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這馬車中,前方是中原腹地,如今卻已經是一片風聲鶴唳。他沒有帶更多的人隨從護衛,因為他知道即使再多護衛也減少不了他將要去到地方的危險。他就那么端坐在馬車中,車外趕車的車夫是皇帝派來的高手。在他離開京師的時候,皇帝拉著他的手把他送上馬車。皇帝雖未垂淚,他卻能夠感知到皇帝的淚水。皇帝說:“你這一去,若成,則我大明氣數尚在,若敗,那我大明則徹底失了民心了。”
奉旨欽差,卻再沒有一點欽差的儀仗,就這樣默默前行。此去是做賑災使,中原大旱,饑民遍地。他是金科狀元,在這風雨飄搖的時日做了金科狀元。
御駕前,皇帝問他,“你看如今我大明如何?”
他答,“風雨欲來。”
皇帝問他,“有何風雨?”
他答,“中原旱災餓殍遍野,殺官造反百姓為賊,誠生死存亡之秋也。”
這一問一答,朝野震動。這時的大明王朝,還僅僅是淡淡的看著那些殺官造反的百姓做疥癬之疾,只當這是個別百姓不知死活,正準備派兵剿滅,而這滿朝的朝臣卻仍然做著天朝上國的夢。
皇帝問他,“生死存亡之秋,可有方法破之?”
武官永遠都是主戰派,那一側的將軍站出來,“有民為賊,剿除便是。”
有文臣出列道,“剿之不妥,且不過升斗小民,疥癬之疾,招安了便是。”
他上前一步,對皇帝說,“中原之地,餓殍遍野,豈是疥癬之疾?百姓為賊,久積民怨,豈能一剿了之?”他對皇帝一叩首,“臣祈求陛下放糧賑災,救百姓于水火,解萬民于倒懸。更廣積民德,助我大明成萬世之江山。”
如今各地,殺官造反,雖然朝堂中說的不多,但是中原之地,誰去都未必能夠回來。那皇帝問,“誰可為朕賑災?”滿朝堂的大臣都如泥塑木雕一般,不再說話。
他向前一步,“臣于仲,祈為欽差,整備糧草,為陛下行中原之地,賑濟災民。”
皇帝定定的看著他,“愛卿請起,夜間朕為愛卿餞行。”
那夜,他與皇帝站在御花園中,相對而坐。
“你可知滿朝文武為何無人賑災?”皇帝問他。
他說“滿朝文武皆知此事不可為,成則敗國庫,敗則成罪人,內憂外患,賑災者必受詬病。”
“你可知他們為何不急于賑災?”皇帝問他。
他說“災荒已起,殺官造反者眾,掌兵權而行征伐,大權在握也。”
“你可知災情之事?”皇帝問他。
他說“餓殍遍野,中原凄厲,人相食。”他的聲音略顯低沉,這就是他的家鄉,他的親眼所見。
皇帝站起身來,轉身向著御花園中的那荷花池,“就算如此,你還是要去么?”
他跪在皇帝的身前,以額頭觸地,“既為朝廷官員,則為百姓請命。既知百姓之苦,自知責無旁貸。”
“百姓殺官造反,你也可能性命不保,你還要去么?”皇帝望著他。
“雖千萬人,吾往矣。”他抬頭,目光堅定的望著皇帝。
他離去的時候未要車架儀仗,賑災使卻只有一方車馬。皇帝將貼身的高手送他駕車,只是希望他能夠做到他所說之語。當他站在洛陽的城上,身邊是皇帝派來隨行的高手張全,背后還有一大群各色官員。
他問,“府庫中還有多少糧食?”
一個官員拱手答道“府庫之糧可供十萬大軍半年吃用。”
他問,“如若賑濟全城百姓,則可用多久?”
那官員面容一怔,心中疑惑,難道這賑災使真的要賑災么?“這……”
“我只問,如若賑濟全城百姓,可吃用多久?”他面向遠方,似能眺見更遠處的那許多縣城,與官道旁倒斃的百姓尸體。
“回欽差,如若賑濟本城百姓,可用一月。如若賑濟開始,附近縣城百姓爭相趕來,不足半月。”那官員恭敬達到。
“半月么?”他自問了一聲,向著官衙走去。
背后的官員沒有跟隨,只是彼此的交頭接耳。“賑災使!難道還真的賑災不成?”
一位老年官員花白的胡子一捋,“如果這災真能賑的住,那也不必等到現在了。唉……”
這個年代,中原連年大旱,朝堂上有糧卻不敢賑災。如若百姓反了,那么官軍也沒有糧食可以去剿匪了。
“張全,你說我們這災該怎么賑?”他問身邊的張全。他面前是一張桌子,一碟咸菜,一碗米飯。
“大人,這災不能賑。”張全抱拳說道,“米不夠吃,分了,也不夠吃。百姓殺官造反,分完了米,官軍也吃不上飯了。”
他放下碗筷,他說,“張全,其實,有人手里還是有糧的。”
其實,在他之前并非沒有賑災使,可是這災卻越賑越嚴重。每個賑災使都帶著朝廷的筆筆糧草,但是這糧草卻沒救活幾個人,那賑災使卻個個賑災有功被表了功臣升了官,直到百姓殺官造反,再沒有賑災使敢來了。
于仲赴中原半月之后,朝堂上有了彈劾于仲的帖子。
“逆臣于仲,罔顧圣恩。以賑災之名,盤剝百姓,巧取豪奪,收百姓之利入囊中,未見災情緩和,只見民怨載道。”
那帖子似乎鏗鏘有力。皇帝把這帖子封存,讓快馬送到于仲的手中。張全拿了帖子說,“大人,您還要繼續么?”
他站在官衙之中,“陛下給我府兵兩千之權,不這樣,又能怎樣?”他把張全所拿的帖子放入一個匣子之中,封存好。“張全,我們今晚,抄哪家?”
張全躬身抱拳,“東城王家。”
“可查實了?”他的面容在燭火下帶著些猙獰。
“城中富戶,哪個沒在這幾年的災荒中謀過百姓之利?這些富戶,有哪個不是為所欲為?大人將其抄家還要講究證據確鑿,城中百姓只會喊好。”張全的面容有些激動。
是夜,城東王家抄沒家產。賑災使親書王家罪狀十五條,張貼于城中各處。百姓叫好,官員顫栗。
“你說這賑災使這是要做什么?”這是府尹的聲音。
“來了就抓人抄家,別的不說,倒是聚斂了白銀百萬。”總兵的聲音。
“那這也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府尹說。
“吐骨頭就做不了欽差了。回去還要上下打點,升官為主啊。這賑災使,嘖嘖,可是比以前那光會貪的高明。”總兵嘆道。
于仲再次站在洛陽的城墻上,他看著城下洶涌而來的災民。“張全,現在是放糧的第四天,這城外涌來的災民,怕是有二十萬了吧?”
“大人,二十萬也不止了。”張全似乎有些擔憂,“既然賑災,為何朝中沒有半點賑災之物?”
他仰天,嘆了口氣。“朝中,可還有半粒余糧留給百姓么?”
“賑災使于仲,在洛陽一月,抄沒富戶二十八家。俱糾陳年舊案,信口編造。城中百姓皆為其所蒙蔽。此人中飽私囊,居心叵測……”張全讀到此處無法繼續。
“念。”他淡然的說道。
“此人中飽私囊,居心叵測,聚斂白銀百萬兩,糧數百萬石。恐繼續放任,則激起民變。”張全合上手中奏折。“大人,不必再念了吧。這是第十封帖子了。”
他看著放在桌上那一摞來自皇帝的奏折,“張全,陛下在明天會派人來洛陽賑災。我們要走了。”
“是。”他抬頭,“大人,我們去哪?”
“下一站。南直隸。”
于仲的行裝簡單異常,但是這次的儀仗卻不一般,數十輛大車隨行,據說載滿了金銀糧谷,更有兩千府兵并列兩側,一時威風無兩。奉旨欽差,恐怕還真就得這個氣派。
城樓前,那府尹說道,“何總兵,我擬了封帖子,你可要署名?”
那總兵淡淡笑道,“此人如此行事,必死。”
張全趕著車,已經遠遠的把洛陽城甩在了身后。“大人,您歇息一會兒吧。”
于仲打開車簾,看著遠處。“張全,我不知道我們能走到幾站,也許,我們每到一站,都有可能是最后一站。”
張全打了那拉車的馬兒一鞭子。“大人,您不怕么?”
他哈哈大笑,“我對陛下說,雖千萬人,吾往矣。”
南直隸總督,這是這個王朝的高官。可是他看到那遠遠的車架到來,那個清瘦的青年官員云淡風輕的站在那里卻覺得冷風吹面。就是這個清瘦的官員,這個賑災使,他手中有富戶的人命,手中有千萬的資財,手中也有著皇帝的縱容。
他依然問了那句在洛陽城樓的話,“總督大人,南直隸有存糧多少?”
那總督抱拳一禮,“大人,可供十萬大軍吃用一年。”
“如若賑濟全城百姓呢?”他看著那些身穿華麗錦袍的官員士紳,“我是說,如果賑濟全城和附近州縣的百姓。”
那總督說道,“如若如此,則不足一月。”
他放聲大笑,“好,我明白了。”
那官員與士紳似乎都感覺到了一陣瑟縮。這人在如此情況下還笑,難道是因為給了他動手的借口么?
他在南京一月,南直隸的奏折也如雪片一樣飛臨御前。皇帝寫信給他,“于仲,你讓朕如何?”
他給皇帝回信,“陛下,到了時候,臣必回朝。”
張全一直都站在他的身邊,他說“大人,你到時候還能回的去么?”
他成了朝中著名的殺人魔王,每天在朝中彈劾他成了例行的慣例。于仲,這個人也在朝中、市井中名聲鵲起。百姓中都流傳著兒歌,“于仲于仲,根本不忠。誰家有錢,都得送命。”傳說,這于仲吃飯奢華,一頓飯要放一整個席面,吃不完就扔掉。傳說,這于仲每日都要清點那些搜刮來的銀子,不數就睡不著覺。傳說,這于仲是皇帝面前的紅人,就算犯了法了,皇帝也不會抓他。
當他走到第四站的時候,皇帝已經派來了三個賑災使來接管后續的工作。那些賑災使毫無例外都是青年才俊,而于仲卻依然按照他的線路在游走。帶著兩千府兵,帶著欽差儀仗。
“第四站,湖廣了啊。”他站在馬車的車轅上,眺望著遠方。“也許,不等到第五站,我們就要回京了。”
“大人為何說要回京?”張全疑惑道。
“陛下,會派人來宣我們回去的。”他淡然的說道。“曾經說,湖廣熟,天下足。如今,這湖廣也如此。”
“大人,為何非要用此酷烈手段?”張全問道。
“你也覺得這樣是不對的,是么?”他看著張全。“我以為,你早就要問,你今天才問已經實屬不易。”他負手而立,看著面前的城墻。“我答應陛下,賑災使必然是要賑災的。”
車駛入湖廣總督府,這年輕的瘦削欽差已經引起了百姓的注意,他每到一處似乎都能讓人感受到一陣陣的陰風。殺人王,朝堂首貪,吸血厲鬼,賑災災星,這是于仲在這次中原之行所獲得的稱號。在總督府后衙,他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云淡風輕了。他除了像之前那樣每到一地掀起一場風暴之外,他在整理自己的行囊,他會站在案幾前書寫一些心中所想,他也會在那里靜立許久,然后一聲長嘆。這時,張全總會站在他身后,看著這個在別人眼中可怕,在他心中卻顯得孤獨的身影。
將要離開湖廣的時候,皇帝的圣旨到達。于仲知道,這是因為湖廣百姓的萬民書,要他走的萬民書,要求殺他的萬民書。
“茲有金科狀元于仲,奉旨巡查,賑濟災民,然每到一地,倒行逆施。今有湖廣、陜西、南直隸、河南府百姓送萬民書入朝堂,直言所行之事,辜負朕心。”那太監的聲音悠悠傳來。
他靜靜的聽著,靜靜的想著。“哦,是四省么?看來,比我當初的預計還要差一些吧。這樣就要結束了么?”他沒有多說話,只是心中有些失望。
“即日押赴京師候審,所得贓款,一并抄沒。”
他叩首接旨,“罪臣接旨。”
張全一路陪伴著囚車,后邊數十輛大車,五千御林軍,卻是比他的欽差儀仗都要龐大,都要有氣派。那路邊的百姓夾道觀看,行過城中時,不時有百姓扔來些青菜、臭鞋。他就那么淡淡的看著,既看不出痛苦,也看不出失落。
到達京師,他叫住張全。“記得,把我的奏折交給皇上,親手交給他。但是,不要為我求情。記得,一定記得。”
張全看著他,他不知道該怎樣說這個欽差。最早跟隨,他每日只是粗茶淡飯,但是他隨后每到一地必然掀起腥風血雨。但是他一直敬佩他,因為就是因為這腥風血雨,那些饑餓的百姓有了飯吃。后來,這欽差開始錦衣玉食,這欽差開始真的像那些奏諫說的一樣去點算那些銀兩。張全看不明白,他也不會告訴他。直到今日他被捉拿下獄,他依然是那樣云淡風輕的感覺。
張全是御前侍衛,他跪在皇帝的面前,擎著于仲的奏折。
“你覺得,于愛卿該殺么?”皇帝淡淡的問道。
“臣不知。”張全低頭回道。
“于愛卿說你謹言慎行,卻有智慧。看來,確實如此。”皇帝拿過張全手中的奏折,讀道“臣斂財白銀八百萬兩,糧食九百六十萬石。但求一死。”他嘆道,“其實,你這又何必呢?”
他再讀,“我朝數百年,連年征戰,朝廷積弱,連年災荒,錢糧在富戶。”他嘆道,“朕,又豈會不知。”
“你去尋他,代朕問他一句話。”皇帝說道。
……
那張全去了,去到了牢獄之中。于仲就那么靜靜的坐在那里,瘦削的身軀卻似充滿了力量。張全說道,“大人,陛下讓我問你,若可以讓大人不死,只是需要隱姓埋名。大人可愿意?”
于仲撣撣衣服上的灰塵,對他張全抱拳行禮,“你對陛下說,于仲十惡不赦,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是。”張全一禮后走向牢外。
到達那牢門之處,他轉身,“大人,您有大智慧,可是為何不留有用之身報效陛下?”這是他一直的疑惑,他似乎明白了于仲的做法,卻又不能理解。
于仲笑了,笑的很開心。
張全離開。
于仲被皇帝判了斬立決。
列貪腐等十大罪狀。
那一刻都城歡聲雷動。
張全默默為他收斂了尸身,葬在了城外向著南方的方向。那里是中原,是他曾經讓大地染血的地方。沒有立碑,因為立了碑反而會被人唾棄吧。
張全輕嘆一聲,似想起那天在牢門前他最后所說的那些話。
“有些事,不論怎樣做,永遠都不會令人滿意,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有災不賑,我朝失于民。賑災無糧,我朝失于君。富戶有糧,多有為富不仁者,巧取之,君則失于士紳。既如此,正是朝廷用我之際,我輩必將如此。”那個男人瘦削的身影帶著堅定,他說的最后一句話,也是他在這世間的最后一句話,“雖千萬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