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杉木所打造的書閣特點之一便是不能沾上水漬,一旦沾染會很快滲入,形成不可去除的印記。因此,這書閣向來潔凈一塵不染。
塵瀟的手指輕輕刮擦著書閣的每一處,與從前一樣,手指不敢多停留在一處半刻,生怕在上面留下不能去除的汗漬。只是,他驚奇地發現,這書閣竟然還是同從前一樣潔凈。
看來,是有人剛打掃不久。他心中有些發慌,又有些說不出的沉重和復雜。
書閣里怎么可能有九州御覽的殘頁?不過,應該有可以看到九州御覽的方法。記憶在指縫劃過書閣的每一個瞬間開始回溯,重疊。
“哎呦!了不得,了不得,小小年紀就博覽群書。你每次來劍魂殿都是沖著我這些書來的吧?”
塵瀟停住腳步,回過頭去,白衣少年正坐在地上翻書,只聽他嗯了一聲,也沒有抬頭。
“愛徒!這里的書都被你翻爛了。你想不想看更好玩的?”
這句話過后,少年抬頭眼神驚奇。
“這大荒之中記錄最全,最最神秘的書,你可想看?”
少年面露驚喜,“九州御覽?”
“聰明。”
“那可是王朝用來祭祀的典籍,現在在云師派承天閣,你不是要帶我去那偷看吧。”
“帶你——肯定不行。但是為你冒一次風險,還是可以的。”
“算了,要是被抓住,這可不是小事。我寧可不看,也不要你冒風險。”
“嘿,這你放心,抓住是不可能的。大不了一死。”
少年向后撤了一下身子,表情有些不悅,輕輕一轉身,“我不看,沒興趣。”說完,低頭繼續翻起書來。
“哎!其實也沒那么夸張啦。死倒未必,頂多失魂落魄。”
少年聽完,又轉了一下身子,繼續看書。
“哎——你幫不幫為師嘛?”
少年抬頭,有些無奈,“我就覺得是你想看。”
“我看就等于你看。你得幫我。”
少年低頭猶豫,淺聲道,“你說的風險有多大?”
“那就看你了。”
“我?”少年抬頭,有些驚詫。
“你得幫我守燈。”
“守燈?”
“總之,這件事若成,咱們師徒可是雙贏,不僅能博覽天下,還能……”
“還能什么?”
“反正,成了再說。”
眼前的少年消失了,塵瀟展開手中書卷“乘天時,御六氣,合陰陽,游天地。至神人者,魂體出竅,周流六虛。”
塵瀟輕輕合上書卷靜靜沉思。人要如何修煉成神?書中所記只是境界,卻并沒有方法。而當年師父真的達到這個境界了么?如果有,為什么沒有教他,如果沒有……
塵瀟正想著,忽然劍池異動,他心下一慌,疾步穿出書閣向后院的劍池趕了過去。
狹窄的吊橋已經封鎖,下面的深池向上噴涌著寒氣,被月光嵌上烏突突的光影四散漂浮。塵瀟向深處望了一眼,剛要躍到下面查一下狀況,忽然白衣少年從他身后先躍了下去。速度迅疾,腳踏池壁,轉了一圈,在四周凸起的石壁上留了七盞明燈。
少年停下來時,池水被燈光映得通明,氤氳的寒氣周圍浮上橙黃色的光暈。他將手中另外三盞燈輕輕放入劍池,隨水波流入劍池中心位置,在正陽劍高懸的下方盤旋成圓,緩緩旋轉。
塵瀟與少年一同注視著眼前十盞明燈,心中隨著火光搖擺而越來越緊張。
少年手中幻出一柄長劍,輕挑池水,嘩啦啦幾聲水浪過后,水中波紋流速加快。周圍寒氣被逼入池中。燈盞中火苗越來越平穩,少年揮劍的姿勢也固定在了那里。
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很久,也或許只有一瞬。塵瀟看到正陽劍的光芒越發紅艷,已經將下方飄旋的三盞燈的光芒掩蓋。“是赤陽?”他心中正吃驚,赤陽的光芒瞬間消失,一層污濁妖氣浮在了劍上,“是濁陽?”塵瀟心中更加驚駭。只見少年停了手中動作,緩緩向濁陽飄了過去。
只在少年要伸手觸碰那柄劍時,塵瀟身后忽然響起一個聲音,“瀟兒,這正陽劍你持不得。”
塵瀟渾身一個激靈,心中涌上驚恐,他轉過身去沒有抬頭,“我——”
“哎!”聽得一聲嘆息過后塵瀟緩緩抬起頭來,身后除了一片漆黑什么也沒有。他的心一沉,人已經立在了少年所立的劍池下方。三盞明燈依然在濁陽下面平穩盤旋,他又掃視了一下池壁周圍的另外七盞,見火苗燃燒均勻,便又為它們加了一層防護。
現實與記憶重疊,一起推動命運的輪盤旋轉。塵瀟心中起伏,緩緩向濁陽走了過去。
紅光、濁光,在火光中互相沖撞,映入池底深處。神靈契從劍刃中飛出漂浮在三盞明燈上方與旋立的劍尖相對。
塵瀟緩步走上前去,順著一股強大的吸力慢慢浸入水中。水中壓力將耳外的一切雜音隔開,呼吸被水波壓迫得越來越微弱。視線跟隨其它感官一同消失了。直到靜與動都不存在,虛與實融為一體。夢境、回憶搭建出一塊空地……
有人坐在山澗的崖邊,有風起落,那人的紅擺與長發被風擾亂。嗚嗚塤音隨風的節奏起伏,托起下墜的秋葉、敲擊沉著的樹干、撫摸微微泛黃的草坪、濺入噴涌直垂的瀑布。
塵瀟深吸一口氣,一切感官恢復正常。他悄然走到那個身影旁邊坐下,側頭看著眼前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臉龐。
塤音停了,眼前人也向他看來,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劍眉一挑笑道,“你是不是在笑我吹得不好?”
“沒有——”
眼前人似是有些不信,又轉過身去將塤攤在手掌上,淺淺搖了搖頭,“這大荒中,只有你的笛,和阿影的塤能讓我有不一樣的感受。剛剛那曲,你可聽出了什么?”
“博愛,廣生。”塵瀟答道。
“哎呀!果真不凡。我吹成這樣你都聽得出來。我就說,你在音樂上的道悟才是你真正能達到道的高度。”
眼前人轉過頭來,笑道,“我說阿影的曲子殺氣太重,他一生氣,閉關一年。出來后送了我這首‘廣生’。這確實是一首博愛廣生之曲,與他以往所吹相差巨大。我以為,他變了。其實沒有,這曲子由他來吹,我仔細斟酌了很久,卻是殺伐之后的廣生。所以呀,一個人,天與之形體所帶來的獨特性,與境界所悟是無法改變的。這是命。”
“命?”塵瀟凝眉,“如果真的有這樣注定的命,那我們所走的路豈不是都在延其軌道所行無法改變?”
“說得好。”眼前人嘆息一聲,看向瀑布,“我想了很久這個問題。如果改變不了天所受與形體而形成的軌跡,那么我們心中那個期待改變命運的力量又是什么?”他一轉頭又看向塵瀟,“有的人真的改變了,又是什么?”
塵瀟望著他,忽然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憂傷和悲愴。
“愛徒,為為師奏一曲,隨便什么。”
塵瀟抽出竹笛,起身,吹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