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的時候,斜樓飲水,半角畫閣,她就在那閣樓之上日復一日的望著有情人的出現。
她在這人世間不知游蕩了多久。
也曾遇見一個號稱見過世間萬物的算命先生,她請先生為她算上一卦,邀他踏入那清水銅鈴空懸的畫閣之上。
先生說,她將迎來一個為她乘風破月的男子,為此,她將在這寂寥的畫閣之上無休無止的等下去。
她微笑著送走先生,依舊半倚在那閣樓之上。
她倒是不怎么相信那算命先生的話,畢竟,連她是個妖靈,先生都不曾察覺,只是,她沒有地方可去。
但她自己其實也忘記了自己是個什么東西,在這人世間似乎游蕩了太久。
久到理所當然的將自己歸為人類,連自己都堅信不疑的事情,別人又怎么會懷疑呢。
于是,半碟桂花酥,半壺清酒,便這么日復一日的望下去了。
畫閣之下,從熙攘變為冷清,又從冷清恢復熙攘。
她還是相信著那人終有一天會從這樓下經過,然后圓她一段要死要活的完美愛情。
她不怕等待的時間太過漫長而無趣,畢竟,白素貞遇見許仙可是花光了整整千年的運氣。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草長鶯飛。
而她終于等來了第一個能讓她蒼老寂寞的心泛起一絲波瀾的人。
那人是個書生。
青衫長褂,踏雪尋梅般的眉眼,清湯寡水般的模樣。
那人背著沉重的行囊,嘴角是憂郁倔強的弧度。
而她似乎在他的身上看見了別人沒有的顏色。那種像是太陽周圍的,毛絨絨的光圈。
于是她翻手弄雨,招來遠方的雨云。
她想制造一場完美的相遇。就像白素貞遇見許仙那樣。
雨頃刻而來,瞬間便濕了書生的半側青衣。
她于是輕揮衣袖,袖中飛出滟滟紅綾。她腳尖點紅綾而下,就從這半角畫閣中徐徐而落,反手幻一柄七骨紙傘,堪堪壓過書生頭頂。
四目相對之時,她輕抿嘴角,揚起杏雨梨花的微笑。
本該是郎才女貌成就一段佳話的時刻,書生卻驚慌失措的頻頻后退。
她不知所措,只是前傾身體,將紙傘撐過書生的頭頂。
書生丟了魂般的回避著她的視線,大喊一聲“鬼啊”便棄她而去了。
她依舊舉著紙傘站在那里,片刻后,她甩袖離去,從此剪斷了那三尺滟滟紅綾。
而雨云卻遲遲未曾散去,于是人們說,陰雨七月,福禍暗結。
她又回到了她那閣樓之上,依舊是半碟桂花酥,半壺清酒,就這么望下去了。
風云變幻,斗轉星移。似乎又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
第二個帶著薄霧中晨曦般光芒的人出現了。
那人是個俠客。反手輕擊腰間劍柄,應時飛出的劍鞘準確無誤的打在小盜的膝窩處。
他就站在人群中接受著眾人贊許的目光,耀眼的眉眼,一雙劍眉直入烏鬢,襯得那眸子像是碎落的星辰。
她起身,順著那古老的長梯走入人群中,靜靜的望著他。
待人群散去,在一片喧鬧后空蕩的寂靜中,他看見了她。
他走向了她,聲音低沉,就像從千百年古樹的年輪中穿透歲月而來。
姑娘不走,可是有事找在下。
她用她那好看的眉眼望著他,卻不說一句話,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已經很久不曾和人類說話了,她也不敢說些什么,她怕自己一開口對方便會棄自己而去。
俠客等了片刻,繼續開口問道,敢問姑娘芳名。
我......我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這世間沒有名字的人還真是少見??垂媚锶绱饲逍旅撍椎哪?,不如就叫清鸞好了,在下是個習武之人,雖說也喜好些詩文歌賦,但學識還是有限,姑娘若不嫌棄,就用這個名字吧。
她烏黑靈動的眸子閃著一絲驚喜的光亮,輕輕應道,好。
俠客于是作揖,如此甚好,姑娘若是沒有別的事,在下就先告辭了。
俠客轉身離去,她便小心的跟在后面,腳步略顯生疏,裙擺在地面上劃出清水紅蓮般的弧度。
俠客走出幾米后重新回過身看她,姑娘為何跟著在下,還有什么事嗎。
她仰著臉看他,我跟你回家好不好。
俠客放聲笑了,姑娘說笑了,你我不過萍水相逢,怎么能跟我回家呢。
她有點急了,上前一步,你不喜歡我嗎。
俠客嚇了一跳,連連擺手,姑娘不要這樣,我早已答應了家妹,待闖蕩過江湖,便卸下一身凡塵,了卻江湖之事,娶她過門。
她愣愣地聽著,出了神。而俠客見她不再有反應,便動身離去了。
她在原地站了約一炷香的時間,然后默默的回到那閣樓之上,仍望著來來去去的人群,半倚著飲下半盞清酒。
那之后,時間像是被卡住了發條,咯咯吱吱的轉過巨大的齒輪。
這期間,她偶爾能想起一起關于從前的事情。
比如從太陽上方傾瀉而下的銀河,銀河里藏著閃閃發光的星辰碎屑。
再比如終年繚繞著濃霧的瑤池,紅蓮搖曳著含苞待放。
似乎還有一張風輕云淡卻又好看到令人驚嘆的臉,隱隱約約的出現在那奶白色的濃霧之中。
但她只能想起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時間過去了太久。
久到連那些明明屬于自己的記憶,想起來時卻也像是不小心窺探了他人的秘密。
有一日,天剛微微亮,她睜開眼,看見晨曦的微光就懸掛在飛起的屋檐邊,折射到銅鈴上,似乎下一秒就會響起那年代久遠的空曠聲音。
她倒上半盞清酒,清酒盛在晶瑩剔透的鳳舞青花之中,酒香從點點清酒之上徐徐溢出。
遠處有人走來,一襲似雪白衣,在這清冷的街面上格外乍眼。
她舉起的杯盞就這么停住了,酒香飄進鼻子里,未飲卻先醉了。
但她只是默不作聲的看著,看著那人就這么停在閣樓之下,仰著頭徑直望進閣樓里,目光穿過半掩的珠簾,毫不閃躲的望進她眼里。
她心下一驚,忙閃身躲進珠簾,握著杯盞的指尖竟有些泛白。
卻又忍不住探出頭,小心翼翼的望下去,那人卻已經不見了。
于是撥開珠簾,攀上畫閣去找,而空蕩蕩的街道上再次歸于冷清。
這時有微不可聞的腳步聲傳來,銅鈴上下跳動著,那脆生生的聲音已經許久不曾聽到了。
她回了頭,那人踏月而來。笑的萬里無云。
我叫清鸞。她先開的口。
不,你不叫清鸞。你是紅荷。那人的聲音波瀾不驚,像是輕輕攪動了銀河里的天水,汩汩流淌著,流淌過安靜祥和的歲月。
她迷茫了雙眼,周圍似乎是起了霧,那人的面容在霧中若隱若現。
你是誰,你怎么知道,我是誰。
那人依舊笑,我是來接你回去的人。
說罷緩緩伸出手,青蔥的指尖從潔白的袖口探出,骨骼分明的一雙手,很好看很好看的一雙手。
紅荷,跟我回家吧。
那人的聲音突然有了回音,像是深不可見的山林中有一座古寺,古寺敲響了晨鐘,晨鐘的聲音不斷放大,震碎了天邊的霞光。
她有一瞬間的恍惚,那人的臉依舊在濃霧中隱隱可見,就像來自那循環往復的夢里。
她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她是誰,來自哪里。
在那濃霧終年不散的瑤池里,她曾是一株含苞待放的紅蓮。
有一張清風攬月般的臉就像那終年不散的濃霧一樣日日陪伴著她。
他說,紅荷,你快點化成人形吧,等你成了人,我帶你去人間玩,人間可好了,比這冷冰冰的天上熱鬧多了。
他用他的靈氣一點一點的滋養著她,那一襲似雪白衣,就散在瑤池邊上,衣角被懸空而起的水汽沾濕,染成天空的顏色。
他說,紅荷,你快點化成人形吧,這樣我們倆就能做個伴,我陪著你,你也陪著我。
她似乎總是在等待著,現在的她等待她的有情人乘風破月來尋她,而從前的她等待著化成人形來到他身邊。
終會有那么一日,她化身成纖纖自若的紅衣少女從那滿池的紅蓮中騰空而來。
但她卻沒等到那么一天,在她即將修成人形的時候,仙鶴從西方飛來,掠過水面,羽翼驚起絲絲波瀾。
仙鶴將她銜走,而她從此落入凡塵。在穿過了層層云霧之后,來到那半角畫閣之上。
紅荷,跟我回家吧。
那人的手依舊伸在眼前,眼角眉梢蕩漾著星星點點的笑意。
她便跟著笑了,將手覆上那人的掌心。
從此,那半角畫閣之上再沒有一個杏雨梨花般的紅衣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