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一部大書,不知從何處讀起。
父親四年前走了,走時97歲。
父親47歲生了我,那時母親也已經43歲了。晚年得子,應該是人生幸事,可對父母來說,他們并不感到高興,因為我有兩個哥哥,大哥比我大21歲,二哥比我大12歲。我本有兩個姐姐,一個因病去世,一個溺水而亡,兩個女兒的去世,對他們打擊挺大的,他們更需要一個女兒照顧他們的后半輩子,可是又生了一個我。
小時候的我對父親并沒有多少好印象。父親身材瘦弱,他個子不高,古銅色的皮膚昭示著生活的艱辛。兩只眼睛倒是有神,身上經常穿著一套藍色的襯衫與短褲,襯衫上的鈕子很少扣上,要么敞著,要么找個布帶扎著,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樣。為這,不知被我的母親罵了多少次,但父親依然如故。
家鄉的人幾乎沒有不認識父親的。家鄉的人對父親是又愛又恨。
愛他是因為他是有名的老好人,親戚朋友,左右鄰居,跟他借東西沒有借不到的。我還小的時候,他在泰州為家鄉的建筑公司看守大門,負責照應工地上的物資。那時,工地上丟棄若干沒用的細鐵絲等廢料,父親就一根一根地撿起來,帶回家來。左右鄰居他聽說他回來了,跑過來跟他拉拉家常,然后就順便從父親這兒要些細鐵絲之類的材料回去。家里有閑著的農具,也常被鄰居借去,時間長了,有時竟不知被誰借去了,為此,父親又不知被媽媽罵了多少回:“你就知道做好人啊,現在東西少了,你去找回來啊!”父親只是憨厚地笑笑回應。
恨他是因為他90多歲了,他還閑不住到田里干農活。一年365天,他幾乎天天下地干活,很少有閑在家的時候。生產隊里沒有活做,他要么到自留地上種菜、挖土、澆水,要么撐著一條小船到家鄉的小河里下網捕魚、取蝦,要么到離家十幾里的沼澤地割蘆葦、采老菱……反正沒閑著的時候。如果哪天在家里看到他,他不是生病頭疼躺在床上,就是刮風下雨,不能下地。即便這樣,他也沒閑著,在家中補補漁網,修修農具。為此,家鄉的人就拿他說事了,老年人說:“人家顏爹九十多歲了,還下地干活兒,我們還年輕,也不能呆在家里啊。”年紀輕一點的旁敲側擊地提醒家中閑著打牌的老人:“你看人家顏爹,九十多歲了,還下地干活,你們也不要整天在家打牌啊。”家中的老人都懂啊,也不好意思總在家中閑逛不干活了,私下里都埋怨他,有時遇見父親,就拿他開涮:“顏爹,你也讓我們有個好日子過過啊。”父親又只是笑笑,從不爭辯。
父親有一副好手藝。農閑的時候,父親最喜歡做的是扎笤帚、織罱子。家里有各種各樣的勞動工具,鉗子、錘子、釘子、鐵絲、織網的梭子、尼龍線……一有空閑,父親便拿出工具箱,忙活起來。
扎笤帚是個細致活兒,父親卻做得一絲不茍,這也是他引以為傲的。他總是對我說,我扎的笤帚牢固、結實,能用好幾年。
樹陰下,長桌旁,父親搬來一張小凳子,拿來準備好的高粱苗子、篾刀、細鐵絲,開始編扎起笤帚來。他先把曬干的高粱苗子拿來,用一把磨得發亮但刀刃鈍禿的篾刀將高粱上的米粒捋下來,然后,用篾刀的背面,反復敲打高粱桿兒,再用篾刀把高粱桿子里面的芯兒削去,只留下外面的一層表皮。做好了這些,父親開始用小鐵絲扎這些高粱苗子。大約做好六七個小把,把這六七個小把依次捆扎在一起,用一把鐵鉗緊緊咬住細鐵絲,然后一圈圈緊緊勒住高粱苗子,再用篾刀在細鐵絲的身上捶打,用鉗子再加緊,反復幾次,笤帚就勒緊了。找一根二三十公分的木棍,把一頭削尖,用錘子把木棍釘進高粱苗子捆兒里面,最后用剪刀將底部修剪整齊,這樣一把笤帚就做成了。這時候的父親往往眼睛笑成了一條縫,手上舉著笤帚,口里念著:“看我做的笤帚,多扎實!”一副得意的模樣。
父親做的笤帚很搶手,做好的笤帚,沒幾天就被得到風聲的鄰居們“搶”走,他們又送來一批高粱苗子,父親又接著起早帶晚搶做一陣子。
父親還喜歡織網。這織的是泥罱子的網。家里大大小小的木梭、銅梭有好幾個。空閑的雨天,父親坐在屋里,嘴里銜著尼龍繩的一端,一手扯著網的一側,一手拿著梭子,上下翻飛,幾個晚上就能織好一副泥罱子了。然后,買來兩根毛竹,用火烤著根的那一端,彎成一個弧形。竹根插進一根鐵釬子,箍上一個鐵圈,這樣就做成了一根彎著的竹篙,把兩根竹篙用鐵圈綁在一起,扣上罱網,一個泥罱子就做成了。
在我稍稍懂事的時候,那時只記得父母每天都要到生產隊勞動,罱泥、挖墑,挑河……什么都做。其實,他跟別的男勞力還是相差比較大的,沒有人家年輕力壯,但他總是跟人家一起勞動。家里有兩個泥罱子:一個小些,撈泥用的,那時,農田肥料短缺,就只好用泥罱子罱泥做肥料;一個大一點,農閑時捕魚用的,到了冬季,沒什么農活了,生產隊的隊員們就幾個人一組,撐著船到村莊附近的河道里用泥罱子捕魚。一到傍晚,回家了,就在家門前比對著當天的收獲。那時,年輕力壯的收獲總會多一點,鯉魚,鯽魚,昂刺……什么的都有。運氣好,會碰上十來斤的鯉魚、草魚,更是一臉的得意,笑容蕩漾在臉上。這個時候的父親是最興奮的,他得意地訴說著自己這一天的收獲,有時遇到那種大魚,罱子沒有夾住,又逃脫了的,會懊惱半天。那時,他總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能干的捕魚能手,什么人都不在他的眼中。即便沒有別人捕得多,也沒半點謙虛的樣。那時的我,看他捕得不如別人時那懊惱的樣子,不忍心他受苦,我就故意打擊他:“你看你說的那些人,人家才四十多歲,你都六十幾歲了。你還跟人家比,人家比不過你,才怪呢。”可是,他總是一副不服氣的模樣。
還記得那年初中畢業我考取了師范,在當地可是爆炸性的轟動新聞。不知是父親年紀大不懂世事還是其他什么原因,他似乎很平靜,從不見他跟別人談我考取師范的事。父親一如以往的跟平常一樣到生產隊做活,只是不再跟我談我長大后的工作安排。在這之前,父親總是跟我大講特講建筑公司做木匠的好處,似乎已經跟我預定了將來的職業——木匠。在工程隊做木匠,既學到本領,還可以拿工資;跟在別的單干的木匠師傅后面,吃苦還沒有工錢。
到師范學校報到的那一天,父親是陪我坐船到了泰州的,他很少出遠門的。他用扁擔挑著被褥一直送我到了學校,那年他已經62歲了。我問他累不累,他說,他年輕的時候經常走著到泰州,這點路對他來說不算什么。到學校后,他最不放心的是我的伙食,他用他那標準的方言向食堂師傅打聽,早飯吃什么,中飯吃什么,晚飯吃什么,伙食有什么變化,孩子能不能吃飽。從他回來后嘮嘮叨叨的談話中,我得知我一天的伙食標準是五角錢,一斤糧,早上是饅頭和粥,三兩,中午、晚上是飯,中午四兩,晚上三兩。他其時很不放心:“要是晚上也吃四兩就好了,晚上怎么能只吃三兩呢?孩子晚上吃三兩不夠啊!”那時的我也已經十六歲了,總覺得他說話不大漂亮,勸他不要問了。可他還是一一問了才放心。以后,每次放假回家,他總是問我夠不夠吃,吃得好不好。雖然我反復說,我的伙食比家里好多了,每天有肉吃,有饅頭有包子吃,但他還是不放心,以致我每次從家里到學校去,還要背些家里炒好的焦屑,下午肚子餓了時候墊著吃。
父親性格倔強,不輕易認輸,甚至有點頑固。
家里有祖上傳下來的老瓦屋三間,因村鎮改造,拓寬道路,需拆遷搬家。這老瓦屋據說有100多年歷史了,是我曾祖輩上的砌的,屋脊向兩頭飛翹,瓦楞上還生了瓦花。據長親說:“這屋當年是豆腐坊,堂屋寬敞,在當年是豪華住宅。”父親雖一萬個不愿意,但也服從大局,從住了多年的祖屋搬走了。這塊老祖屋的地皮,拓寬道路時,尚余有三分之二的閑地,只用了三分之一的地方。原先住在我家后面的人家想乘此機會占有這塊地皮,不知何故,父親與后戶人家有什么結怨,就是不肯讓給后面的人家。因此,在搬遷時,與鄉鎮干部口頭協議,這塊地皮,村鎮怎么安排都行,就是不肯讓給后面的人家。在這樣的情況下,父親才同意讓出了祖屋。
搬走了一年時間,鄰居告訴父親,你那祖屋廢墟上,后面的人家載了小青菜了。父親趕過去一看,果然如此,當即將小青菜扯了個精光。父親不知怎么的,聽到后面人家放風說:“這塊地皮我跟鄉里買下來了,這里就是我的地皮了。”父親一聽,不是跟鄉村干部說好了嗎?怎么給了后面的人家了?這不行!于是他走上了上訪之路。從家里到鎮政府大約兩里路,父親有空閑就上鎮政府、村支部找領導反映情況,表達訴求。于是,在家鄉的這條路上,你會經常看到一位九十多歲的大爺,穿著破舊的衣衫,拄著一根竹制的拐杖,拿著寫有老人姓名的房產證,往返于鎮政府、村支部和家之間,這位老人就是我的父親!這一走,走了一年多!為重新蓋上房子,父親獨自一人到河里罱上河泥,幾次在原來的地基上砌墻。砌好的墻被人夜里偷偷推倒了,父親第二天又找人砌起來。最后,父親招來家中的親戚,把墻砌好后,帶著家人守候一夜,才在原來的廢墟上重新搭建起了簡易的瓦房!我聽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這個房子就是100萬我也不賣給他!他有錢怎么啦?我不差這個錢!”好硬朗的口氣!
父親這部大書,我讀了半輩子,怎么讀都讀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