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今日有廟會,蓮兒欲出賣一月的手工編織,昨夜便讓我替她備好一日的干糧。碼頭也是忙季,八兩近幾日披星戴月,不曾回來午膳。換季時節,傷寒者眾,渺推脫許多大戶出診,坐堂接病。我將家務拾妥,便替他稱量煎熬。我很歡喜這種工作,比洗衣掃地有趣多了。
“渺先生,我怎啦?鼻塞的緊,恨不得把肺都咳出來?!崩先藛?。
渺不回應他,只是埋頭寫藥方。他持紙抬手,我趕去接過。
“渺先生,老夫到底是怎啦?心肺可好?”
渺一言不發,“下一位。”
老人是熟客,應該明白渺的脾性。小病不解釋,大病——也不解釋。
滿屋子坐滿了待診的病人,早有患者不滿朝老人叫,“莫問,莫問。渺先生時間寶貴,我們還等著哩。”
老人戀戀不舍離座,拉住我,“阿君,老夫可好?”
我看看藥方,是常見風寒?!鞍残摹7螝馐軅?,肺絡痰滯。衛氣不得循環于外。先生給您開的是開散暢氣之藥,顧慮了您向來的體寒。”
老人長吁一口氣。
未時將過,病人稍見減少。我和渺皆未進午膳,不知渺如何,反正我的腸胃早在午時就和煎熬的草藥般翻騰作響啦。“呃……先生,”見此刻無病人,我小心來到他身側,“先生,可要進食?”
他目光依然望著前方,許久才瞟我一眼,點點頭。我興奮地轉身朝堂前走去,背后卻響起低沉的聲音,“自己要吃就吃。以后不要先問我。”像責備又像叮囑,我聳聳肩,對自己做了個鬼臉。
秋季宜滋養。我惦記鄉人送的東北木耳甚久,今日見渺多思傷神,便特意清炒了一盤,犒勞他也犒勞自己。時下的平菇、蘿卜、白菜非常入口,饑餓來襲,我一時興起,竟折騰出了四菜一湯。
“怎樣?豐盛吧?”我替渺盛了滿滿一碗飯。他沒有感激,我視若無睹。“蘆菔是今日文家夫婦送來的,多汁鮮美?!卑滋}卜,向來是渺推薦的食材。
他仍舊不答理,慢條斯理吃起來。作為廚子,我的職業自尊多少受到傷害。
“這么多,我們兩個如何吃完?”他放下碗筷。
“鄉人送得太多,不吃也是壞掉。”言辭之間,我無法壓抑不滿和不耐。其實,我頂害怕和他單獨吃飯,嚴格的“食不語”,毫無熱鬧溫情,每次都是熱臉貼冷屁股。
果真,他不再說話,神情嚴峻,皺著眉,細嚼慢咽。
餓了兩個時辰,我完全是另一番姿態,吃著碗里的、夾著鍋里的。
“飲食忌匆忙?!?/p>
我口中含著白菜,正欲開口,卻被來人打斷?!懊煜壬?!”是文縣令。前幾日渺才出鄉替他夫人診病,怎么今日就親自上門?
“渺先生,打擾了?!彼娢覀冋诔燥垼瑵M臉愧疚?!拔襾淼牟皇菚r候?!?/p>
“大人,且慢?!泵祜嬁诓?,將所含飯食咽下,從容離席?!鞍⒕杆偈帐??!?/p>
我怨懟地看了文縣令一眼,不知他為何偏偏此時登門。一來,我不是渺的小鳥胃,根本沒吃飽;二來,我今日飯菜咸淡掌控極好,自己還欲細細品味。
“大人,不如跟吾來大堂?”渺客氣地為文縣令帶路。我看他們離去,放下碗筷,又吃了幾口。
“先生,一切可好?”清洗整理后,看到渺孤身立在庭前樹下,竟有悲涼之色。
他的側臉有如刀雕,輪廓清晰。他不理我的問候,看著遠方山水,似乎不欲開口。
“先生,可好?”我加強語氣。
他依舊沉默。靜如冰凍,我只能聽到山間蟲鳴。“先生?”我憤懣。
“阿君?!彼偹汩_口,我的火氣立馬消泯。
“阿君,”他面向我,是我不曾見過的神態,依舊的憂郁、依舊的平和、依舊的卓然,卻又增添了幾絲我道不明的情緒。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反而讓我發怵。不久,他轉為一臉關懷,“今后遇事先入定。莫輕易與人動怒。”
“今后?”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
他對我溫和一笑,讓我心生驚悚。“快兩年了吧?”
“?。俊蔽也幻魉?。
“阿君和我們在一起,快兩年了吧?!彼麚崦幌律韨壤现ι系耐蛊?。
我掐指算算,懵懂點頭。從來算術不好,記性也頂壞。
“阿君這兩年……偷學不少吧?”
“偷學?”我明知六七,暗暗捏把汗。
“你的病……”
“我的?。 蔽姨剿媲?,天知道我是多盼望他把我治好,然后瀟灑甩手離開。
“你的病,我治不好?!彼汩_我的目光。
“怎么會?你這般聰明?!彼豢次遥移此?。
“阿君,你這兩年暗暗翻遍了我的藏書。是嗎?”他也不再躲閃,笑問。他嚴禁外人踏足他的書房,而這兩年,我幾乎每晚都溜進去。本竊喜手段高明,原來只是自以為是。
我懦懦點頭,兩頰生愧發燙。
“你可有所獲?”他無意追責,真出乎我的意外。
“有所獲,卻無所獲?!辈恢遣皇呛退艟昧?,說起高深莫測的話也沒不自在。
他安靜期待地等著我的解釋。
“懂得了些許養生門道,可于自己的癥狀,卻少有所明。”
他頷首,“阿君,這便是醫道。它并沒有外人想得那般靈驗高妙,只是我們的日常起居罷了。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態,不可忤逆強求。凡人所能做的,便是安神養形?!?/p>
養形?聽到此二字,我反應頗大?!跋壬?,阿君這兩年,不可謂不謹慎。飲食進藥,哪項不是按先生囑咐??蔀楹巍痹谀凶用媲?,我還是羞于啟口。
“可為何……”他打量我一番,讓我更覺無立足之地?!鞍⒕褪且驗槟闾橐猓孕挠屑痹辍⒏斡袃然?,如何能好呢?五谷草藥,終究只能養表。真正的養生,還需心神暢和?!?/p>
“先生!”看他遠去的背影,我害怕丟失什么似的。
“阿君,切莫太在意外表。你總會好的?!彼v足,但沒回頭。
我趕上去,“先生,我問你……”
“問?!彼麘饰?。
“如若女子貌丑,可否獲君子傾心?”我憋足勁,臉滾燙,但總算問出來。
渺突然大笑,爽朗如月。
“先生!”我羞赧地跺腳。
“你當世間君子皆是食色俗物嗎?”這就是渺,看上去出世冷淡,卻在最需要的地方予人溫暖?!岸?,阿君,”他低頭看我,“你不丑?!毖援叄げ綒w房。
月光下,他的身影遺世獨立。就是彼刻,我知道,是訣別。
?8?O??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