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記憶,怎能少了“消食開胃”大糖堆兒

差不多是小雪節氣之后,小區門口那個推車賣糖堆兒的小伙子就來了。他幾乎每年的這個時候都要來,一直賣到過年。這小伙子不大會吆喝,總是把收音機開到很大聲,以引人注目。

總覺得,沒有叫賣聲的糖堆兒,總少了些誘人購買的說服力。


天津人把山楂叫紅果兒,把冰糖葫蘆叫糖堆兒。念起來“糖”輕“堆兒”重,瓷實而傳神。

天津糖堆兒的吆喝,直白明了,一句“消食開胃——大糖堆兒——”,雖然簡斷直接,卻能一語道出藥食同源的本質,飯前吃“開胃”,飯后吃“消食”,真是給貪嘴的饞貓們造了一個不得不買的好聲勢。叫賣聲前半句起勢洪亮遼遠,后半句點題敦實可愛,簡單好記易理解,即使是在當下的互聯網時代,也是句不折不扣的優質slogan。

商品的展示從來都是大學問,越是此等小食,越要在首先視覺上牽動起你的食欲。大凡街面上常見的,多是用一根碗口粗的圓木軸作主干,軸身鉆孔,將制好的糖堆兒引簽尾插入孔中,一時間便長出了一樹的火紅燈籠串子,像平地炸出的一簇煙花。但隨著軸上的糖堆兒越賣越少,越發像是一根半禿缺齒的狼牙棒,失了氣象。

一支糖堆兒,由頂至尾,逐個縮小,秩序森然。頂上頭大的一般能有乒乓球大小,而煞尾的老幺最多也就是巨峰葡萄珠兒相仿。自上而下一路吃下來,真是從紅果兒爺爺、紅果兒爹爹,直吃到紅果兒孫子、紅果兒重孫、紅果兒玄孫,一大家子都一勺燴掉了。

單看山楂果兒,通身火紅,散布著星星點點的土色雀斑,且皮膚常常粗糙澀手,麻麻渣渣,活像冬日里被西北風吹皴了的小臉蛋兒,一副鄉下娃的本色,是十足的山貨。但裹了糖衣,便似掛了一層清漆,立馬油潤生動挺拔起來,潤滾滾的紅果兒撐出了門面,像映著燭火的紅燈籠。土色星點在糖衣的點化下即刻泛起金光,紅底金點的配色也頓時高級了起來。薄薄一層糖衣便有這點土成金的造化。


偏偏糖堆兒又是冬日的吃食,入了冬孩子們便日日的盼著過年,這紅底金點的糖堆兒,望著望著,恍惚竟化成了門框上的一副紅底金字的春聯,活泛熱鬧。

其實山楂果兒本是秋收的,但蘸了糖衣制成糖堆兒,非要在寒冷冬日方能維持,不然氣溫略高起來,糖衣便化得湯湯水水的,不成體統。

小時候冬天多風少霾,從露天買來的糖堆兒也并不覺得不衛生。只是糖衣被寒風凍得脆硬,越發顯得瀅瀅的。甫咬下去,糖衣頃刻碎裂,咯咯嘣嘣的鏗鏘有聲;牙齒行至果肉中,一陣涼意直從齒尖打倒齒根,天津話叫“砸牙”。索性一口咬到底,將果兒含在口中裹一會兒,再細細嚼起來。紅果兒果肉質地綿軟,細嚼起來,時而沙沙,時而糯糯。糖衣酥粘,果肉連綿,甜甜酸酸的混雜起來,撞擊著味蕾,勾扯的津液盈口,欲罷不能。糖漿若是熬得火候合適,會略帶一股糊焦焦的煙火氣,吃的人心里暖滋滋的。

小時候吃糖堆兒,總有一個想不明白。紅果兒圓滾滾串成一串,外裹糖衣,但總有一面要貼上一扇糖片,頂頭還要高高大大的燦出來,像美人頭上平平高高的髻,又像戲臺上武生背后插的靠旗。一時紅紅火火威威武武。至后來看到了糖堆兒的制法,才明白那是紅果兒串兒蘸了糖漿后,向飽水的砧板上一貼,再順勢一拖,便拖出了這一片“糖扇”。有的商家為了突出視覺效果,故意將“糖扇”拖得又長又展,孩子們看到這等情景,真是腹中的大饞蟲都要逗出來了。小孩子嗜甜如命,每每拿到糖堆兒,第一件事就是上下翻飛的先把這片“糖扇”嗑掉,才算過癮。

小時候住平房,每年剛入冬,天地尚未冷透的時候,爺爺還是要在午后,坐著馬扎兒在胡同口曬一會兒晌午的太陽,我也就在房前屋后胡亂玩玩。


有段時間,每到下午日頭略偏西,便會有一個賣糖堆兒的老爺爺從街口一路賣過來,緩緩的推著一輛自行車,高一句低一聲的喚著叫賣。老爺爺約摸六十多歲,早已失了中氣,叫賣只簡簡單單的念出“糖堆兒——”便罷。

老爺爺推自行車,糖堆兒的擺放不同于常見的格式,而是車后架上置一個扇形的無蓋木制食盒,不及一掌深。食盒上沿兒蒙一層鐵絲網,經緯縱橫格出無數半公分見方的網格,糖堆兒就一支一格的分插其中,密密匝匝又相敬如賓,各有各的安處。體態均一的紅果兒們一串串的鋪展開,井然的生成一副三維紅果兒矩陣來。我總覺得這赤海金波的食盒要比那些狼牙棒多些氣勢,遠看像是紅綢糊的大折扇,近觀則是一場火里鍛金的千里江山。

由于果兒體偏小,所以老爺爺賣的也便宜。市場均價5毛一支,而他只賣3毛一支。每他推車到了近前,我也早都圍在他食盒邊暗自垂涎。我爺爺便雙手撐膝的站起來,一邊從褲兜中摸出一個退了色的塑料錢包,一邊跟老爺爺說“5毛錢來兩支吧”。那爺爺只管笑瞇瞇的接過錢,任由我自己挑兩支果兒大的。一支遞給我爺爺,他掐尖兒咬去一個果兒,在口中滾來滾去的慢慢磨。剩下的再遞還給我,我便兀自大快朵頤起來,三下五除二消滅的一干二凈。最后還要把裹再竹簽子上的殘糖舔凈。心滿意足。

兩個爺爺都看著我瞇起眼睛笑。我也笑。

那段時間,幾乎天天如是。冬日午后的陽光里,老人和孩子,彼此笑著。

還記得,由此我媽還向我爸吐槽爺爺吝嗇,何必再討人家一毛錢的便宜。想起來,那情景也和如今我調侃我媽,為了便宜幾毛錢的雞蛋,要貨比好幾家超市,如出一轍。

后來,那個賣糖堆兒的爺爺便不來了;

再后來,我爺爺也不在了。


日子長了,對自己的身體越發的不珍重,腸胃也常常鬧起不舒服。偶爾吃一次糖堆兒,半夜里就會酸水上噎,輾轉反側不能昧;再者各色美食吃的雜亂,口味越吃越重,酸酸甜甜的糖堆兒也就漸漸的從食譜中一筆勾銷了。

如今的糖堆兒,越發的花哨,連草莓,葡萄,橘子瓣兒也都穿了串兒,裹上糖衣,玲玲瓏瓏的。但吃起來或味道過于甜膩,或口感過于軟爛,或品相不倫不類,都不及傳統糖堆兒,兩種食材彼此呼應得相得益彰,恰到好處。

時代進步,衣食豐足,有些感覺卻似乎再難體會了。

大糖堆兒消食開胃,但何以消相思,何為慰鄉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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