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七子,老媽吊死|百家故事匯

圖片發(fā)自簡書App


李家簡譜

母親:李老太


女兒:李小枝、李小花


兒子:


老大李孝仁


老二李孝義


老三李孝禮


老四李孝國


老五李孝財,媳婦張鳳英,兒子雙福


老六李孝廣


老七李孝進

文|前車知踐(原名:聲波大銀)

“……哎我的媽呀!!!”看到穿戴整齊掛在西屋門框上的婆婆,張鳳英一個屁墩兒窩在水缸旁,手腳發(fā)軟,愣是起不了身。

“你還知道喊一聲‘媽’……” 我仔細端詳了一眼李老太,長滿壽斑的臉頰因為沒了氣息出入顯得格外平靜,倒是伸出的半截舌頭搭配著灰白色的上嘴唇,真的成了一副鬼臉,論誰看到也要跟她兒媳婦一樣嚇得半死。

老太太黑鞋白襪裹著的一雙小腳,靜靜懸在門檻上方,不遠處散落著一根板凳和一地碎玻璃。時鐘指向五點半,平日里張鳳英回來做飯的時間到了。

我悄悄溜出堂屋門口,西屋窗臺下那條見人就叫的大黑狗,這會兒趴在墻根一動不動。

過了一刻鐘,里面響起張鳳英顫抖的聲音“雙福兒,快和你爸來家...嗚嗚嗚...別打了…快…嚇?biāo)牢伊恕?/p>

李小花的嗓門兒

十九歲的李雙福和四十五歲的李孝財,急忙從麻將桌退下往家里趕去,四十八歲的李小花緊跟這爺倆兒后頭,還沒等邁進院門,那條大狗就呼啦啦竄起,哧拉著口水,叫個不停。

“鳳英,你咋趴地上了?”李孝財剛要去攙起張鳳英,只聽后面一聲哀嚎“我的親媽誒~~~~” 李小花隨即背過氣了。

“二姐!…媽!這怎么了?”

本就剩半條魂兒的張鳳英罵著丈夫“李孝財你個臭倒霉的,腦子抽風(fēng)了嗎?喊你二姐來干嘛?還嫌不夠亂嗎?!快把我扶起來!”

李孝財和兒子手忙腳亂地把張鳳英和李小花都搬到東屋炕上,回過頭對著掛在西屋門框下的李老太,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嗚~~~~~”嗓子里嘶拉出一聲長嘯,李小花從炕上坐了起來“我~的~媽~誒~……老五,你爺倆兒還杵在那干啥?把媽放下來啊!我的媽誒!”

一個小時以后,屯子?xùn)|頭的李孝仁、隔壁屯兒的李孝義、李小枝陸續(xù)趕來,雙福在堂屋門口叼著煙搓著手,呵斥著大狗閉嘴“大大,二大,大姑,來了啊…”

李小枝撲通一下子跪在炕沿旁,對著炕上一動不動的李老太放聲大哭,李孝仁站在那里抹著眼睛,本已平復(fù)心情的李小花這時候又沖過來抱住她大姐,兩人拉開嗓子一高一低帶著特有的韻律嚎了起來,這韻律等于向屯子里告知這家有人去世了。

李家老二孝義這時候站在西屋門檻處望了一眼老媽,轉(zhuǎn)頭把老五孝財拉出屋,和雙福三人圍成一小圈,一人遞了一根玉溪煙,低聲說著什么。

李孝仁扶起躺在地上半天的那條板凳——之前誰都不敢碰它,把兩個妹妹按在那兒,讓她們冷靜一會兒,自己也出了屋“我去找老劉大哥,商量一下咱媽后事。”

“大哥,你糊涂啊!事兒還沒弄清!找外人來干啥?”李小花噌的一下,跟著沖了出來,示意門口的二哥拉住老大。

“是啊,老大,老太太可不是老死的!是他媽上吊死的,上吊啊!她都一年多沒下炕了,好端端的,為啥要這么費事把自個兒勒死,她這是受了多大委屈!”

“我的媽喲,可憐的老媽誒~”李小花一拍大腿,坐在門口又開了嗓兒。那四個男人站在一旁都不作聲,大狗叫得更兇了,好像下一秒就要掙斷那鐵鏈子。

西屋里,大女兒李小枝摸著老媽脖子上一圈快要發(fā)紫的瘀青痕跡,低聲抽泣著。

炕頭兒墻上黃褐色的一道道涂抹痕跡正在變淡,那是我的得意之作,這一圈人竟沒一個發(fā)現(xiàn)它,這讓我覺得有點掃興。

老五媳婦兒張鳳英大被蒙頭,這一晚就沒從那東屋出來過。

李孝義的巴掌

“好了,二姐,咱進屋吧,坐院子里哭,成什么樣子!”大概是想起來自己才是這兒的主人,半天沒說話的李孝財,大聲嘟囔著,和兒子雙福把李小花拽起來攙進屋里。

老大、老二看了對方一眼,也進了屋,吩咐雙福去院門口關(guān)了大門,然后讓他去西屋陪著他大姑李小枝。本是叫李小花也過去,她不從,硬要跟著一起進到東屋,大伙各自坐下,沉默不語。

“老大,媽走了,你就是一家之長,你說說這事,接下來怎么處理!”李孝義率先開口,同時往炕上瞟了一眼,張鳳英還是躺在那兒沒動,好像死的是她。

“處理什么,我就說趕緊找老劉大哥,問下出殯的事兒,看下能不能雇吹手……”

“雇什么吹手!老太太這種死法能算喜喪嗎?還吹吹打打……多余去問!”李孝義不耐煩地打斷大哥的話。

“是啊,咱媽也太可憐了,這事必須得說道說道清楚,老五兩口子,媽是在你們這兒,你們得有個交代!”李小花適時插一句嘴。

“小花,你住嘴,別鬧!”老大呵斥道。

“我憑什么住嘴,你孝字輩兒的哥幾個不給媽做主,還不讓我這個女兒說話了?上吊的可是我媽,我親媽,不是旁人!老人說‘七狼八虎’一點不假,咱媽養(yǎng)你們七個兒子倒享什么福了?臨了的,竟是這么死的,都沒法跟爹合墳了,養(yǎng)這些兒子倒有什么用?!”李小花越說越氣,悲從中來,聲音不自覺又高了起來,雙福聞著聲音推門進來,遞給姑姑一條毛巾給她擦眼淚,隨后倚在門框那,靜靜聽著長輩們議事。

“老五,我跟你講,這事你必須要說清楚,當(dāng)初說好的在老大、我、你和大姐咱四家輪流著照顧老太太,每家一個月,其余四家每年出三百塊錢,后來老太太癱了不愛動彈,就說放在你家,錢嘛,除了老七這個光棍,其余七家都是照給,一年兩千多也是夠老太太吃喝的了,現(xiàn)在搞成這樣,說明什么?還不是在你這受了委屈!”老二繼續(xù)開腔。

“李孝義,你放屁!”張鳳英掀開被子,終于活了過來“李老五,你啞巴了啊?就讓別人在咱家胡咧咧,你倒是放個屁啊,你媽在咱家受什么委屈了?啊?是沒吃的了還是沒穿的了?還是誰打她了?還七家每月都照給錢?!老六今年給過幾回?老三呢?自從搬到黑龍江去了就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再說你李老二,呆在村里的哥幾個數(shù)你家最有錢,你一年拿個三百塊錢就當(dāng)盡孝了?這年頭三百塊錢好干啥?不夠你打麻將幾把輸?shù)模∵@時候顯出你孝順了,早干啥去了?這么稀罕你媽,當(dāng)初怎么不留在你家里養(yǎng)著!”

李孝義被張鳳英這一串連珠炮打個措手不及,正尋思著怎么還嘴。

那邊李小花接上了“老五家的,你這么說就不對了,當(dāng)初也是你們兩口子同意了才把老太太放在你們家,之前輪到我們幾家,該你們出錢時,你們也總是吞吞吐吐的,大家是體諒你們困難,還得給雙福攢錢娶媳婦兒,最后這才決定老太太就放在你們家,姊妹伙兒一家三百不多,可也不算少了,媽能花多少?也就給她一天三頓飯,洗洗衣裳,怎么就至于弄成這樣?你倒說說看,啊,老五?”

李孝財悶在衣柜旁抽著煙,并不搭二姐的話。

“二姐,按理說你這嫁出去的姑娘就不該在這說三道四了,你說得倒輕巧,姊妹伙兒養(yǎng)老人順便貼扶我們家了是吧?我告訴你別以為我們家占了什么便宜!錢都在老太太手里把著的,我和老五可沒花她一分,倒是有人三天兩頭來摳搜,一會打麻將錢不夠了,一會買拖拉機買脫谷機周轉(zhuǎn)借點,借了你倒是還吶,還真是越有(錢)越摳(門),爸那點軍烈撫恤金都快摳干凈了吧!”

“張鳳英,你這臭老娘們兒,別在那胡說八道!”老二有點急了眼。

“我胡說八道,你不心虛,你急什么眼?!你以為悄兒默聲的順走老太太錢,別個就不知道了?這下好了,你媽死了,你倒不用還了...”

張鳳英還沒說完,李孝義一個箭步?jīng)_上去,“啪”的一聲給了她一個大耳光“艸你媽的,我媽死了你最高興是吧!”

其余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

“艸你媽,李老二,你可真行,在你弟家打你弟媳婦兒...”

“艸什么艸,你是被艸的!再罵一句我媽看我扇不死你,你怎么待我媽的,這屯子里外誰不知道嗎?”

“都住嘴!”老大站起來,一把推開李孝義。

“老二,你干啥?這可是在我家!”李孝財扔掉煙頭,難得吼了一嗓子。

“哎呀,老五,長本事了,你最好給我閉嘴,不然連你一起打,我還沒找你算賬呢,媳婦是你的,媽可不是你一個人的!”

“得了吧你,出..出去!”李孝財示意兒子打開門,雙福木在那,沒敢動。

李孝義一把掙開大哥的胳膊“我告訴你們,我這就給老七打電話,喊他明天回來,他回來之前,媽不能火化!”摔開門,他邁進西屋敞開哭腔“媽呀,你等等,我這就喊老七回來給你做主啊!”

五分鐘后,李孝義踏出堂屋,罵了句“驢艸的,老李家人還沒死絕呢?給我等著!”

“老二!”李孝仁追了出去,李小花看了張鳳英一眼,一絲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浮在臉上,下一秒便恢復(fù)肅穆,去摟著大姐喃喃自語道“可憐的老媽誒......”

待人都出屋了,張鳳英一頭拱到被子里也哭開了“李老五啊,你真是個窩囊廢,就看著你媳婦兒被人打.....我也不活了.....雙福兒啊,快去告訴你姥爺舅舅們,老李家合起伙來欺負人....”

那爺倆一聲不吭,一人各自點了一根煙,商量好了似的一樣默契。

我站在院子里看著這一切,誰都沒發(fā)現(xiàn)我。

李孝進的名頭兒?

李孝財一夜沒合眼,李小枝、李小花姐妹兩把老太太全身擦洗了一遍,把那身衣服又給她套上了。

“姐,你瞅瞅,咱媽這是提前準(zhǔn)備好了的,這衣服不就那年她讓你趕集做的那一套嗎?媽那時就說了,要拿來做壽衣。”?

“嗯,是啊,老太太干凈利索一輩子,臨走也是體面人。雙福說了,昨天下午他出門打麻將前,媽讓他端了兩盆水放到炕上,她自己在屋里擦過身子了,你看這水都不渾……花兒,我怎么總覺得這屋里臭烘烘的一股子味道,你們都沒聞到嗎?”?

“是尿龕子味兒吧,姐,老四回來了。”

李孝財推開堂屋門,只見一輛大眾小轎車開進院子,副駕駛位置坐著李孝仁,開車的是一個氣質(zhì)周正的中年男人,一身黑色干部夾克,頭發(fā)梳得絲絲不亂——正是屯子里飛出的第一只金鳳凰,李家老四李孝國,縣教育局局長。?

“四哥、老六” 李孝財迎了幾步。

“老五,二姐呢?” 李孝國低頭整理著公文包,看都沒看李孝財,先問到了李小花。

“媽屋里呢”李孝財讓出路來,跟老六孝廣走在后面搭話兒“啥時回來的?”

“昨晚趕飛機回來的,四哥出的錢,說是家里人必須都在”李孝廣常年在外打工,是個話不多的人。

邁進西屋,應(yīng)了兩個姐姐的招呼,李孝國放下包,捋了捋衣襟,跪在炕沿下,面朝李老太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李孝廣見狀趕緊也跟在他屁股后面照做。

那兩姐妹隨即又開始嗚嗚哭起來。?

“雙福兒,趕緊拿條毛巾,給你四大和六叔撣撣灰。”李孝財吩咐著,順手把李孝國扶起來。

李孝國摘下眼鏡,從兜里掏出一方手帕,使勁揉著眼睛。

“四哥,東屋坐去,這里有點味兒。”

“不用了老五,咱就在媽這屋吧,雙福,去搬兩條板凳過來,把你媽也喊過來。我有話說。”

堂屋里一陣悉悉索索,張鳳英洗漱完后,拿了根塑料凳進來,本打算靠門口坐下,突然想起什么,趕緊又走個對角線,到西屋最角落那兒,瞪了窩在那的丈夫一眼,李孝財挪了一下,讓她坐下。

“四哥來了啊。”

“嗯,鳳英來了,人就算齊了,二哥去老劉大哥家商量出殯的事去了,該說的我早上在大哥家跟他也簡單說了下,三哥說是明天過來,老七呢,票我給他訂了,今天下午的飛機,晚上能到。”?

“哦,那挺快啊,媽最疼孝進了,他是得早點回來看媽一眼。”李小花挨著李孝國旁邊,她只比李孝國大三個小時,姐弟兩是一對雙棒兒。

李小花說完這句話,又專門看了一眼老五兩口子,只見那兩人表情木然,好像沒在聽。

“那我就開始說了啊,大哥。”李孝國詢問了一下李孝仁,打開公文包拿出幾張紙。

“首先一條,咱媽的事情,不許再說了,她就是老死的。”

“嗯?”

“別‘嗯’了,姐。聽我說完。”

“事已至此,咱媽走都走了。別再說那些亂七八糟的讓別人笑話。咱媽這幾年過得怎樣,姊妹伙兒都清楚,眼睛都別老盯著旁人后脖頸的灰,自從媽癱在炕上,誰拉回家照顧也難免周全,這事也怪我,當(dāng)初應(yīng)該堅持讓媽住到縣里,哪怕是養(yǎng)老院,哪怕被人笑話,好歹也能多活幾年。”

“老四,這怎么怪得了你,你這一年到頭出錢出力,住院吃藥什么的費用大半都是你付的。媽不去縣里那也是她自己住不慣,怨不得你。”除了李小花,別人都不作聲。

“姐,媽也是自己把自己掛在門框上的,怨不得別人。但這就是在打我們的臉!家有七子,個個以孝為名,老媽卻落得個上吊的下場,怎么說這都是咱老李家的恥辱。孝順?狗都笑出屁來了!”李孝國停頓了一下,又抹起了眼淚。

“所以這事不準(zhǔn)再提了,誰提我跟誰翻臉。媽一走,以后這屯子我基本不怎么回來了,咱姊妹伙兒情誼要是在,過年過節(jié)該走動的走動,不想走動的,就各家過好自個兒的日子。這是其一。”

“第二件事,是給媽出殯送葬的事情,早上在大哥那兒簡單打了個草稿,我念來聽聽,誰有想法可以說出來。吹手必須得雇,不然像什么話。辦酒席得一萬五、吹吹打打五千、經(jīng)幡紙活兒七八千、山上找墳地三千,殯儀館費用、骨灰盒加上棺材一萬二,人工五千,就這樣總計四萬七。我出兩萬,二哥出八千,兩個姐姐一人兩千,老六家里的這幾年治病欠一屁股外債,老七光棍一條在黑龍江混這么多年也不知道什么樣子,他兩就不用出了。其余三家一家五千,你們看怎么樣?”

“五千?老五一個月才掙幾個錢,老六家困難我們就不困難了?”張鳳英坐直腰板扯嗓子喊了起來,李孝財一再拉她胳膊不讓她說,她一再甩開,繼續(xù)說到“都是一個媽養(yǎng)的,掏錢還分高低了?”

“怎么的,鳳英,你咋不敢提老七?你說老七啊,他也不用出。再說了,不你昨晚說女兒是外人嗎?這時候想起來要我姐倆跟你一起平攤啊,就算九家平攤照樣也是五千多,還是你想和老四一樣出兩萬?”李小花不甘示弱,一手叉起腰,一手撐在大腿上。

“好了,姐。鳳英,我對你的意見還沒說呢,你倒還有意見了。別以為我在縣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也不想管這些家長里短,但是你對你婆婆怎么樣,你心里清楚,老李家該是沒什么對不起你的地方,人都有老了不能動彈的那一天,你做那些事見不得光彩!你最好給我老老實實收聲,免得我找你麻煩,好嗎?”李孝國說話不緊不慢,卻透著一股穩(wěn)重,不怒自威。

張鳳英一臉悻悻,窩回身子靠在墻上,不再吱聲。

“老六、老七那份就算我出的了,再有多余的開支也算我的,這個事就不說了。”李孝國又從包里掏出一個存折“這是媽手里的錢,基本都是咱爸這十幾年的撫恤金,她存起沒動,不多,也就兩萬塊,媽早就安排了,一萬留給老七。”

張鳳英長嘆了一口氣,背弓得更深了。

“....另外一萬,留給雙福。”那兩口子同時坐直了腰板,簡直不敢相信。

“老四,沒搞錯吧,他們還有功了?”李小花驚訝得嘟囔起來。

“不是給他們,是給雙福的,奶奶留給她孫子的,我們無權(quán)干涉。大哥,這存折放你那,事辦完了,老七那份取給他,媽最疼老小,總擔(dān)心他在外面出事。雙福那份,等到他結(jié)婚了就給他,這都是咱媽的意思。”

老五兩口子的眼光隨著那個小本本兒移到老大手上,只見他一手輕輕攥住存折,一手掐滅煙卷兒,清了清嗓子。

“最后我來說下老七的事。小枝、小花,一會裁兩塊白布,下面一層蓋到咱媽脖子那,把那道勒痕蓋住,不行撲點粉遮遮,上面再鋪一層蓋住整個,老七晚上回來,最好不要讓他看媽,要看,也只是露個面讓他看。誰都別告訴老七媽是怎么死的,除非你們還想再辦一場喪事兒!”

“大哥說得對,誰要是煽風(fēng)點火的,以后別去縣里找我了!”李孝國補充了一句。


劉福榮的名字

第三天一大早,比誰都早的,我就在院子里坐起。院子堆滿了經(jīng)幡花圈、童男童女、牛馬轎車等紙扎的樣樣?xùn)|西,別說還蠻好看的。

李老三是姊妹伙兒里今天第一個趕來的,他是從外省回來的,自從七年前他因為撫養(yǎng)李老太的事情與老五兩口子大吵了一架之后,這還是他頭一回進到這院子。老五兩口子還沒起,他就先當(dāng)起主事人,吩咐大家做活兒。

一摞一摞的桌椅板凳靠在墻角順了好幾排,旁邊是昨天下午老李家姊妹兒開會時,工人在院子里搭起的靈棚,燒菜的、吹喇叭的、抬杠子的形形色色幾撥人忙來忙去,個個臉上一片肅靜。

老四開著車來了,里面坐著老大、老六和老七,老二是自己騎著自行車隨后到的。

“哎,你看,那個膀大腰圓留著長頭發(fā)的就李老七。”

我也隨著做活兒的人的指指點點,打量著李孝進。昨個夜里太晚,沒看清楚。跟我上個禮拜聽著雙福兒和他媽吵架,想起這家伙時腦子里浮出的人影一樣。

雙福有點像他七叔,人很壯實,整天虎著臉,話不多,總?cè)鞘巧菒鄞蚣埽艘酝庹媸莻€好孩子。

“你這倒霉孩子,把那個狗食盆兒洗那么干凈干啥?”那天張鳳英正從外面來家做飯,看到自己兒子在給我洗碗——與窗外大狗一樣款式的飯碗。

“媽!你也知道這是給狗用的!我說多少遍了,別用這個搪瓷缽給我奶盛飯,家里就這么缺碗嗎?”

“你個小驢艸的,別瞎說,我本就是從集上買了兩個一樣的,怎么會把狗食盆兒給你奶用?”張鳳英以為兒子并不知情。

“媽,我不是小孩兒了,別糊弄我。她是我奶奶,是我爸的媽,我告訴我爸,他要打死你。”

“他倒敢!有本事自己回來伺候你奶,我天天做飯洗衣,倒屎接尿的,你也不心疼你媽,你個小驢艸的。”張鳳英破口大罵,當(dāng)我不存在一樣,她倒是希望我早點不存在。

“還你倒,這一年多還不都是我給奶倒的,我這就把這盆洗干凈收起來,將來留給你用!”雙福也氣得大叫。

我那五兒子,農(nóng)忙時間下地干活兒,閑下來就去屯子里天天打麻將,家里這種場景他自然是看不到的,這兒媳婦嘛,不是什么壞人,就是嫌我拖累她了,天長日久的,臉沒好臉兒,話沒好話兒的,自從我癱了,媽都不叫了。摔打著伺候著,跟對狗沒兩樣,她應(yīng)該是覺得我還不如那大狗中用,好歹它還能汪汪叫看個門兒。

我八十有五了,這一輩子啥都見過,人的碗和狗食盆兒總該分得清,不就是一點腥臭味嘛,三年天災(zāi)和十年人禍那會兒,我什么樹皮死耗子肉都吃過,狗食盆兒我哪里會受不住。

我就跟老大說啊,趕緊讓老小回來,我就想看看他,出去瘋跑七八年了,除了照片,人影沒見一個。老小總讓老大帶話說兩三年就回來,他再闖一闖,然后接我一起住回老屋,給我享福。

我知道我堅持不過這兩三年了,這話不想跟孩子們說清。我的腿動彈不了,炕上的被褥一年到頭沒換過,張鳳英跟老五倒是說每月?lián)Q一次——也許是我老糊涂沒記住?

今年夏天一過,我就起了褥瘡。女兒們倒是隔三差五來給我擦擦身子,更多時候她們也不來,她們也有家要照顧。隨著潰爛增大,后來竟有了蛆,我只好慢慢一只只捉來用手指肚兒碾死。

醫(yī)院是不想再去了,花錢遭罪。

這天晌午過后,可能是午飯吃壞了肚子,我感覺自己要拉稀,家里照常沒人,我夠不到磕在地上的尿龕——那是雙福出去玩之前剛給我洗干凈晾在那兒的,他以為我中午剛方便過,按常理兩小時內(nèi)不會再用得著它。

我試過去憋,可是總歸憋不住了,一股子腥臭夾雜著腐肉的味道沖進我鼻子里,眼淚隨即嘩嘩淌了下來。

我活夠了。這哪里叫人。

半小時后,雙福回來了,他一般出門都會盡早回來,除非我告訴他不用在家守著我。我告訴他給我打兩盆清水,我要自己擦擦身子。

你去看你爸打麻將去吧,我一人在家沒事兒。

望見雙福拴上大門走了,我用雙手撐著自己,挪到炕柜取出一身干凈衣服。換下的褲子上沾滿了黃褐色的稀屎,我抹起來一片片涂到了墻上,越涂越高興。

擦凈了身子,套上衣服,我已是滿頭汗,我把自己摔到地上,挪到長板凳上。用拐杖敲碎門框上的玻璃,扔一條結(jié)實的褲腰帶穿過破碎的窟窿,到底是老了,竟扔了七八次才做成。

吊死自己真是個艱難的活兒,我盡量不張大嘴,聽說那樣過后舌頭會伸很長。

足足有十分鐘,我才沒了感覺。

當(dāng)我再起來時,我竟發(fā)現(xiàn)我可以走路了,一身輕松,我已不是李老太了。李老太掛在門框上,舌頭伸得不算長。

快五點半了,我等著張鳳英回來。

人吶,真好玩兒。

李老太死后第三天上午十一點四十,在老劉頭一聲示意下,黑壓壓跪在院子里的那些孝子賢孫們立刻整齊劃一地哭成一片,聲調(diào)還有起伏轉(zhuǎn)彎兒。隨后鞭炮聲大作,噼里啪啦,該出殯了。

昨晚我分別告訴老二和小花不要鬧事,再鬧我就走不了了,看來效果起到了。老七這兔崽子沒掉幾滴眼淚,還是虎著臉。

我望了一眼靈棚里,被花圈圍著的是我十年前的老照片,那時頭發(fā)還沒怎么白,一看就是個干凈利落的老太太,身上絕對不帶蛆蟲。

照片上方的挽聯(lián),題寫著“劉福榮老太千古”幾個大字,我都快忘了,我叫劉福榮,已不是什么李老太了。

好了,該看的、想看的,都看到了,我穿過棺材,輕輕躺下,我是真輕吶。

嗩吶和喇叭聲,這時就響起來了。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quán)歸作者所有,轉(zhuǎn)載或內(nèi)容合作請聯(lián)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由作者上傳并發(fā)布,文章內(nèi)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fā)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nèi)容

  • (一) 每天都有人得意 有人失意 有人鴻案相莊 有人無處話凄涼。 你聽故事,羨慕旁人有熾熱感情,但卻未知她們恩怨糾...
    榴蓮和她的六年閱讀 331評論 0 1
  • 在你接著給我打第二通電話的時候 我突然深切的意識到 不予以身邊人負能量 每天元氣滿滿的樣子 有多重要
    阿鳶_閱讀 169評論 1 0
  • 很神奇的,我居然看了之前一直很排斥的電影,心血來潮,當(dāng)然,看之前我就抱著一個信念"看特效",演技劇情什么的,...
    王哈哈233閱讀 244評論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