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代人，大多是從農村成長起來的。不管現在飄零天涯何地，有些故事，有些記憶，總是不能忘卻的。這其中有諸多傳承千年，教化人倫，孝悌為善的傳統文化，也有以訛傳訛嚇唬小孩的鬼把戲。
下面我要說的是后一種，大多是親身經歷，也有道聽途說。這些謠傳幾乎是做不得數的，但在我懵懂的童年時期，卻給了我極大的震撼和恐嚇，有些至今想起來，仍不寒而栗。
早些年，農村教育孩子的方式除了簡單粗暴，別無他法。不聽話、不懂事、犯了錯誤，唯一的法門就是打和嚇。有時是一種，有時是二者兼施。我小時候還算乖巧，父母也仁慈，挨打的次數并不多，恐嚇倒是經常的。
“再哭就讓毛狗把你叼去”或者“讓討米的背了去”。這是父母常用的法子。在大人的眼中，毛狗最喜歡吃小孩，細皮嫩肉，好嚼爛。我從沒見過毛狗，只從長輩中的話語里知道一些，總歸就是吃人不吐骨頭之類的。有幾次，我聽見后山二包上有東西嗷嗷直叫。父親說，你聽，那就是毛狗。它們是嗷嗷叫的，你再看家里的小黑，它是汪汪叫的。毛狗吃人，小黑不吃人。吃人的叫聲都不一樣的。
我聽著，就嚇了，仿佛真有幾只毛狗齜牙咧嘴沖過來，要把我生吞活剝。
更可怕的是被討米的給背了去。毛狗沒見過，但討米的我是親眼所見。他們往往赤著腳，不知道哪里撿來的臟棉襖，用麻繩綁在身上，到三伏天也不脫。他們背著一床破棉絮，手里拿著一根長竹竿做的打狗棍，游走在鄉間。討米的隔上個把月就要來一回，每次都引得雞飛狗叫，好一陣子安靜不下來。奶奶偶爾會給點吃的，但大多數時候只是驅趕，讓他快走。
我趴在奶奶背上哭，奶奶說，再哭就讓討米的把你帶走，跟他討米去。我看見討米的回頭沖我一笑，嚇得我再也不敢哭出聲來，一個勁的要回家。
我家在半山腰上，屋后有許多的映山紅。我想折幾支回來，插在酒瓶里。母親不讓我去，她說，這花吃鼻子。你要是聞一聞，鼻子會被吃掉的。我嘗試了幾次，想試一試映山紅會不會真的吃我鼻子。但終究不敢靠的太近，所以現在鼻子還完好的長在臉上。
蘭草花倒是可以采的。春天來臨，漫山遍野開滿了蘭草花。幽香撲鼻，比母親抹臉的雪花膏還要香上許多。我采回來許多，插在酒瓶里。父母親的房間放一瓶，奶奶的房間放一瓶，爺爺的房間也放一瓶，剩下的，都插在搪瓷缸里，擺到碗柜頂上。
十幾天之后，蘭草花枯萎凋謝。我想扔到灶膛里，母親不讓。母親讓我全部都扔到屋頂瓦楞上。不然的話，蘭姑娘生氣了，明年就沒有蘭花采。我只好照辦。屋頂太高，我力氣太小，經常仍不上去。實在不行的時候，我就趁母親不注意，飛快的塞到灶膛里燒掉。枯萎的蘭花，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火光里閃著蘭姑娘幽怨哀傷的眼睛。
我們家養蠶，燒的柴火基本上都是修剪下來的桑葉棍。桑葉棍曬干了極其易燃，是非常好的柴火。小時候的方沖還沒通上電，母親要到很晚才開始掌燈。做晚飯的時候，幾乎都是在傍晚昏暗的夜色中進行。我在灶膛添柴的時候，經常拽出一根桑葉棍來，在夜色中揮舞。多年后，當我看見朋友用數碼相機在夜色中追逐光線，拍攝流光溢彩的照片時，我輕哼一聲，這都是我小時候玩剩下的。
當然，玩火是大忌。玩火會尿床。對我來說，尿床也無所謂，反正我也不知道，依然睡的香。但對奶奶或者母親來說，那都是很討厭的事情。尿濕了床單，意味著她們要天天洗天天換。如果晚上灌多了水，尿一大泡，把床單下的棉絮也泡了，那就更不好了。
夏夜吃過晚飯，我們總要出來納涼。月兒當空照，地上鵝毛飄。要想看月亮，你只能去鄉下，在城市里，是看不見月亮的。鄉下的月亮如夢似幻，柔亮的光芒落到手上，連漆黑骯臟的手背也發光發亮。奶奶說，那是嫦娥，那是玉兔，還有那吳剛。我問，在哪呢？奶奶說，不就在那么，砍樹的那個。我想伸手去指，是那邊那個么？奶奶趕緊攔住我，小孩子不能指月亮的。月亮會把你耳朵割掉的。你看那泛著白光的邊沿，像不像家里磨亮的彎刀。
還有蛇。奶奶說，見著了躲遠些。蛇是不能打的，打死了尾巴會飛到你的鼻子耳朵里，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你會死掉，曉得吧？月亮和蛇都讓我害怕，尤其是蛇。小時候我踩過一次青竹標，擔心了好幾天，生怕哪一天蛇尾巴鉆到我的鼻子耳朵里。
鄉間麻雀很多，落在屋檐下、墻壁縫和稻草堆里，嘰嘰喳喳，沒完沒了。我找根棍子，拴上繩子，斜支著家里的糠篩，糠篩下撒點稻米。我牽著繩子遠遠躲在門后，一旦有麻雀落到篩子下吃稻米，就拉動繩子，繩子連著棍子，棍子支著篩子。然后，麻雀就罩在篩子里。母親看見了，趕緊掀開糠篩，把麻雀放了。我不依，母親說，小孩子不能玩麻雀，臉上會長麻子。你看河那邊的王麻子，就是捉麻雀捉的，你要跟他一樣，長一臉的麻子么。長大了，老婆都討不到。我臉上痣多，但幸好不是麻子，現在也討了老婆，馬上要給我生兒子。
小孩子不能站在門檻上比個子，否則會長不高。我也許是比過的，現在才這么矮。吃西瓜要吐籽，不然西瓜籽會在肚子里發芽，從肚臍眼長出來。磨牙打屁要吃豬尾巴，而且必須是躲在門后偷偷吃，不然不管用。乳牙掉了，如果是上板牙，要扔到床底下，如果是下板牙，得扔到房頂上，否則長不出新牙來。
現在回想起來，這些大人哄小孩的話語多半是好玩好笑。但細想下去，農村的小孩，真是好可憐，都是被嚇大的。這直接導致了兩個結果，要么膽大如牛，要么膽小如鼠。夾在中間的，也是一路顫顫巍巍的長著。
