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巴黎的那個晚上,怡蘭又做了那個夢。這次她是在一家小酒吧的門口等火車,天上的云朵跟她說你好,對面的街上還跑出了一只小兔子。它問她,你在等什么啊?怡蘭不作聲。然后火車就從天邊飄了過來,歪歪扭扭的。她心里沒底,她不知道到底要不要爬上這輛飄在天上的火車。怡蘭心里一急,就又醒了過來。她在夜色里想起了她和久坷的那些美好的日子,那新年的煙花和銀杏樹下的親吻,他小房子里的每一個第一次,她眼里有了淚。她也不知道當初那么多的愛,怎么就一點點淡了。為什么她生命里的人就像“云隙中的一角藍天”,來去都是一瞬間的事? 陰差陽錯,相愛的兩個人就此各奔東西。也許,在她內心深處,她也一直沒有想過會和他長長久久。她還太年輕,不知道錯過了一次,也許就錯過了一輩子。
早起給陽臺上的月季花澆水的時候,怡蘭接到皮埃爾的一個電話,這個夸她愛花的人總是能讓人心情愉悅: 怡蘭姑娘要嘗嘗法國大餐嗎?眾神的食堂,我預訂了一個半月,終于定到了。” 怡蘭早就聽說法國菜好吃,可是她一個窮學生哪吃得起?她答應了,她是個嘴饞的人。
眾神的食堂位于浮日廣場,巴黎最美的廣場。廣場雕像后一叢叢的樹挺拔高聳,樹的輪廓有著圓潤的弧度,大片大片的綠色草地中間是精致的噴泉。周圍的房子也典雅大氣,和這景致呼應,非常融洽地揉和在一起。眾神的食堂安靜地躲在一個角落。外面并不起眼,只是兩盆樹,進去了怡蘭就覺出了它的與眾不同。暗灰色的壁紙和壁畫,厚重的手工地毯和古舊斑駁的木板,水晶的吊頂打在上面,又添了一絲暖色,整個給人一種低調奢華的氛圍。侍從禮貌周到地把他們帶入座,他們的對面正好是一副巨大的壁畫。
“傳說希臘諸神的國度中有一個地方美酒飲之不盡,美食享之不絕,這幅畫就是眾神一起歡歌飲酒的場面。”皮埃爾說。
這頓飯讓怡蘭深刻的覺得,好的東西都是需要等待的,如果你不想將就。
皮埃爾送怡蘭回家,站在她公寓樓下分別的時候,他擁抱了她。怡蘭只當是西方人的慣例,也禮貌地輕輕地抱著他。他們靠得很近,他藍色的眼睛格外幽深,他帶著一點異域的男性氣息迎面襲來,怡蘭有一點迷亂。突然,他低下了頭。皮埃爾低頭那一刻,怡蘭卻一下子就閃開了。“唉,多么美好的夜晚,不該以一個甜蜜的kiss結束嗎?”皮埃爾笑了。
“對不起…”她突然想起了久坷。她覺得心里還沒有放下久坷,而她好像做不到同時處理兩份感情。她回到小小的公寓里,心里有點燥熱。她打開了窗,一陣清爽的風吹進來。她站在那,看著深藍色的星空。天上的星星如水鉆,每一顆都牽引著另一顆,在絲絨布一般的夜空里閃啊閃,晃著她的眼。她便覺得整個星空都在旋轉,就像梵高畫的一樣。
六月到了。
怡敏一直是記著久坷的生日的,他是雙子座的,怡蘭發現周圍雙子座的人特別多才多藝。生日那天晚上,她鬼使神差地撥了久坷的電話。
電話鈴響了好幾下,終于被接了起來。 “喂,哪位?”是久坷的聲音,帶著點磁性。她的心一顫,剛想說話,她聽到了背景里一個女人的聲音:“親愛的,這么晚,誰的電話啊?”一個甜膩的帶著南方口音的聲音。
怡蘭默默地把電話掛了。不知道為什么,她想起了第一次和久坷遇見時他唱的那首《狂流》:
“沒有人能挽回時間的狂流
沒有人能誓言相許永不分離
是我的錯
是你錯過
……”
真的就這么錯過了嗎?她躺在床上,一直盯著天花板看,心里頭又悶又痛。
皮埃爾再次打來電話的時候已經大半年過去,他的語氣卻仿佛他從來不曾遠去: 巴黎的薰衣草不可錯過,這個周末怡蘭姑娘有興趣嗎?怡蘭覺得,她是該出去走走了。
薰衣草田果然名不虛傳。隔得好遠,他們就聞到了那香氣,像女人晚禮服的裙裾,裊裊婷婷,輕悠悠地飄過來。走近了,滿眼滿眼一壟一壟的紫色翩翩而至,地上和空氣里都好似結了一層紫色的薄霧。
“你知道嗎,薰衣草的花語就是等待愛情。你用力呼吸,就能看見奇跡。”皮埃爾說。
“是嗎?”怡蘭靠近,深吸了一口。
“很好聞的味道,我喜歡。”她說。
“喜歡薰衣草的人一定是內心非常豐富,感情強烈的人。對什么都有依戀。” 皮埃爾說起來頭頭是道。
“是嗎。”怡蘭心里喜歡,嘴上卻不置可否。為什么西方男人嘴這么甜?她心里嘆了口氣。
他們晚上住在離薰衣草園很近的一個鄉村旅館。怡蘭沒想到他只訂了一間房。
她和他進到不大的房間,她放下行李,他抱住了她。她用力地想掙脫他。但是夏天的風把不遠處的薰衣草香氣也帶了過來,那樣的香氣在風中若有若無,或羞澀輕巧或狂野撩人地飄在他們之間。怡蘭覺得那香氣都似有了顏色,白色,紫色,玫瑰色,在她眼前不停地旋轉,她最本能的欲望被那香氣撩了出來。那樣的香氣太誘人。那樣的夜晚太迷人。
皮埃爾的動作特別的輕柔,像山谷里的風,一點點落在怡蘭的臉頰上,脖子上,向下向下,每一寸肌膚,每一個細節,直至她的每一片領地…..
和皮埃爾在一起的日子是輕松快樂的。皮埃爾大概一半多的時間在法國,剩下的時間在墨西哥。在一起的時間,皮埃爾總能給她好多新鮮和驚喜。只要她功課不忙,周末或者假期兩個人就會出外旅游。他們幾乎把法國周邊的地方都玩遍了,德國,瑞士,西班牙,比利時。有一次他們去了瑞士的一個小村莊,那個村莊有一個中國名字,叫“芳”。火車到達那個小鎮的時候,陽光從云層里灑下一縷縷金輝,火車小站不遠處的教堂恰恰在這時候敲響了鐘聲,凝重,清遠。那一刻,怡蘭覺得就會有天使從云端下來迎接她的到來。
怡蘭也喜歡德國。慕尼黑的街頭到處都是古老的啤酒屋和散發著香氣的熟肉鋪子。香腸一串一串的,掛在案頭,紅亮亮的豬肘子一個一個排成行。慕尼黑街頭還有很多古老的樹。那些樹從粗樸的枝干上發出了新葉,滄桑里透著新鮮鮮的生命力。她喜歡坐在樹蔭里,要上一大杯生啤。周圍都是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人們,爽朗的笑容,好客又健談。他們扎扎實實地坐在那,就和周圍的樹一樣,扎在大地上,穩健又深厚。
讓怡蘭印象深刻的還有比利時的布魯塞爾。這是個多元包容的城市,既有濃郁的中世紀風格的歐洲古建筑,又有新藝術風格的后現代城市建筑。這個城市到處能看到整幅畫在墻上的巨大漫畫,俏皮,幽默。怡蘭覺得這個城市有一種特別的底蘊,兼容并蓄,輕松有趣,一點也不端著。
有時候怡蘭想問問皮埃爾長久的打算,但是他不提,她也就不問。怡蘭一直是個好強的人,心里總是擰著股勁。她其實也沒有想很遠,她還在念書呢。只是她心中隱隱覺得有點不踏實,她不知道是因為這樣的日子,還是因為皮埃爾本人。
女人的直覺大概是是世界上最準確的東西了。
又到了秋天了,怡蘭那天在給陽臺的月季花澆水,算一算自己到法國都兩年了。皮埃爾又去了墨西哥,都快有一個星期多沒給她打電話了,她覺得有一點點不對勁。她聽到電話響了,就放下水壺,來電顯示皮埃爾。她高興地拿起來了電話,“Cher,Bonjour。” 她用法語說。電話那頭沉默了一陣,然后她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她說著蹩腳的法語。怡蘭沒有太聽明白她說什么。最后兩個人干脆用英語對話,這回怡蘭聽懂了。
這個女人叫馬丁娜。 她說她是皮埃爾在墨西哥的女朋友,她不知道皮埃爾在法國還有一個女朋友,正如怡蘭不知道她的存在。他一直很謹慎,兩邊都包得緊。但是他這次去美國有些事務,讓馬丁娜發現了蛛絲馬跡,她找出了這個他經常打的電話。她沒有想到他在法國的女友不是法國人,而是一個中國人。他大概就是喜歡異域的女子,給他新鮮感。
那些日子,怡蘭過得恍惚。她覺得自己不是失戀了,而是整個上下顛倒,失去了重心,失去了平衡。她覺得自己都沒有資格去質問皮埃爾,她和他從來沒有正式意義上說過什么。她算是他的什么人呢?她都沒有見過他的父母。他從來也沒有和她說起過未來,他大概也從來沒有打算過給她未來。
她唯一不明白的是,皮埃爾為什么肯在她身上花那么多工夫,那么多金錢,那么多時間。他那么辛苦地尋找或者是培養他們之間精神上的共鳴。她心里發麻發痛,頭都要炸了。
皮埃爾提前從墨西哥回來了。他在她小小的房間里坐了下來。
“相信我,我是愛你的。” 他的藍眼睛真藍啊,像大西洋一樣藍,怡蘭看著他的眼睛想。
“相信,怎么相信?”
“你不需要去求證,你只需要去信。” 皮埃爾說。
“那么,你也是愛馬丁娜的嗎? ” 怡蘭嘴角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皮埃爾不做聲,過了一陣,才說:“如果我說是,你是不是也不相信。我在認識你之前先認識的她。”
“你不過是尋找身體上的伴侶罷了。為什么要說得那么好聽。”
“也許是吧,男人喜歡性,這是天性。” 皮埃爾很認真地說:“但是我也在尋找心靈的契合。沒有心靈契合不可能有完美的Sex。”
“如果一次完美的sex比一次心靈的交談更能讓男人忘懷,那么心靈的契合還有什么意義?”
“意義就在于合為一體。精神的意義在于深度。”皮埃爾還是那么認真。
“那么,精神的意義是在sex之前更能激起性欲,還是在以后長久的日子里更能保持性欲?”
“都有吧。沒有精神,欲念衰減得快。”
怡蘭突然就非常迷惘了,她覺得他們不像是一般的戀人在談分手,倒像是兩個老朋友在探討肉體和精神的意義。她突然發現,她其實是不了解皮埃爾的,他們之間還是隔了一層。怡蘭不知道那是因為文化的隔閡,還因為是價值觀的差異,或許兩者都有。他于她似乎是蒙娜麗莎的微笑,她琢磨不透。
“那么,你更喜歡她還是我?”怡蘭最后問了一個問題。
“我喜歡的是美好。你和她其實非常像,我喜歡的都是這一類的女孩,本能強烈,精神豐富,都充滿了活力。而我沒有辦法停止對美好的追求。”皮埃爾說。
怡蘭覺得都不能用可恥這么簡單的一個詞來形容他。他是個浪漫多情的人,多情的人自然不會專情。她卻是深知自己絕對無法接受這樣的現狀。“對不起,我們分手吧,請你以后再也不要來找我。”
怡蘭不知道應該怎么把自己從這段感情里打撈出來。她覺得這一切就像一場夢,一場不真實的夢。而她一直是站在云端的,現在夢醒了,從云端跌下來的她只想逃得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