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穿過窗柩,在地上留下一片暗影。站在窗前的人,面目蒼白,仿佛那耀眼的太陽光也不能帶給他絲毫暖意。他靜靜地看著院中的杜鵑花,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遠處傳來的嘈雜聲像是不跟他在同一個世界,絲毫不能將他拉回來。
那花瓣紅的似血,將院墻映成了紅色。種了多少年了?他在心里自問,她離開的那年吧。原來已經八年了!他閉上雙眼,哀嘆一聲。
園中的花,開的一年比一年妖艷,一年比一年耀眼。尤其是今年,似瘋了一般,拼命地盛開。他一直在想,是不是為了懲罰他。
他直直的看著院中的杜鵑花,像是在期待著什么。突然,他淡然無波的眼睛亮了一下,看著院子的正中央,一張清麗無雙、笑靨如花的面容正笑嘻嘻的對他說,鳳展,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們去天山摘雪蓮給華姨治病,然后沿著天山往南走,去塞外,放風箏、騎快馬、彎弓射箭好不好?啊!少女像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奔向他,我們還要喝從雪山上融化的雪水。說完,少女又明媚地笑了起來。蕭展看著她,眼中滿是寵溺,彎了彎唇角,應了聲,好,靈兒。同時,手慢慢地探出窗口,向著那張近在咫尺的笑顏伸去,在觸碰到的那一剎那,那張笑臉忽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窗前開的正艷的杜鵑花。蕭展呆呆的看著自己的手,微嘆一聲,明知是幻覺,為何還執迷不悟!倏地他復又冷笑一聲,這不就是我活著的原因嗎?憑著一個幻影支撐著活了八年。然而,今天過后,他怕是連這唯一的原因也要舍棄了。他又重新將目光投在院中,看著那滿院的杜鵑花。想著今天的日子,紅色的杜鵑花似乎刺痛了他的雙眼。他本能的閉上了眼睛,然而,一片血紅卻沖入他的眼簾。
杜鵑花,今天比以往開的最盛的時候還要紅一些。蕭展看著那如血的花朵,艱難的說道,你們是在嘲笑我、諷刺我嗎?是在為靈兒抱不平嗎?呵呵,蕭展無力地笑了起來,來吧,嘲笑吧,諷刺吧!這八年來,我恨透了自己。
曾經,他以為這一生也就這樣了。誰知,命運并不打算就此收手??嘈σ宦?,從今往后,這世上再也沒有蕭展。
天氣格外的好,明媚的陽光,襯得院中的杜鵑嬌艷欲滴,風吹過處,杜鵑搖曳。院門前的一頃花圃中,一抹白影一閃而過。蕭展直覺的叫出聲,小白??墒牵“撞⑽聪裢R粯印安洹钡匾幌聸_進他的懷里,找個自認為舒服的地方窩著。他看著那白影一閃而過的地方,喃喃道“小白,小白”。思緒回到了那年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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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大戰醒來后,他躺在床上,眼睛毫無焦距的盯著房梁許久,看不出在想什么,完全沒有死里逃生的愉悅。不遠處傳來一聲弱弱的叫聲,驚動了他,他茫然地將目光轉向出處。一只渾身雪白的小狗蜷縮在一旁的椅子上,睜著黑溜溜的眼睛,眼中充滿了興奮。他試著張嘴說話,奈何聲音嘶啞的連他自己都聽不清。一旁的小狗見無人理它,一雙眼睛迅速黯淡下來,毛茸茸的腦袋慢慢地垂了下來。蕭展見它這個樣子不禁彎起了嘴角,他又試了幾次,終于,發出了清晰的聲音。
他側頭對整個身子團成一個球的小狗虛弱地喊道,小白。小狗聽見有人喚它,頓時將它的狗頭拿出來,直起胖乎乎的小身子,沖蕭展跑去。
待跑到床邊,小白看了蕭展一眼,似在擔心什么。蕭展莞爾一笑,說道,這么多天了,你怎么一點沒瘦,還是這么胖。上來吧。蕭展伸出一條手臂,小白順著往上爬,爬在他胸前,蹭了蹭,眼中已盡是喜悅,“汪汪”的叫了好幾聲。蕭展笑著垂眸看著身前的球,抬手一下一下地撫著它的長毛。小白似乎很享受,便四肢一軟,整個身子都放松下來,四只爪子軟趴趴的搭在蕭展身上。
忽的,小白一下跳了起來,看著蕭展,帶著詢問。蕭展也看著小白,說道,該找的地方,你大概都找過了吧!小白隨即汪了一聲。蕭展伸手將小白抱過來,讓它趴在自己頸窩處,雙手摟著它,空洞的聲音傳來,小白,對不起,對不起,我沒能把她帶回來,我沒能救回她。一直安靜的小白狗,極力的嘶叫一聲,掙脫了那雙毫無血色的手,似風一般跑了出去。
看著小白離開,目光定格在那個方向。許久許久,他低語著,為什么我還活著,為什么?靈兒,為什么下手不狠一點,殺了我?!你是恨我的吧,所以連死也不許我死在你身邊!最后,才收了力道。
這天之后,十幾天,蕭展再也沒有見過小白。就在他以為小白離開了薊北閣的時候,小白渾身是傷的來到了他的面前。昔日白凈如雪的皮毛,已被鮮血染紅。然而一雙眼睛死命的瞪著他,他恍若未覺,艱難無力的將小白抱起,小白在他懷里拼命掙扎,汪汪大叫,極其厭惡他的觸碰,滿眼的恨意赤裸裸的流露出來,似要撕爛他。他抱的太緊,小白掙扎未果,就一口咬在了他傷的不輕的手臂上。然而,他任憑鮮血汨汨流下,也不肯松開小白,一雙眼睛滿含痛苦地看著小白,說道,小白,她已經不在了,你是她留在這世上為數不多的東西了,所以不要厭惡我。小白仿佛聽懂了他的話,漸漸停止掙扎。
從那天起,人畜相依。也是從那之后,無人再見過蕭展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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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傳來腳步聲,蕭展收回了思緒。那人在他面前止步,隨他一起看向窗外。蕭展沒有看他一眼,臉上也無絲毫表情。那人似習慣了,開口說道,鳳展,靈霰已經在路上了,你也準備一下吧,聲音里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說完拂袖而去,而后又停下腳步,背對著蕭展,聲音再次響起,今天不只是你成親的日子,更是你繼任閣主之位的日子。冷哼一聲,又道,就算她還活著,你以為你們之間會有可能嗎?
站在窗前的即將繼任閣主的年輕男子,閉上了眼睛,耳邊縈繞著那句話,久久不能散去。有可能嗎?他在心里問自己,當然,答案肯定的,不可能,那件事之后,他們之間已再無可能。她最恨人騙她,可是他卻一次又一次的欺騙了她。
轉身,兩個下人已捧著禮服,恭敬地站在一邊。蕭展眼光掃了他們一眼,毫無感情的說道,出去。那兩人聽后,捧著衣服的雙手微微顫抖,害怕的向那人看去。那人不置一詞,蕭展說出那兩個字后,也不再說話。靜謐的空氣中流動著不尋常的意味,僵持了許久,兩人對望一眼,終是走了出來。
兩人出來之后,才意識到,腦門上已全是汗,衣服也已濕透。老閣主不能惹,可是這屋的主人更惹不得。自從八年前那件事之后,這位待人溫和的少主就變了一個人,成為整個閣中最可怕的一個人,無人敢招惹,就算老閣主也不行。這位少主每天都會站在窗前目不轉睛的看著滿院的杜鵑花,一看就是幾個時辰。然后走出房門,去向院子的最東邊,在一塊什么也沒有的空地上澆水,做完之后,便蹲下身子,靜靜地凝視著那塊空地,口中還喃喃地說著什么,這些在閣中已不是秘密。少主,馬上就要繼任閣主,得罪誰,也是萬萬不能得罪他。要說,在閣中,即便是整個中原武林,少主唯一親近的人,就只有那個自幼失憶的弟弟。
兩人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大赦般急速地離開這個讓他們半條命都快嚇沒的地方。兩人驚魂未定,走得過急,完全沒看到正向他們走過來的人,雙雙撞在了那人身上。抬頭一看,不由噤聲,不知如何是好,兩人面面相覷。這時,頭頂上傳來了溫和的聲音,你們慌慌張張的干什么,說著向他們身后望去,沒有人。接著道,大哥呢,怎么沒跟你們一起出來?兩人惶恐地說道,少主將我們趕了出來,閣主還在少主的屋里,二少爺,您去看看吧。蕭憶楚垂眸,閣里的老人說,蕭展曾有一個很愛很愛的人,可是,八年前卻眼睜睜的看著她死在自己眼前。從那之后,蕭展就病了,對任何事都漠然相對,活在過去。原本在七年前,蕭展就應該繼任閣主之位的,可是蕭展在深愛的人死后,就變得如同廢人一樣,只是每日于窗前發呆,偶爾臉上會浮起溫柔的笑意,不過卻是轉瞬即逝。于是繼任閣主之事就一直拖到了現在。蕭憶楚揮了揮手,示意兩人下去,抬腳朝蕭展的住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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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憶楚進去。兩人對視著,一個怒氣滿面,一個冷淡非常。房中的空氣降到了極點。
蕭憶楚走近,開口道,爹,他們都已經到了,您去看看吧。蕭伯說,謝老莊主也快來了。蕭老閣主聽了蕭憶楚的話后,冷哼一聲,拂袖而去。走過蕭憶楚身邊時,看了蕭憶楚一眼。
蕭閣主離去后,蕭憶楚看著眼前的哥哥許久,想從他身上找出些什么,然而,他失敗了,現在的蕭展,除了冷漠、無言,什么也沒有。
蕭憶楚看著蕭展的側臉,說道,大哥,妥協吧。跟靈霰成親,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這些年,你不曾踏出這里半步,不知道如今的武林,早已不是八年前的武林了。這幾年南疆和西域,都蠢蠢欲動,不少門派,皆已名存實亡。不少百姓,都被抓去做了南疆和西域的教徒?,F在的薊北閣,是在勉力支撐著??墒?,如果有了靈劍山莊的支持,情況就大不一樣了。自從,靈霰做了莊主之后,靈劍山莊由從前的小山莊已經變成中原第一大莊了,其威名不低于薊北閣。大哥........
蕭憶楚還想在說些什么,卻被一只沉默的蕭展打斷,憶楚,你還記得靈兒姐姐么?蕭憶楚怔了一下,說道,靈兒姐姐?她是誰。蕭展苦笑一聲,原來你也不記得她了。也對,你失憶了,怎么還會記得她!她那么愛你,每次你闖禍了,都是她護著你??墒?,這么愛你的人,為什么要出手傷你呢?蕭展蒼白的臉上在陽光下也沒有一絲溫度,反而顯得陰冷非常。
蕭憶楚毫無波瀾的眼睛看著蕭展,說道,大哥,嘴巴蠕動了幾下,最終還是說了出來,她,他停頓了一下,是怎么死的?蕭展聽后,緩慢地說道,你知道了?是,蕭憶楚答道,這些年,總有人私底下說起當年的事,我總會聽到一些的。當年,你以七少之名擔保,她不是那個人,并發誓定將她帶回,證明她是無罪的??墒牵銢]能帶回她,還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在你眼前,是這樣嗎?大哥。蕭憶楚輕輕喚了一句,眼里有人看不懂的情緒。蕭展看向虛空,平靜地說道,不,不是這樣,不只是這樣,我不僅看著她死在我眼前,更是我親手殺了她。蕭憶楚聽后,睜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置信
沉默漸漸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
一雙眼睛冷漠的看著這一切,輕彎嘴角,似在期待一場盛大的歡騰。修長卻蒼白的手指,不知何時碾碎了一地落花,指尖沾染上了花汁,好像泣血。
聲音打破了靜默,蕭憶楚抬眼看著蕭展,說道,大哥,時間快到了。蕭展望著這個溫潤的弟弟,低低地笑了起來,垂下眼眸。須臾,蕭展轉身,披上那鮮紅的外衣,踏步向屋外走去,蕭憶楚看著那越走越遠的背影,忽然張口道,大哥。那抹紅色身影頓住,卻沒有回頭,蕭憶楚看著蕭展說道,對不起。蕭展嘴角微彎,用一種遼遠空闊的聲音說道,憶楚,不要像我這樣活著,既然我的一生已經這樣了,那我絕不會讓他們把你變成第二個我。蕭憶楚望著那決絕的背影,低低呢喃著,不,大哥,到了那天,我希望你不要原諒我。你不知道吧,我的命運早已被他們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