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火車2》導演丹尼·博伊爾訪談:你的手里不再是一副好牌

by 九歌

編者按:

21年前的2月23日,《猜火車》在愛丁堡首映,艷驚四座,一代迷幻經典就此確立。多少人為那吸力十足的馬桶而神魂顛倒,多少人為此改變了精神的軌跡。歐文(Irvine Welsh)原著小說里,本應在十年后相遇的主角們,卻因現實之務一拖再拖,以致又一個十年過去。他們終于拼拼湊湊地拍完了這部晚來的續集,帶著他們自己的回望,喊出那憋了二十年的話語。

從搖滾到電子流行,從做孩子到成為孩子的父親,從那條鐵道到這條鐵道,導演丹尼·博伊爾也在深思影像中這一幀幀變遷的意味。這部續集是春去秋來的鄉愁、懷舊,還是平復庸碌的中年寫照?在我們有幸得見影片之前,不妨聽聽博伊爾的絮語吧。

——Yuruky

迷影:《猜火車2》幾乎使用了第一部的原班人馬,在片場和曾經共事的整個團隊一起拍攝,是什么樣的感受?

丹尼·博伊爾:要是能有人施展魔法讓昨日重現就好了。其實過程并沒那么簡單。一開始是拍攝艾文 (布萊納)的部分,然后約翰尼(李·彌勒)和鮑比(羅伯特·卡萊爾)陸續進組。當時我們在拍一個電視節目,在期間的假期里,我們就抓緊電影的拍攝。

終于,伊萬·麥克格雷格也加入了我們。當時他正好在洛杉磯拍完自導自演的電影《美國牧歌》。但是一起拍了沒幾周,約翰尼和羅伯特不得不離組了,我們只好跟艾文和伊萬繼續拍下去,所以整個拍攝并非一氣呵成。

我們拍攝的第一場他們的對手戲,是約翰尼和鮑比首次重逢的場景,也就是貝格比和病仔在Pub,兩個人像金剛那樣捶胸怒吼的戲。當時他倆的爆發力一下子就出來了,瞬間鎮住了所有人,簡直太棒了。我當時心想:“我就知道!這場戲一定絕了!”

這么長時間沒見,他們之間的情感碰撞特別地強烈。就像雷登和土豆的再次相遇一樣,土豆正在自殺,命懸一線;而雷登和病仔一重逢,就立刻扭打成一團。那些戲都太贊了。這就是我們想要的效果,讓他們碰撞得電力十足。

@ Sony Pictures

迷影:對你來說拍攝續集是一個挑戰嗎?畢竟這第二部相比20年前,無論是情節還是人物都沒法那么有活力了。不過這一部依然憋著一股子邪勁兒。

丹尼·博伊爾:這確實是個詭異的事兒。當我們為影片的其他部分試鏡的時候發現,約翰·戈登·辛克萊爾(John Gordon Sinclair)給他20年前的熱門電影《葛萊哥里的女友》(Gregory’s Girl,1981)拍過一部續集《葛萊哥里的兩位女友》(Gregory’s Two Girls,1999)。原來已經有人干過這事兒啊:時隔二十年給自己的電影拍續集。于是我就去跟他求教,他說:“照原樣再拍一遍!——否則你死定了。”(笑)

但是我們并沒有這么干。我認為關鍵在于,要在一脈相承的基礎上創造點不一樣的東西。因為《葛萊哥里的女友》的續集面目全非,人們完全不買賬;但你要是拍一部和前作一模一樣的,人們會說你怎么老不長進。所以,觀眾們想要的東西非常矛盾,又要熟悉的味道,又要有進步。

迷影:那就算你又拍了一部絕頂好片,依然會有人抱怨不忠實于前作……

丹尼·博伊爾:我們對一切可能性都心中有數。但是棘手的地方在于,我們的劇本是如此的別具一格,二十年前就預料到了,變老是個怎么回事兒,還給出了自己的解:堅持自我,絕不改變。

至少對于雷登是這么回事兒。就像續集中他關于“choose life”的臺詞,開頭部分和二十年前的非常相似,會完全抓住老粉絲的心:“選擇Facebook,選擇Instagram……”

當你以為他要老調重彈的時候,你會發現,這段詞的第二部分其實說的是選擇失望,選擇不要變成你曾想變成的樣子,選擇你所愛的人——就像他去世的媽媽……這是非常典型的人物個性宣言。

我們的編劇約翰·霍奇(John Hodge)寫了這段經典臺詞,他把自己全部的人生經驗都一股腦兒地扔了進去。打耳一聽,你可能會覺得,這段新詞兒和老詞兒如出一轍,但其實本質上事情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我非常喜歡這一點,他們老想假裝20年的時間仿佛不存在一樣,試圖表現得還像20年前的大男孩那般,使勁兒想要回到過去。但其實銀幕上的每一幀都在告訴你,青春一去不復返了。這是非常殘酷的事情。

迷影:你在這部續集中選用了第一部里的很多鏡頭穿插其中,像是記憶閃回一樣。擇取這些特定的鏡頭,有什么特殊的含義嗎

丹尼·博伊爾:我們想向前作致敬,為此試驗了很多次。其中有很多關鍵的瞬間,比如雷登在馬路上狂奔,差點被車撞了。這是記憶,也是財富,剪輯師將之與現在聯系到了一起。

我選的并不是我最喜歡的場景,把它們拿來直接拼貼進去;而是選的那些對他們現在的人生產生過巨大影響的瞬間,比如曾經夭折的嬰兒對于約翰尼來說就是一生無法面對的傷疤。

你可以直接把嬰兒的鏡頭剪進去,砰!他的心就碎了。對于雷登和其他人來說,也有這樣的時刻。它絕不只是幾個鏡頭而已,這是在和過去建立對話。

迷影:這是一部相當懷舊的電影,帶著濃濃的鄉愁。其實要把這種懷舊和鄉愁拍好,是非常難的。

丹尼·博伊爾:懷舊和鄉愁,是非常危險的東西,一不小心就拍成了多愁善感,你得非常謹慎地去把握那個度。過去就橫亙于我們心里,你沒法不跟它產生對話。

其實第二部里的他們一直在努力讓昨日重現,假裝自己還是年輕人,還能折騰、還能不負責任無法無天。但事實上,他們現在已經全是父親了。這也意味著,我們的故事里全是被辜負、被傷心的孩子和女性。在這一點上他們都沒救了。

你確實可以看到,像貝格比這樣的惡棍后來都溫情脈脈地擁抱了自己的兒子,我們把這多愁善感的一幕處理得盡可能短暫。他的女人就在旁邊,二十年來投入自己的青春養大了這么一個體面正直的孩子。可他完全忽視了她,真是一個完全不負責任的丈夫和父親。這一幕其實非常有力。

就像后來土豆意識到,他也應該發出自己的聲音。他開始進行寫作,而他寫的那些東西對讀過的人都產生了影響,那對他來說就是巨大的飛躍。于是他便不停地寫,寫成了一本充滿回憶的人生小書。

迷影:二十年前你在《猜火車》中獨創出一個宇宙,拍攝續集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二十年前的你自己是什么樣的?你變成了一個什么樣的導演?

丹尼·博伊爾:當然。我就像電影中的人一樣。《猜火車》中的人物都非常極端,沒有一個是現實的。我感覺心里有點負罪感,畢竟我也有了三個孩子,但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自己的事業上——在柏林開新聞發布會、和記者做采訪(笑),而沒有每天接送他們上下學。

個人層面上,我確實會反思,二十年過去了我成了什么樣的人。我要把這部電影拍成什么樣,我心中的價值取向是什么,我當然會思考這些。開拍第二部的時候,心里并沒有一個明確的計劃,想要和歷史產生什么樣的關聯。

我讓這一切自然地涌現,演員也好,劇本也好,這些反思都是自然而然的。拍電影這行,投資拿得越多,計劃就必須寫得越詳細,自由發揮的空間也就越小。

迷影:當年決定拍這個20年后的續集時,你不會感到有點兒害怕嗎……萬一搞砸了?

丹尼·博伊爾:對……是有點兒,我會想:我要是搞砸了……可能會有無數種難以想象的死法,可能在電影圈再也翻不了身了。不過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有點兒令人激動。

但是漸漸我就忘了這種想法,我也必須得忘。因為不能整天生活在恐懼中吧。在工作室你得每天全情投入,沒時間畏手畏腳的,我們每天都工作24小時。心里還有負擔的話根本承受不了,也不能浪費投資。

所以我必須在內心釋放自己,好好工作。人們對第一部的熱愛,我是非常認真看待的,我們在愛丁堡的工作也十分愉快。我們剛拍完第一部《猜火車》的時候,愛丁堡人壓根兒就不喜歡(笑)。但是后來他們非常自豪,這里出了《猜火車》。

因此我得對自己有信心,把自己的工作當回事兒。這些哥們兒已經46歲了,你不可能再拍一遍他們46歲,所以我努力抓住他們的瞬間。

迷影:我對于這部電影的配樂特別感興趣。在我心里,第一部的音樂毫無疑問是相當搖滾的。但是到了第二部,似乎更電子,甚至有了些Hip Hop的色彩。你依然選了一些經典搖滾樂隊的作品,比如Queen;但是也用了不少年輕音樂人,比如Wolf Alice、Young Fathers等等……

丹尼·博伊爾:第一部電影的原聲實在是太成功了,必定給我帶來了壓力。每個人當時都說:哇這電影原聲碟一定超棒的!我心想:Fucking Hell!我被自己的成功搞得很難受。

拍攝第一部的時候,英國音樂處在非常黃金的年代,因而有這樣優秀的原聲是水到渠成的。當然我的選擇也是很先鋒的,我自己是個重度音樂愛好者,音樂對我來說就像呼吸一樣,自然、重要、必須。

我當時對整個世界的音樂潮流太了解了,什么都知道。但現在就不是這么回事兒了。這是誰,那又是誰?我聽說過他嗎?見鬼,這人已經出到第三張專輯了?我咋不曉得呢!

不過我們還是挺幸運的,畢竟有第一部這么好的音樂做底子,我們選了一些第一部已經用過的歌,不過必須得是重新混音的版本。

迷影:The Prodigy混音版本的《Lust For Life》?

丹尼·博伊爾:對。還有Underworld新版本的《Born Slippy》。你會感受到情感上和第一部的聯系,但音樂本身已經改變了。不再是哐哐哐的,而是更緩慢,就像是某種在你心里生長出來的東西。

很慶幸我發現了那些新樂隊,Young Fathers就來自愛丁堡,故事發生的地方,他們是非常杰出的Hip Hop樂隊。我并不是Hip Hop粉,但是我真的很喜歡他們的作品,我在電影里用了有三四段,其實還可以更多,因為真的超契合。大概是因為他們和原著作者歐文來自同一個地方。所以我把新舊音樂混合了起來。

迷影:配合音樂的節奏變化,電影中很多場景在結構上的安排是特意的嗎?比如開頭,都是雷登在狂奔……

丹尼·博伊爾:正是如此。第一部的第一個鏡頭就是雷登在狂奔逃跑。第二部則是中年的他在跑步機上狂奔——當然,他哪兒也去不了,而且跑得比當年慢多了。其實在跑步機上跑是件挺傻的事兒,然而誰沒干過呢。

在后來的故事中他也一路狂奔,可那更像是一種本能戰勝思考的情況,他就是不能自控想要逃跑。不過生活的輕和重怎么會放任他順著自己的軌道狂奔?你已經不年輕了,手里不再是一副好牌了。

音樂有時候是有點諷刺的,《Perfect Day》以鋼琴演奏的版本出現,仿佛是他們的孩子們在演奏,而他們已經不能回頭地老了。

迷影:這兩部中,都出現了一大筆錢。第一部是賣毒品掙來的,第二部卻是從歐盟拿來的小額貸款…你們拍電影的時候英國退歐了嘛?制作完的時候,特朗普當選了嘛

丹尼·博伊爾:我們沒有刻意設計這樣的橋段,給電影增加政治色彩。肯·洛奇才干這種事兒,把自己的電影設計得極端政治化,老想著直擊社會現實什么的。我們沒有。當然你可以這么解讀,畢竟這是屬于時代的電影。

我們開拍的時候英國還沒有退歐。我記得那天,6月25日,我們還在蘇格蘭拍攝。當時我們都震驚了,立刻發現這可能是個問題,因為我們還沒拍他們管歐盟要錢的片段……所以要改情節嗎?最終我們決定不改了。

因為事實上,67%的蘇格蘭選擇了留在歐盟。很明顯,不管這個悲劇要怎么演下去,蘇格蘭都會留在歐盟,毫無疑問。蘇格蘭要獨立的。反正蘇格蘭人從來也不喜歡英格蘭人。

比起英格蘭人,他們寧愿選擇法國人。他們曾聯合軍隊抗擊過英格蘭,歷史上叫“老同盟(Old Alliance)”,伴隨著一系列蘇格蘭的獨立戰爭。現在在愛丁堡還有一個地方叫做“petty France”,是蘇格蘭的瑪麗皇后藏法國軍隊的地方,隨時準備對英格蘭人出手。

這可是真事兒,你現在還能去蘇格蘭看到那塊地方,感覺就是“我靠,居然歷史是真的”,上千士兵隨時準備和英格蘭開戰。

迷影:可你并不是蘇格蘭人,你是英格蘭人……

丹尼·博伊爾:是的,但是我來自曼徹斯特!這里還是有點小區別的。嚴肅點!這是歷史,歐洲的蘇格蘭人是來自曼徹斯特的。所以我很喜歡蘇格蘭。

你要知道蘇格蘭可不是什么一般的地方,蘇格蘭人從來不容忍胡來,這就是我為什么特別喜歡和蘇格蘭人合作。你可不能跑去蘇格蘭瞎吹牛,他們可是真的會殺了你的。

這是特別適合工作的地方,我超喜歡。

@ Sony Pictures

迷影:電影中還有一個保加利亞女孩兒,最終拿了那一大筆錢。

丹尼·博伊爾:哈哈是的。顯然我們的主角們二十年來什么教訓也沒長,還是一幫幼稚鬼。要是出現了誰比他們聰明,當然會最后拿到那筆錢。

不過我覺得最后這筆錢也有了個好歸屬,畢竟是歐盟的錢,而保加利亞一直在努力申請加入歐盟。

要是這部續集還有續集的話,故事應該從歐盟追尋這筆錢開始(笑)。故事得從保加利亞開始,一個歐盟官員敲開了一戶保加利亞家庭的門,“我們錢呢?”

迷影:那么會有續集的續集嗎?

丹尼·博伊爾:哈哈我也不知道。拍這部續集就花了很長時間了,沒法拍得更快了。但我也不知道,可能不大喜歡系列電影吧,系列電影本身沒什么問題。

歐文寫了一本關于貝格比的書,叫“The Blade Artist”。和他慣常的作品完全不一樣,非常短小,看起來非常過癮,但和你想象的貝格比完全不一樣。

我也不知道鮑比愿不愿意演由這本書改編的電影,我也不知道這部電影如果拍出來能不能被叫做“T2”,我感覺可能不會吧。但是誰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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