愛讀。小說中的負心男子名叫殷梅生,傳到一個姓殷的同學手里便十分不高興,說:“他怎么也姓殷?”提起筆就改成了王梅生。本子傳回來,愛玲用橡皮擦掉,又改姓殷,殷姓同學要去再看,又改姓王。如此三番兩次地改來改去,紙也擦穿了。
當時在學校里,流行著新文學的言情筆調,一種新的臺閣體,其中有一行警句給張愛玲以深刻印象:“那醉人的春風,把我化成了石像在你的門前。”受這種新臺閣體的影響,張愛玲寫了《理想中的理想村》一文,文章充滿了當時曾流行于文壇的小布爾喬亞式的辭章語句:“在小山的頂上有一所精致的跳舞亭。晚飯后,乳白色的淡煙漸漸地褪了,露出了明朗的南國的藍天。你可以聽見悠揚的音樂,像一幅桃色的網,從山頂上撒下來,籠罩著全山……這里有的是活躍的春春,有的是熱的火紅的心,沒有頹廢的小老人,只有健壯的老少年。銀白色的月踽踽地在空空洞洞的天上徘徊,她仿佛在垂淚,她恨自己的孤獨......”
這樣的文章,以張資平最有代表性,在當時文壇很流行。雖然小愛玲受影響也做過模仿,但她實在不喜歡張資平。她覺著他的言情小說太假太浮,不如張恨水的小說故事性強,后者用詞雖老了些,但使人感到親切、真實。
班上亦有一個姓張的女生,頗有才華,卻酷愛張資平。于是,這兩個姓張的女生,幾乎天天晚上要為張資平與張恨水爭吵一番,誰也說不過誰,誰也不服誰。
張恨水一派的小說注重故事情節,寫平常百姓的恩恩怨怨,使張愛玲愛不釋手,尤其是《啼笑姻緣》、《秋海棠》等情節性很強的小說。這對她以后的創作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張愛玲《童言無忌》中提到,周歲的時候循例在一只漆盤里揀選一件東西,以卜將來志向所趨,她姑姑依稀記得她拿的是個小金磅,而一個女傭卻堅稱她拿的是一支筆,如果抓周這東西真靈的話,愛玲小姐拿的決計是一支筆吧。
現今網絡上流傳很廣的一句話是“他有多努力,你知道嗎?”仿佛誰笨誰有理似的,七歲開始寫小說的張愛玲毫無疑問是祖師爺賞飯吃,不需要很努力得到一個悲愴的結果然后讓別人用這種話安慰自己。
好在這個世界還頗為寬容,讓我們普通人的平庸人生里,需要拼天賦才能生存下去的時候也并不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